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天,我们乘上领事的飞船,离开星树,朝着恒星的方向飞去。

醒来时,我满心期待会在喝了共享之酒后,感觉到某种开悟,就像是一夜之间醍醐灌顶,至少是对宇宙有了深层次的理解,往好里讲,就是感觉到一种全能的威力。但是,醒来时我仅仅感觉膀胱鼓胀,脑袋瓜隐隐作痛,但脑中仍旧回味着昨晚的愉快回忆。

伊妮娅比我先醒,我从厕所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杯中热好了咖啡,水果都削好了皮,还有热乎乎的新鲜面包卷。

“别指望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服务。”她微笑道。

“好的,丫头。明天我来做早饭。”

“煎蛋饼吗?”她问道,递给我一杯咖啡。

我拧开盖子,闻了闻香气,接着挤出一滴热咖啡,小心地不让它烫到我的嘴唇,或是让它飘走。“当然,”我说,“你想吃什么都行。”

“祝你找到煎蛋用的蛋。”她三下五除二吃掉了面包卷,“虽然星树很漂亮,但缺母鸡。”

“真可惜。”透过透明的荚舱壁,我朝外望去,“这里有这么多做鸟窝的地方。”接着,我变了变语气,义正词严道,“丫头,说起那杯酒…我是说,已经过了八个小时…”

“你没感到什么异样,”伊妮娅说,“嗯,我想你是少有的几个人之一,这法术在你们身上不管用。”

“真的?”

我的声音听上去肯定充满了惊慌,也可能是解脱,或者两者都有,因为伊妮娅摇了摇头。“不,不,跟你开玩笑呢。大约二十四小时后,你就会有感觉,我向你保证。”

“如果那时候我们…啊…正忙时,那该怎么办?”我挤眉弄眼了一番,以示强调。这动作让我稍微飘离了粘扣桌。

伊妮娅叹了口气。“下来,小子,不然我把你那两根眉毛钉起来。”

“嗯,”我捧着咖啡瓶,咧着嘴朝她笑着,“真喜欢你骂人的样子。”

“你快点。”伊妮娅说,她把瓶子丢进音波洗涤箱,收起了餐垫。

我心满意足地嚼着面包卷,望着墙外不可思议的景象。“快点?为什么?要去什么地方吗?”

“先在飞船上集合,”伊妮娅说,“我们的飞船。弄好之后,我们再回来料理料理‘伊戈德拉希尔’,准备明晚起程。”

“为什么去我们的飞船?”我问,“和别的地方相比,那里不是更挤么?”

“你会明白的。”伊妮娅说。她穿上了一条柔软的在脚踝部束紧的零重力裤,上身一件白衬衣,下摆塞在裤腰里,衣上有好几个粘扣封袋,脚上穿着一双灰色的便鞋。但我已经习惯赤脚在荚舱内和茎秆上走动了。

“快点,”她又说了一遍,“再过十分钟,飞船就要开了。到船坞荚舱,要顺着藤蔓走很长一段路呢。”

飞船上人很多。虽然内部密蔽场将重力仅仅维持于六分之一的水平,但由于在自由落体的状态下睡了好几晚,如今感觉像是身下有一颗木星正牵引着你。大家都挤在一个维度上,头顶的空间全都浪费着,这感觉真是奇怪。在领事飞船的图书馆那一层,大家坐在钢琴边,坐在长凳上,坐在加有厚软垫的椅子上,甚至还坐在全息井的台阶上,这些人中,有驱逐者纳弗森?韩宁、西斯滕?考德威尔,浑身羽毛的仙?奎恩塔纳?卡安,两位适应太空环境的银色驱逐者——帕洛?克洛尔和崔芬耶?尼卡加特,还有保罗?乌列、阿姆?奇贝塔。海特?马斯蒂恩也在,还有他的上级,凯特?罗斯蒂恩。卡萨德上校也来了,他和那些高塔般的驱逐者一样高。还有多吉帕姆,身上那件冰灰色的袍子在低引力下优美地扬起,让她显得老迈而威严。此外,还有罗莫、瑞秋、贝提克和达赖喇嘛。其他有知觉的生命没有来。

随着飞船喷射出蓝色柱状的聚变焰尾,攀向中央的恒星,我们中的几个人还走到了瞭望台上,观赏落在后面的星树。

“欢迎回来,卡萨德上校。”大家正聚在图书馆那层,飞船说道。

我朝伊妮娅扬了扬眉毛。飞船竟然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位乘客,这真让我感到惊讶。

“谢谢,飞船。”上校回答。这位高大黝黑的男子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事情。

飞船从生物圈星树的内面脱离攀升的时候,我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这不同于飞出星球,望着它慢慢变小,落在身后的感觉。现在我们是在这个构造物的内部。原先在星树树枝内,看到的景象是树叶和树干之间的超大裂缝,从恒星对面的那个面朝外看,可以眺望到满天的繁星,四面八方是浩瀚无垠的宇宙;然而从十万公里的高空看去,所见到的是近似密实的表面,巨大的树叶变成了闪闪发亮的外表——整个世界就像是浩瀚的凹形海——这让我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感觉,被像是被困在了巨碗中,完全脱不出身。

密蔽场容纳的大气中,一根根树枝闪烁着蓝色的光芒,也让几千公里长的酒色木和摇曳的树叶带上了一种蓝色的电弧似的光芒,就仿佛整个内部的表面充满了电一般。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生机,四处有运动的物体:翅膀有几百公里长的驱逐者在枝叶间飞掠,不时还疾速飞进深邃的太空——有的是朝内部的恒星方向,有的更为迅捷地朝外掠过一万公里长的根系;在蓝色大气的包围圈中,一群更为渺小的身形微微闪光——辐射蛛纱,仙子链,鹦鹉,蓝色树栖动物,旧地的猴子,还有大群大群的热带鱼在零重力下游动,寻找喷洒着彗星水雾的地方,还有蓝色苍鹭,一群鹅和火星白兰地禽,旧地的鼠海豚。没等我给眼前这些生物分好类,飞船就已经飞得老远,再也看不清了。

直到飞出老远,那群最大的生物才终于变得明显。在“头顶”几千公里上,我看到了一群群闪亮的蓝色血小板,这些有知觉的阿凯拉特里正一起游荡。那天和这些来自云海星球生物第一次见面后,我曾经问过伊妮娅,除了会议上的那两位,生物圈星树内还有没有别的阿凯拉特里。“还有很多,”伊妮娅回答,“大约有六亿吧。”现在,这些阿凯拉特里正毫不费力地顺着气流,从一根树干游荡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根树干。有几千群,或许是几万群。

同他们一起而行的,还有那些听话的仆从:太空鱿鱼、泽普棱、透明的水母,还有长着卷须的大型气袋,就像是在云海星球上吃掉我的那个生物。但他们更大。我原先估计云海星球上的那生物有十公里长,但这些类似泽普棱的野兽肯定有好几百公里长,如果算上那数不清的触手、卷须、鞭状物、尾巴、长鼻,或许还要长得多。就在我注视着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些阿凯拉特里负载的巨兽,正忙着各种事宜——将树枝、茎秆、荚果编织成精美的设计品,为星树剪除枯枝,并且修剪大如城市般的叶子,奋力将驱逐者设计的建造物拖到正确的位置,或是将材料从生物圈的某处拉到另一处。

“阿凯拉特里在这星树上控制了多少泽普棱生物?”伊妮娅刚闲下,我便马上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问问纳弗森吧。”

驱逐者回答道:“我们也不知道。作业需要多少数量,他们就培养多少。阿凯拉特里本身是游群组织的完美范例…是并行的集群意识。仅仅一个碟状实体,并不拥有知觉…他们拥有很高的智慧。七百多年来,这里的太空鱿鱼和其他以前来自木星世界的生物,都是需要多少繁殖多少。据我冒昧地猜测,这个生物圈周围一共有几亿…甚或是十亿。”

生物圈表面慢慢缩小,我俯瞰着这些渺小的身形。十亿个生物,每一个都庞大得如同我家乡的羽翼高原。

到了更远的地方,头顶一百万公里上方和脚下五十万公里下方的树枝间的空隙,便清楚地展现在了眼前。我们出发的那块区域是最古旧、最密集的,但在生物圈那巨大的内弧线的更远之处,还有更多的空隙和分界线——有一些已经做好规划,其他的还在等待生命素材的注入。但是,就算在这里的太空中,同样充满了忙碌的运动身影——彗星循着精确的弧线,在根须、树枝、叶子、树干间行进,为树木赐下水之礼;与此同时,从树干射出经驱逐者瞄准、尔格驱动的热光束,还有一些经基因修订的反光叶形成几百公里宽的镜面,它们将彗星带来的水蒸发成水蒸汽,继而形成庞大的云层。这些云飘荡在尾部的根系中,朦胧地笼罩着树叶形成的几十亿平方公里的表面。

比彗星更大的,是几十颗仔细安置的小行星和游牧卫星,它们在距离生命圈内表面和外表面的几千甚或几万公里的上方移动——纠正轨道偏移,制造潮汐和引力,帮助树枝正确生长,在生物圈的内表面投下必须需的黑影,并作为观察基地和工作小屋为无数驱逐者和圣徒园艺家所用,几十年来,几个世纪以来,这些人一直在照看这项工程。

现在,飞船已经驶到了半光分外,还在加速朝恒星前进,看上去就像在搜索一个霍金驱动跃迁点,但在这个绿色天体的巨大空洞之中,似乎有更多的东西在运动:一艘艘驱逐者战舰,按圣神标准看,都极为陈旧,有着霍金驱动的圆形结核或庞大的疾行密蔽场,老式高重力驱逐舰,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罐状飞船,形状优美的货船配有恒星干扰器,张着闪闪发亮的弧形单膜帆——到处都是一个个驱逐者天使,他们拍打着翅翼,微微闪烁,迎风朝恒星行进,或是疾速向生物圈冲回。

伊妮娅和一些人回到飞船内,继续他们的讨论。讨论的话题很重要——我们必须找个办法拖延圣神的攻击,比如某种佯攻或干扰,阻止圣神大军的猛攻。但我脑中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就在贝提克转身离开瞭望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的右袖。“你能留下来和我稍谈片刻吗?”

“当然,安迪密恩先生。”蓝皮肤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

我等大家都走了进去,现在瞭望台上就剩我俩。从里面传来嗡嗡的谈话声,显出这里的安静。我倚在栏杆上。“真是抱歉,自从到了星树之后,还没机会和你说过话。”我说。

在富丽的日光下,贝提克光秃秃的头皮闪着光。从那双蓝色眼眸中射出的目光,显得既平静又友好。“没关系,安迪密恩先生。自从我们到这里后,大家都很忙。不过,我同意,在见到这个宏伟的造物之后,的确应该找机会好好讨论讨论它。”他伸出那条完好的手臂,朝星树的巨弧挥了挥,在中央恒星的璀璨光芒下,它似乎都要消失了。

“我想和你谈的不是星树,也不是驱逐者。”我轻声说,朝他靠近了些。

贝提克点点头,等我说下去。

“从旧地到天山的过程中,你一直和她在一起,”我说,“伊克赛翁,茂伊约,复兴之矢,还有其他星球?”

“是的,安迪密恩先生,在伊妮娅允许我们和她一起旅行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我咬紧嘴唇,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别无选择。“那她不允许你们和她一起旅行的时间呢?”我问。

“你是说我和瑞秋、西奥女士等人留在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上的那段时间?”贝提克问,“嗯,我们一直在执行伊妮娅女士的任务,安迪密恩先生。当时我正忙着造…”

“不,不,”我打断他的话,“我是问,你知道她不在的那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吗?”

贝提克顿了顿。“差不多一无所知,安迪密恩先生。她只告诉我们她会离开一段时间。早先她已经雇好了人,并一直在和她的…弟子们…一起工作。然后,有一天,她就不见了,大概离开了两年时间…”

“一年又十一个月一星期六小时。”我说。

“是的,安迪密恩先生。完全正确。”

“她回来后,也没跟你说过她去了哪里?”

“没有,安迪密恩先生。就我所知,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我真想抓住贝提克的肩膀,让他明白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么生死攸关,有多么重要。他会明白吗?我不知道。但我没那么做,反而尽力让自己放平静,想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但却悲惨地办不到,我说道:“伊妮娅从休假中回来后,你注意到她有什么异样的吗,贝提克?”

我的机器人朋友顿了顿,似乎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在尽力回忆人类情绪的细微变化。“伊妮娅回来后,我们几乎马上起程前往天山,安迪密恩先生,但我记得,伊妮娅女士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吧——她总是一忽儿兴高采烈的样子,一忽儿便完全沉浸在了绝望中。不过,在你到天山后,这样的情绪变化似乎就完全消失了。”

“她也从没说是什么事情让她变得这样的?”我背着自己的挚爱问这些事,感觉就像是个下流胚,但我知道她不会和我谈这些事。

“不,安迪密恩先生,”机器人说,“她从没和我说起过原因。据我推测,应该是她离开后经历了一些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她离开前…在别的星球时…阿姆利则,帕桃发…在她离开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前你们去过的另外几个星球…她…有没有…有没有过别人?”

“我不明白你的话,安迪密恩先生。”

“有没有什么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贝提克?她表示出爱意的男人?和她特别亲近的人?”

“啊,”机器人说,“不,安迪密恩先生,似乎没有什么男人对伊妮娅女士有特别的兴趣…当然啦,除了以她作为老师和弥赛亚的身份。”

“嗯,”我说,“一年又十一个月一星期六小时后,也没人和她一起回来?”

“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我紧紧抓住贝提克的肩膀。“多谢,我的朋友。真抱歉,问了你这么多傻问题。只是…我不明白…有一个…见鬼,没关系。只不过是愚蠢的人类情感罢了。”我转回身,打算走进飞船,加入讨论的队伍。

贝提克抓住我的手腕,拉住了我。“安迪密恩先生,”他轻声说,“如果你说的人类情感是指爱,那么,根据我降世以来对人类那么长时间的观察,我认为爱绝不是愚蠢的情感。伊妮娅授道时曾说,爱是宇宙的主要能量,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我站起身,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机器人离开了瞭望台,走进了拥挤的图书馆层。

我们进去时,讨论已经接近尾声。

“我觉得我们应该用这艘基甸驱动无人驾驶信使飞船,递上一条消息。”当我走进大厅的时候,伊妮娅正在说话,“一条直达信息,他们一小时后便会收到。”

“他们会没收这艘飞船。”仙?奎恩塔纳?卡安以她悠扬的女低音声调说道,“这是我们剩下的唯一一艘配有即时驱动的船。”

“那才好,”伊妮娅说,“这些船都是些坏种,每一次使用,都会破坏虚空的一部分。”

“但是,你还是认为我们可以用无人驾驶飞船送信。”保罗?乌列说,他操着一口厚重的驱逐者方言语调,就像是谁在无线电嘈杂的静电音下说着话。

“或是用它发射核弹或等离子武器,打击舰队?”伊妮娅问,“我想我们已经排除了这个可能。”

“在他们袭击我们之前,这是我们先发制敌的唯一途径。”卡萨德上校说。

“没用的,”凯特?罗斯蒂恩,圣徒星树的忠诚之音说,“这些无人驾驶飞船的设计初衷并不是为了精确制导。一艘大天使级的战舰,在几光分的范围内就能把它摧毁。我同意传道者的意见,用它来送一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