为什么我没有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躲在食水充足又遮阳又凉快的囚室里?为什么我没有说点什么让那些船员打消恐惧,不把我当成恶魔降临?

我只能抬脚走起来,只因为除了迈步向前,实在无事可做。故事书里说舒瓦兹的地境内,会有河水莫名其妙地沉入地底,在沙漠中潜行,然后在其他地方冒出来。那或许是我唯一的希望。更何况,我不想别人在海岸边发现自己的骨骼,让人猜想这是个不敢面对自己命运的胆小鬼。

没有风。

夜幕降临时,我已经渴得喘不过气来,更累得抬不动腿了。而岩山的顶端仍然遥不可及,身后的海看起来还那么近。带着这么多胳膊和腿,我几乎没法正常爬山,但又睡不着,只能逼着自己几乎使不出力的肌肉继续绷紧,让我能在黑暗中继续前行。黑暗让我松了口气,沙漠的温度降了下来,在历经一整天的灼烤后,连寒冷都只让人觉得轻松。但很快温度就低到我不敢相信的程度。现在是夏天,或者说应该是夏天。但晚上已冷得没法忍受。不管我有多想倒头就睡,都只能逼着自己继续朝前走。太阳升起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但终于爬到了岩山顶端,可以向前看看了。入目的只有无尽的沙丘和沙砾,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几座山岭。我回过头,闪亮的蓝色海面已被抛在了身后很遥远的地方。海上没有船只,身边也没有一处阴影可供我躲过日头休息一下。

所以只能继续向前,我随意挑选了座远山作为目标。它看起来就和其他山岭一样遥不可及。我今天就会死的。我太胖了,太缺乏锻炼了,太虚弱了,太绝望了。

到下午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生或死了,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向前,一步,又一步。再向前。

那一晚,我睡在了沙子里。周围静悄悄的,甚至连虫子的鸣叫声都没有。因为没有虫子能在我立足的这块地方生存。

而我又让自己吃了一惊。我竟然醒来了,又能继续走了。死亡或许不肯给我个痛快,但它已不远了。而太阳还未越过头顶,我脚下的沙砾就已被卵石所取代,到处还有露出地面的大块岩石。这可能是一座山的山脊,但我已不在意。它在地面投下了些许阴影。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我就在这阴影中躺下,拼命想要吸进最后一口气。如果死亡都能像这样骤然降临,或许就没我想象的那么坏。只要它不再流连,只要它放手让我离开,只要它不会让我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Chapter 6

舒瓦兹

他俯身看着我,我没法把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但却能意识到他是男人,但肯定不是丁特或那个贱人的幻影,更不是另一个我。

“你想死吗?”他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问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我还真想着是不是该就这么死了算了,如果活下去就意味着要在这样的沙漠中继续煎熬,要再过一天我昨天过的那种日子的话,还真不如死了算了。但我立刻意识到,我面前这个人,不管他是谁,反正活得挺自在的。

他能在这沙漠中活下去。

“不想死。”我说道。

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我。

“水。”我说道。

他点点头,我逼着自己撑起上半身,而他则向后退开。他要帮我吗?我不知道。他只静静地蹲在岩石上,赤身裸体,什么都没带,甚至连个水壶都没有。这意味着附近就有水。那他还等什么?很显然我没法付他钱,要不就是他觉得,我不是人,而是个怪物?我必须喝点水,不然我会死的。

“水!”我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甚至没有再点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满是沙子的地面。我可以感到胸中心脏在怦怦跳动,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它还停止了跳动。这男孩是从哪儿来的?是他救了我吗?

他为什么不弄点水来?难道想看着我死吗?还是他把这当成什么娱乐了吗?

我把目光转向他看着的那块地面。地面开始移动了,它缓缓向两侧移开,板结的土壤碎裂开来,向下陷落,慢慢越变越深,直至形成一个洞穴。然后有什么东西从洞穴中涌出,柔柔地涨起,喷涌出小小的波浪,直至越涨越高,变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直到泉水满在与地表齐平的地方,不再溢出,只静静地倒映着头顶的蓝天。

他看了看我。而我却顾不上理他,只拼命直起身向那汪泉水扑去,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疼痛。水很凉,幽深而甘甜,我把头扎进水中狂饮不止,只偶尔抬头吸进一两口空气。

最后,我终于喝饱了,筋疲力尽地抬起身,在泉水旁的沙地上躺倒。我太累了,累得不愿再去思考为什么沙子里会涌出泉水,或者为什么男孩知道这里会有泉水;也不愿去想为什么那些水又开始慢慢渗入土地,就像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块深黑色的湿渍。没过多久,随着水被高温蒸发,连那块湿渍也消失了。

男孩看着我的身体,然后问道:“你喜欢身体长成这样吗?这样看起来很怪。”

我太累了,累得几乎懒得去搭理他,只随意答道:“鬼才想长成这样呢。”然后我又陷入了沉睡。这一次我没有再想着死,而是想着别的什么,说不定我能守着这汪泉水,就此活下去,甚至获救呢?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那时我几乎忘记了男孩的事。但睁开眼睛时,我就看见他和他的一群朋友。

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都是一模一样黝黑的肤色,晒成浅白的头发。都像那个男孩一样,赤身裸体,身无长物,沉默不语地围着我坐成一个圆形。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既然他们和我都还活着,我也不介意被人这样围观了。

我本该说点什么,请他们帮我找个住所,给我点吃的什么的。但我的注意力却完全转到了自己身上——我发现身体已完全变了,躯体已变得完全正常。我真是活见鬼了。

不,应该说我撞大运了。

下身额外长出的三条腿已经消失不见,不会在我站立时从另一边拖在地上,让我无法保持平衡。背上的三条胳膊似乎也消失了,至少那种因为睡觉时被压在身下造成的疼痛和麻木感没了。我脸上额外长出的鼻子也消失了,那种空气从额外长出的鼻孔里钻进来的怪异感觉也消失不见了。

我只能感觉到两只手臂、两条腿,我的性别也已恢复成男性,不再有摇晃的双乳了。

我举起左手,摸了摸胸部,只摸到坚硬凸起的肌肉。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的臂膀坚实而有力。

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被丢进贩奴船上的囚房里过了几个月吗?那也是幻觉吗?如果是的话,我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已恢复正常了。

然后我才记起男孩和那汪从沙漠中涌出又消失的泉水。那这也是梦了。人死时就会看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见水,看见一个完好正常的自己。这都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幻觉。只是时间延长了,让我还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味曾渴求的一切。

但我的心脏还在怦怦跳动,如此坚实有力,甚至清晰可闻。我可以感到这躯体内蓬勃的生命力,甚至比我离开穆勒时还要生机勃勃。如果这是死亡的话,那就让这一刻持续得更久一点吧。

我问他们:“是你们割的吗?”

他们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反问道:“割?”

“割下来。”我说,“把我变成这样,变成正常人一样。”

“赫姆特说你想变正常。”

“它们还会再长出来的。”

跟我说话的那个人看起来有点疑惑:“我不觉得,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了这个问题。一百多个世纪的穆勒人都想解决这个问题,却一直未能成功。这些舒瓦兹人因为远离文明太久,所以无知而狂妄吗?

但我又隐隐觉得不对。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不应该变成这样才对。如果从一个完生体身上割下器官,那器官无论如何都会再长回去。完生体身上割下来的器官或肢体都会再长回去,甚至还会多长点别的什么东西,直到他们因为疯狂或基因崩溃而死。可这些舒瓦兹人割掉了我多余的手臂、乳房和别的多余器官,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疤,仿佛一开始就没有这些额外的器官一样。

我的身体已完全正常。那男孩低下头盯着地面,地面很快就再冒出水来。我把水喝掉,并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他们的这种狂妄是不是自信?有没有可能我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些舒瓦兹人确实拥有着珍贵到令人不敢相信的能力?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我问道。

“从内部着手。”那个人笑着答道,“我们只从内部着手。现在,你还想继续前进吗?”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问题。不久前的那个我,不过是一个即将在沙漠中渴死的怪物,而他们救了我,并治愈了我的畸形。而现在,他们还在问我是否要继续上路,仿佛我正承担着什么伟大的使命,而他们耽误了我的行程。

“不。”我说道。

他们就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在穆勒,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邀请一个走投无路的陌生人到自己家做客。除非他觉得这个陌生人是敌人,这时,他就会第一时间拿起弓箭射翻敌人。可这些人却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着。

地域不同,风俗不同,于是我问道:“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他们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那不带我去你们的家吗?”

他们相互看了看,耸了耸肩,那个舒瓦兹人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真该死,整个星球都使用一种通用的语言,而他们却连“家”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

“家。”我说道,“就是你们住的地方。”

他们又相互看了看。一直说话的那个,大概是所有舒瓦兹人的代言人,张嘴回答道:“我们就住在这儿啊。我们并不住在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们待在哪儿?”

“现在是晚上。”那位代言人疑惑道,“现在没有太阳。”

这对话毫无意义。我们不可能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但令我惊讶而喜悦的是,我竟然有体力和他们这样说话。我活下来了,而且很显然还将继续活下去,就像现在这样身体健康、强壮,思路清晰地活下去。

“我希望能跟你们一起,我没法在这沙漠中一个人活下去。”

他们中几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这是自然。看来这世上总有些不想说话的人。

“我不熟悉沙漠,不知道要怎么在这片荒漠中活下去。你能把我带到沙漠的边缘,例如带到斯尔或者璜城吗?”

几个人笑了起来。那名代言人说:“不,我们不会这样做的,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向我们学习,直至变成我们中的一员。”

不带我去沙漠边境?好吧。做人不能得陇望蜀。他们能在这片荒漠中活下去,看起来还活得挺好,那么我也可以。至少,能跟他们活在一起,向他们学习说不上好坏,但总比死在这里要好。

“好的。”我说道,“谢谢你们接纳我。”

“我们检查了你,”代言人道,“你的大脑运作得很正常。”

我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好像受了冒犯。我出生在西部所有文明国度中最高贵的家族,从小受到最严格的教育,而这些野蛮人却能检查我的大脑,还说它运作得挺正常。

“谢谢。”我说道,“那么,食物呢?”

他们又耸了耸肩,满脸疑惑。看来我们之间这样猜谜似的交流还要进行很久,而我太累了,懒得再继续。可能等我醒来时,就会发现这都是梦,而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又或者,那时候这美妙的瞬间就已消逝,而我已真的落入死亡的怀抱。于是,我躺下身,沉沉睡去。

太阳升起时,我还活着。

“今天我陪着你。”找到我的那个男孩说道,“你有什么需求,我都可以满足。”

“早餐。”我立刻道。

“那是什么?”他问。

“食物,我饿了。”

他摇了摇头:“不,你不饿。”

我恨不得把他脑袋摘下来,塞到肚子里,让他看看我到底饿不饿。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虽然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自己却真的一点也不饿。所以,我决定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中,空气灼热。平常的夏天,我只要在太阳下待一会儿,皮肤就会晒得发疼。可现在我的皮肤颜色却变深了,这灼烈的阳光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又过了一天,我的身体仍未有丝毫改变,仿佛将永远如此正常。我猛地跳了起来,体内奔涌的力量让我自觉焕然一新,便克制不住地对着荒漠放声嘶吼,然后拔脚冲下沙丘,绕着它跑了一大圈,还猛地翻了几个跟头,最后才背朝下滚落地面,就这么躺倒在沙子中。

那个男孩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