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戛然而止,现在,小舟正悬挂在一个三角形的帆伞下。从船体上部边沿的几个战略位置上立起十几条尼龙-10吊索,由它们拉着帆伞。虽然我和小舟还在往下降,但现在速度已经降下,变得飘忽忽地下降,而不是脑袋往下的俯冲。我抬头看了一下——记忆布是透明的,透过它可以看见上面的景象——但远距传输环早被我甩在了身后,已经被云层挡住看不见了。狂风和气流正裹挟着我远离远距传输器。

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谢谢我的两个朋友——女孩和机器人,他们竟然预知了这件事,在小舟中为我准备好了一切。但是,我头脑中第一个想法却是一句势不可当的骂人话:真他妈该死!太过分了。让我掉进这样一个只有云和大气、没有地面的星球,真他妈太过分了。如果伊妮娅早知道我会被传送到这里,她为什么不…

没有地面?我从小舟一侧探出身子,往下俯瞰。也许,按计划,我该轻轻地往下飘到什么看不见的地面上。

不,在我身下,是数千米的空无一物的大气,再往下,更低的层面上,是一片紫黑色的东西,唯有可怕的闪电,才能偶尔将那片黑暗暂时照亮。底下的压力肯定非常巨大,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点:如果这是一颗类木行星?——是旋转星?木星?还是别的类木星球?——为什么我能呼吸到氧气呢?就我所知,人类遇见过的所有气体巨星都是由性质恶劣的气体构成的——甲烷、氨气、氦气、一氧化碳、磷化氢、氰化氢,以及其他危险的气体,还有极少量的水。我从未听说过气体巨星拥有可供呼吸的氮氧混合物,但我的确在呼吸。相比我到过的其他星球,这儿的空气较为稀薄,还带着一丝氨气的臭味,但显而易见,我正在呼吸这里的空气。这样说来,这一定不是一颗气体巨星。那我究竟是在哪里?

我抬起手腕,对着通信志问道:“我到底在哪儿?”

半晌没有声音,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这东西已经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损坏了。但紧接着便响起了飞船那傲慢的声音:“无法判断,安迪密恩先生,我有一些数据,但是还不完善。”

“告诉我。”

紧接着,它迅速唠叨了起来,就跟开机关枪似的,列出了一系列数据:以开氏计量的温度,以毫巴计量的大气压力,以克/立方厘米计量的平均密度(估算值),以千米/秒计量的逃逸速度(约计),以高斯计量的磁场(探测值),随后是一长串大气构成和成分比例。

“逃逸速度是54.2千米/秒,”我说道,“这是一颗气体巨星,是不是?”

“非常肯定。”传来飞船的声音,“类木行星的基准是59.5千米/秒。”

“但这儿的空气并不像气体巨星,对不对?”我能见到前头的层积云正快速累积,像是正在加速播放拍摄好的大自然全息像。高耸的云朵肯定触到了上方一万米之外,它的底部却消失在了底下的紫色深渊中。在那深渊中,一条条闪电摇曳着。照射在远侧的阳光似乎既鲜艳又暗淡:是霞光。

“这里的大气和我记录中的无一匹配,”通信志说道,“一氧化碳、乙烷、乙炔等其他碳氢化合物的量违背了索美平衡值,但这很容易解释,因为类木行星的分子动能和太阳辐射会分解甲烷。此外,一氧化碳的存在也是可以解释的,它们是甲烷和水汽在超过开氏一千两百度的纵深层发生混合反应后的标准产物。但是,氧气和氮气的含量…”

“怎么说?”我连忙问道。

“表明有生命的存在。”通信志说道。

我朝四周环视了一番,望望云层和天空,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偷偷看着我。“地面上有生命?”我问道。

“值得怀疑,”传来那单调的声音,“如果这个星球遵循木星和旋转星的标准,那么,在所谓的地面上,压力将达到旧地大气压的七千万倍,而温度则会达到开氏两万五千度。”

“我们现在的高度是多少?”我问道。

“不可预测,”这个仪器说道,“不过,现在的大气压力是旧地标准压力的零点七六倍,按类木行星的标准看,我猜,我们正位于对流层和对流层顶的上方,在同温层的底部区域。”

“这么高的地方,难道不会很冷吗?那几乎是外太空了。”

“在气体巨星上不是这样,”通信志说道,那副带着学者派头的声音真让我忍无可忍,“温室效应会造成一个逆温层,将同温层的部分层面加热至与人类觉得最适宜的温度差不多。但是,上下几千米的温度将会有显著的落差。”

“几千米,”我轻声说道,“我们上下有多少空气?”

“尚不可知,”通信志又这么说道,“但根据推断显示,从这颗星球的中心到顶部大气层的半径,大约有七万公里。而这个拥有氧气、氮气、二氧化碳的层面,离星球的假定中心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距离,其扩展出的厚度大约是三到八千公里。”

“三到八千公里的厚度,”我傻傻地重复道,“离地面五万公里…”

“约计,”通信志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在近地核的压力下,氢分子会变成金属…”

“对,”我应道,“够了。”我感觉自己快要倒在小舟一侧,感觉糟糕透了。

“我得指出一个异常之处,附近层积云的颜色很有趣,从中可以看出,里面存在着一硫化铵或是多硫化铵。但是,在远离对流层的高度,一般只会存在氨气卷云,不会有水云形成,只有在深达十倍标准大气压的地方才会有,因为…”

“够了。”我说道。

“我指出这一点,只是因为这儿存在着有趣的大气悖论…”

“闭嘴。”我喊道。

太阳落下后,气温转凉。但日落的景象异常美丽,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抬眼望去,在头顶非常非常高的地方,原本碧蓝的天空已经转变成海伯利安似的湛青色,接着变得更深,成了深紫色。遥远的顶部天空和遥远的底部深渊都慢慢暗去,而环绕在身边的云朵却变得愈发明亮。我说“云朵”,但是这个词非常可笑,根本无法传达眼前这一切所蕴含的雄壮气势。我成长于牧人的旅队中,自小生活在海伯利安的大南海和羽翼高原之间的无林荒野中:我熟悉云朵的一切。

在遥远的顶上,羽毛般的卷云和波纹状的卷积云被晚霞照亮,像是五彩缤纷的彩色蜡笔画:柔柔的粉色,亮亮的玫红,淡淡的紫色,逆光的金色。我就仿佛置身在一座庙宇中,顶上是高高的玫红色庙顶,四周矗立着数千根无规则的柱子。这些柱子正是那些群山般高耸的积云和积雨云,它们那铁砧般的底座消失在数千公里下的黑暗深渊中,就在我的小舟之下,而那圆形的尖顶则翻腾着插进头顶数千公里外沾染这光晕的卷层云中。西方数千公里外,富丽的低垂霞光照进云层的开口中,照亮了每一根云柱,光线似乎将那些云朵点燃了,就仿佛它们的表面是用可燃物制成的。

“一硫化物或是多硫化物。”通信志是这么说的。嗯,散射光下的茶色积云,不管是由什么构成的,都被晚霞用锈红色的光芒点亮。亮红的云条和血红的云束从云团中脱离,像是一面面深红的三角旗;玫红的毛状云织出一片卷云天顶,看上去就像是活人血肉中的一条条肌肉;翻涌的积云团白得让我不住眨眼,就像是得了雪盲症;条纹状的金色卷云从湍涌的积雨云塔中泼洒而出,就像是一张仰望天空的白皙脸蛋后飘动的浓密金发。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华丽,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最后竟变得愈发灿烂。如同上帝之光般的亮丽光线近乎水平地射下,在一根根柱子间燃烧,不时在这里照亮几根,又在那里将别的几根覆盖在阴影下,一路上穿越冰晶云和一条条垂直落下的雨滴,投射出成百上千的简易彩虹和数千个复杂虹霓。接着,暗影从青黑的深渊中上移,将越来越多巨浪般的积云和雨云遮蔽,最后攀进高高的卷云和池塘水波状的高积云中,但一开始,那些暗影带来的并不是灰暗,而是无限多种精细的色调:闪烁的金光化成青铜色;纯白色化成奶油色,接着是深褐色;胭脂红混杂着鲜血般的殷红色,慢慢化成干血状的锈红色,接着褪变成秋叶般的茶褐色。随着垂直的晨昏线在我头顶穿过,小舟的船体也失去了光彩,上方的帆伞也笼罩进了暗影中。这些暗影缓缓地摸向高处——虽然当时我太过全神贯注,没有看通信志,但我肯定,那一定花了至少三十分钟——当黑暗最终爬到卷云天顶的时候,就仿佛有人一下吹熄了庙宇中的所有灯火。

那是日落最令人难过的时刻。

我记得自己当时眨了眨眼,这一切仍旧在头脑中翻江倒海:光、云之影,那些如火焰炙烤般的云团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令人不安的奇异景象。当真正的黑暗降临时,我已经准备好闭目养神一番,整理一下思绪。闪电和极光就是在那时开始表演的。

海伯利安上没有极光——或者,如果有,我也从没见过。但我曾经见过旧地的北极光,当时我正乘着登陆飞船进行环球旅行,在一个曾被称作斯堪的纳维亚共和国的半岛上,我见到了那个景象。它们闪闪发光,沿着北方的地平线起伏舞动,就像是鬼魂舞者的薄纱长袍,令当时观看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这颗行星的极光完全不像旧地那样精细入微。一条条带状的光,固体条纹状的光,像立式钢琴的琴键那样黑白分明,清晰可辨——它们在高高的天空中舞动起来,那个方向,我觉得应该是南方。在我身下的黑暗虚空中,各种颜色的光帘也慢慢闪亮起来:绿色,金色,红色,蓝色。它们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宽,越来越高,最后拉伸开来,和其他跃动的光帘相接,混为一体。看上去就好像这个星球正从闪亮的光芒中剪出一只只纸娃娃似的。就在片刻间,天空的每一部分都活跃起来,舞动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带,有垂直的、歪斜的、近乎水平的。云塔又一次现出了身影,数千冷光映射出那些巨浪和三角旗。我几乎能听到嘘嘘的尖厉之声,那是太阳粒子沿着这颗巨型星球周围的巨大磁力线,受着驱赶、往前运动所发出的声音。

我能听到那些声音:哗啦啦、轰隆隆、啪啦啦、砰砰砰,还有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小小的座舱中,我转身侧往一边,笔直往下看去。电闪雷鸣的景象开始了。

小时候在荒野上,我见过无数次雷雨。在旧地上,我、伊妮娅和贝提克经常会在晚上到她小屋外坐着,望着北方山岳上移动的巨大雷暴。但我不曾想过,这世间会有眼前这样的景象。

那深渊——这是我前面用到的称呼——跟黑色的地面毫无差别,遥远得令人发笑,想想便应是一片巨压和酷热之地。但是,现在那深渊中满是光芒,闪电从一处可见的地平线跳到另一处,就像是一连串核弹发生了爆炸,我目睹着这光亮与轰鸣声的链状反应,不由得在心中想象,整个半球的城市都在这片光海中毁灭的景象。我紧紧抓住小舟的一侧,心里念着一些安心的话语,希望这风暴离我有几百公里的距离。

但闪电却沿着高耸的积雨云爬了上来。一阵阵白光开始和成片的五彩极光相互较量。一开始,雷声是亚音速,声音很轻,但非常可怕,之后变成音速,非常响,更加可怕。在突如其来的下降气流和如升降机般飞快的上升暖气流的作用下,小舟和帆伞摇晃起来。我使出全身力气抓住小舟两侧,对着上天念叨,暗自希望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的。

接着,闪电开始在云塔之间闪现。

通信志评估过这个地方的大小,我自己也做过推理——这里的大气层深达数万公里,地平线非常遥远,从我这儿到日落之处,可以扔上好几十个旧地和海伯利安。但是,那一道道闪电束最终让我确信,这个世界是为巨人和神祇打造的,并不适合人类。

那闪电比密西西比河还要宽,比亚马孙河还要长。那两条河我都见过,而这些闪电束切切实实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完全明白。

我弯腰蹲坐在小座舱中,就好像如果这艘飞翔小舟被闪电束击中的话,这动作能帮上一点忙似的。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脖子和头皮有一种缩紧的感觉,我意识到,原因正在于此——我的头发肯定就像一窝蛇,在那里扭动。通信志的触显面板上正闪动着超载警报,它很可能在朝我喊话,但是在那暴虐的漩涡之中,就算是激光炮在我耳边十厘米外开炮,我也听不见。热气流和内爆的低压气体捶打着我们,帆伞上下起伏,撕扯着吊索。有一次,一道闪电忽地炸下,让我失明了片刻,小舟踏着它的尾巴,往上一荡,甚至超过了水平线,高过了帆伞。我觉得吊索马上会支撑不住,我和小舟将会掉进帆伞和那一堆吊索之中,接着往下掉上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最后,压力和巨热会结束我的惊叫。

小舟荡了过去,接着又荡回来,就像是一条发狂的钟摆,但始终位于帆伞下。

身下的雷暴横冲直撞,一束束链状闪电在一座座云塔中向上跃动,灼热的闪电束在巨塔间纵横交错,就像是狂暴大脑中的一个个神经元,正在发射蛛网般的电冲,除此之外,许许多多球状闪电和链状闪电竞相从云层中挣脱了束缚,浮在了小舟所在的黑色天空中。

我注视着身下不到一百米外的一条漂泊的球状电束,它正波动着,翻涌着,大小跟一颗圆形的小行星差不多——一颗电子小卫星。它发出的声音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是往事不请自来,从天而降,我想起自己曾有一次身陷天鹰大陆的森林大火中,想起了五岁时,曾有龙卷风刮过原野,在我们的旅队头上掠过,想起等离子弹在冰爪的蓝色冰川上引爆。但是,这些记忆即便全都合并起来,都不及眼前的这场能量风暴,它们正在小舟下翻滚,就像是蓝光和金光构成的失控巨石。

风暴持续了八小时之久,之后的黑暗又延续了八小时。我在头一个八小时里活了下来,在后一个八小时里睡了一觉。当我醒来时,身体还在颤抖,口渴难当,脑中徘徊着光和声的梦境,耳朵也暂时没恢复过来,很想撒泡尿,但却担心跪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掉出座舱。此时,云柱已经取代了昨晚的庙宇巨柱,晨光已经将它们的另一侧涂上了光彩。日出比日落朴素一点:璀璨的白光和金光从卷云天顶开始,顺着积云和雨云往下爬,一直爬到我这一层,而我正在这里冷得簌簌发抖。我的皮肤、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在昨晚疯人院般骚乱的某个时刻,天上下过雨,而且还下得很大。

我跪到垫着软垫的船体上,左手紧抓着座舱的边缘,在确信小舟的晃动已经较为平稳时,便开始解决正事。在晨光下,金色的细长水流闪闪地发着光,坠入无垠的深渊。那深渊再一次变回高深莫测的黑紫色。我的后背下侧有些隐隐作痛,让我想起前几天的肾结石噩梦。现在看来,那段时日似乎已经恍如隔世,离我非常遥远了。啊,我想道,要是现在再尿出一颗小石子,我可抓不住它了。

我扣上扣子,坐回到座舱里,试图伸伸坐麻了的双腿,但我必须小心不让自己掉出去,心里琢磨着,自从昨晚上被吹得不知所终后——就好像我本来有前进方向似的——在这无垠的天空中,我到底该上哪儿去找远距传送环呢,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有活物正从深渊中爬起,并在我的四周打转。

起先,我只看到一只生物,而且不知远近,无法判定这位访客到底有多大。这东西可能只有几厘米长,离我这艘飘浮的小舟大约几米的距离;也可能长达数千米,离我非常非常远。接着,这生物游到了远处的云柱和更远处的积云塔之间,我终于意识到,几千米长是更加合理的猜测。随着它游近,我看见它身边还有无数小家伙,正跟着它一起穿越晨光下的天空。

在我尝试描述这个生物之前,我必须先说一句,人类在这条银河臂扩张的历史中,很少有这方面的记载,让我们有充分准备可以描述这些大型异星生命体。大流亡期间及之后,人类探索并开拓的几百个星球上,发现的大多数土著生命都是植物,要么就是一些非常简单的生命体,比如海伯利安的辐射蛛纱。那些进化了的大型动物总是很快地被捕杀殆尽——比如说无限极海的灯嘴鱼,或是旋转星的泽普棱。通常的结果是:这些星球只有很少的一些土著生命形式,而大多数都是经由人类改变的物种。人类改造了这些星球,以原始DNA形式带来了他们的细菌、蚯蚓、鱼、鸟和陆地动物,等等,将早期种舰中的晶胚解冻,并在随后的扩张中建造起育饲工厂。结果就会导致一种与海伯利安相似的生态——本地的植物群落蓬勃生长,比如特斯拉树、茶马树、堰木,本地幸存的昆虫活跃在其中,而与之共存的,则是慢慢兴盛的从旧地移植过来的植物,还有一些经过生物剪裁的变种,比如三枝杨、常蓝植物、橡树、绿头鸭、鲨鱼、蜂鸟、鹿。也就是说,我们并不习惯见到异星生物。

而这些从深渊中爬起来见我的,是如假包换的异星生物。

最大的那只让我想起了乌贼,那又是一种来自旧地的物种,它们在海伯利安大南海的温水湾中非常兴旺。眼前的生物很像乌贼,但它几乎是透明的,内脏清晰可见。它正不断地悸动,时时刻刻改变着形状,就像一艘星舰正在向战斗状态形变,我也因此很难判定到底哪里是体内,哪里是体外。它没有类似头的东西,就连如同乌贼般、可以称作头的扁状附件也没有,但我能辨认出好几条触手,不过,对于这些不断摇摆、收缩、伸展、颤抖的附肢,也许用“复叶”或“丝蕊”称呼它们更加合适。这些丝蕊不仅存在于那苍白透明的体内,在体外也有,而且我也无法确信,这生物在空气中的运动,到底是因为那些丝蕊的摆动,还是这巨型乌贼收缩扩张喷射出的气体所致。

我看过一些古书,也听过外婆的解释,我记得,旋转星上的泽普棱从外表看更加简单——这是一些飘浮在富含氢、氨、甲烷的旋转星大气中的巨型水母,拥有小气艇状的气袋,或是长着美杜莎般头发的气囊,里面容纳着氢气和甲烷的混合物,这些气囊储存大量氢气,并以此进行新陈代谢。我绞尽脑汁回忆起,泽普棱以一种大气浮游植物为食,后者飘浮在有毒的大气中,就像是多不胜数的空中甘露。在旋转星上,没有任何食肉动物…直至人类乘着浮空深潜器去那里开采稀有的气体。

随着这乌贼似的生物朝我靠近,我终于看清了它那错综复杂的内脏:一个个不断脉动的器官的苍白轮廓,一圈圈像是肠子的东西,一些可能是进食细丝的东西,一些或许用来繁殖和排泄的管道,还有些可能是性器官或是眼睛的附件。它无时无刻不在收拢,缩回弯曲的丝蕊,压缩空气前进,然后再度充分伸展开触手,完全就像在清水中游水前进的乌贼。它的长度达五六百米。

我开始留意到一些别的东西。在乌贼鱼的四周,簇拥着成百上千圆盘状的金色生物,大小不一,最小的大概只有我的手那么大,最大的大过巨型河蝠鲼(就是海伯利安上用来推动驳船的动物)。这些东西同样近乎透明,但体内布满了一种暗淡的绿光,可能是一种惰性气体,在这种生物自身的生物电子场的作用下,被活化至荧光状态。这些东西在乌贼鱼的身边成群游动,似乎时不时会被某种腔口吞没或吸收,只不过一会儿之后又从中出现。我不敢断言是乌贼鱼在吃这些浮游的圆盘,但有一次,我的确看见乌贼的内脏内有一些暗淡的绿光般的东西在移动,就像是透明血管中的血小板,朦朦胧胧的。

这怪物和它那群同伴游得离我更近了,同时还在往上升,最后,阳光照过它透明的身体,将影子投在我的小舟和帆伞上。对于它的尺寸,我得再往上加一点——它绝对有一千米长,当伸展至最大状态时,宽可达三百米。现在,那些有生命的圆盘已经浮在了我的两侧。我能看见它们正一面旋转,一面蜷缩,跟蝠鲼一模一样。

我拿出阿棱给我的钢矛手枪,咔嗒一声按开保险装置。如果这头怪物攻击我,我会马上把半盒钢矛弹朝它苍白的身体发射进去,希望这透明的表皮就像看上去一样薄弱。不管这东西利用了什么上升气体使自己浮在这条氧气层上,也许我有机会把它戳破,让那些气体泄露出来。

就在这时,那怪物如九头蛇怪般的丝蕊突然朝四面八方伸了出去,其中一些差一点碰到我的帆伞。我意识到,这怪物只须甩一甩其中一条触手,就可以马上毁掉我的船帆,我根本来不及动它半根汗毛,甭提戳破它了。我等在那里,半含期待,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拖进怪物的胃里——如果它有胃的话。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的小舟正向可能是西方的那个方向飘去,帆伞在热冷空气的作用下忽升忽降,云层高耸在我四周,乌贼鱼和它的同伴——我毫无根据地认为它们是寄生虫——位于“北方”,也就是上方,始终在水平方向上和我保持几百米的距离,垂直也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我琢磨着,这怪物这么跟着我,是不是出于好奇,或是饥饿。我很纳闷,不知道它身边飘浮的那些绿色血小板会不会突然朝我发起攻击。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把没啥用处的钢矛枪放到大腿上,从背包中拿出最后几块饼干啃了起来,又从水瓶中喝了点水。补给水已经维持不了一天了,我骂了自己一句,昨晚上那场可怕的风暴发生时,我竟然没想起来拿瓶子接点雨水,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星球的水是不是可以饮用。

漫长的早晨过去,漫长的下午来临。有好几次,随风飘流的帆伞载着我钻进了云塔,于是我昂首对着滴水的雾气,舔舔嘴唇和下巴上的水珠。尝起来像水。每次当我从云雾中出来的时候,我都希望乌贼鱼已经离去,但每一次都能看到它依然忠于职守地逗留在我右上方的那个位置上。有一次,就在天上那光晕(就是星系的恒星)爬到天顶的时候,小舟被吹进了一个云柱中,那地方的气流非常猛烈,云柱被吹得蓬乱不堪,帆伞也几乎被吹得卷了起来。但它还是自己稳了下来,当我钻出云层的时候,高度已经升了数千米。空气变得更加稀薄,也更加寒冷。乌贼鱼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后面。

也许,它还不饿。也许,它在天黑后才开始进食。我挖空心思安慰了自己一番。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搜索云层间的空荡天空,想找到另一个远距传送环的踪迹,但是连影也没见到。要在这种地方找那玩意儿,可真是蠢到家了。气流吹着我往西前进,但那反复无常的高速气流却一会儿把我往北方吹出一公里,一忽儿又偏向了南方,像这样经过两天一夜的吹刮后,我又怎么能在这茫茫云海中捞到那枚针呢?看上去完全不可能。但我还是坚持不懈地搜索着天空。

午后时分,我发现,在南面的深渊中还有另一些生物。在那庞大云塔的底部,有更多乌贼鱼在游动,日光刺入那片深渊,照亮了它们,在下面那酷热的黑暗深渊的映衬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透明的身躯。肯定有好几十只——不,几百只。这些脉动的动物在一座云塔的底部四处游移。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它们身边有没有血小板状寄生物,但感觉上有一股散射的亮光,就像是漂浮着的尘埃,暗示出它们的存在,肯定有成千上万。我琢磨着,这些怪物是不是通常都处在非常低的大气层面上,而身边这只仍旧紧紧地跟着我,保持着丝蕊一伸就能吃到我的距离,它是不是出于好奇才冒险上来的呢。

我的肌肉在痉挛,于是我爬出座舱,试图在小舟顶部伸展一下身体,同时紧紧抓着帆伞的吊索,维持平衡。这样做很危险,但是我必须伸展一下。我仰天躺在那儿,抬起双腿,凭空做了几下蹬自行车的动作。接着又做了几个俯卧撑,抓着座舱边缘维持平衡,当肌肉不再痉挛后,我爬回小舱,假寐了片刻。

也许,说起来会感觉很奇怪,那天下午,我的脑子一直在胡思乱想,当时明明还有异星乌贼鱼游在我的身边,随时都会把我吞下,又有那些异星血小板生物在小舟和帆伞的周围几米内舞动浮游。对于陌生之物,如果它并不总是展现出有趣的行为,那么,人类的大脑会很快习惯它们的存在。

我开始思念过去的几天,过去的几个月,过去的几年。我思念伊妮娅——想起抛下她独自离去——思念我所抛下的别的人:贝提克、塔列森的其他人、海伯利安上的老诗人、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的德姆?洛亚一家人、天空星七号上冰冻风洞中的格劳科斯神父,还有同一个星球上的奇查图克人,比如库奇阿特、奇阿库、库奇图、奇奇提库——伊妮娅确信,在我们离开那颗星球后,格劳科斯神父和我们的奇查图克朋友都遇害了,但她从没解释过她是如何得知的——我还思念身后的另一些人,回想起多年前离开家乡进入地方军服役时,外婆和部落的其他人和我挥手道别时的一情一景,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他们。每一次,我的思绪都会回到离开伊妮娅的那个场景。

我离开了太多人,让太多人做了我本该做的工作,为我战斗。从现在开始,我将为自己战斗。如果我能再一次找到伊妮娅,我会永远和她在一起。这一决心开始像怒火一般在我体内熊熊燃烧起来,但要在这无垠的云海中找到远距传送环,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这无疑给我绝望的情绪来了个火上浇油。

你认识

传道者

她碰触过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