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舰长,我得到的原命令已经撤销。”德索亚注视着大副的双眼。一直以来,哈伦都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情感和内心。在他们那艘火炬舰船“巴尔萨泽”号上,他不止一次地在牌桌上败于她的手下。

“神父舰长,你的新目的地是哪里?”

离跃迁点还有三十三分钟。

“圣母舰长,这是机密。我只能告诉你,在我们完成使命之后,‘拉斐尔’号将重新在鲸逖星系和特遣部队会合。”

斯通用左手揉了揉脸。德索亚注视着她右手钩起的手指,如果要启动死光,她并不需要举起那把无形的手枪,但是,拿枪械对准敌人,这是人类的本能。

德索亚痛恨死光武器,他知道斯通同样如此。那是懦夫的武器:在此次远征之前,它一直被圣神舰队和教会禁用。在古老的霸主时代,有一种死亡之杖,它能放射出镰刀般的光束,如镰刀般割出,瓦解生物的神经系统;而死光和它大不相同。从本质上来说,它们其实根本不是相干光束,而是利用强大的基甸驱动储能器在一个有限锥面的时空内扩展进超光速失真波,这可以导致一个实时空间矩阵体的细微扭曲——这就类似于一次失败的跃迁,没有进入古老的霍金驱动空间——但足以摧毁人类大脑的精美能量舞步。

同圣神舰队的其他军官一样,斯通同样憎恶死光武器,但不管如何深恶痛绝,现在,她有十足的理由使用它。“拉斐尔”号是圣神花巨资打造的舰队,她的首要目标,是阻止船员窃取那艘船,同时不能对船只造成损坏。然而,她面临的问题是,用死光杀死船员,很可能不会阻止“拉斐尔”号的跃迁,一切都要看飞船的船员预先编排的加速跃迁速度是多少。按传统,舰长都会手动控制跃迁的进行,或者,至少配有临时开关,随时可以超驰飞船的电脑指挥程序,但是,斯通无法保证德索亚会遵照传统操作。

“请让我和利布莱尔副官说话。”斯通圣母舰长说道。

德索亚笑了。“我的副官正在履行职责。”他沉思着,这么说,霍格是个奸细。能证实这个消息,对我们很有用处。

现在,“加百列”号追不上他们了,就算是加速到六百倍重力也没用。在对方飞船进入控制范围之前,“拉斐尔”号就可达到跃迁条件。不,如果斯通想要阻止他们,她必须杀死所有船员,接着用武器库里的最后一点弹药,将“拉斐尔”号的外部密蔽场超载,将其击损。如果她的猜测不对,如果德索亚果真是在执行圣神下达的命令,那她几乎肯定会被送交军事法庭,开除出圣神舰队。但是,如果她什么也不做,让德索亚窃走一艘圣神大天使,那么,斯通就会被送交军事法庭,开除出舰队,并且逐出教会,而且几乎肯定会被处以极刑。

“费德里克,”她轻声说道,“请减小推进力,让我们的速度同步。你仍旧可以继续执行你的命令,加速跃迁至秘密跃迁点。我只有一个请求,请让我登上‘拉斐尔’号,在你跃迁前,确认一切相安无事。”

德索亚犹豫了一下,在六百倍重力下,他无法拿这一伪命令掩饰他仓促的离去,因为不管“拉斐尔”号到哪里,船员们都得先经历两天时间进行缓慢的重生,之后才能继续使命。他注视着斯通的双眼,同时查看“加百列”号的微小图像,那艘飞船踏着白色的火焰柱,在三百倍重力水平下攀升。她还剩一点常规武器,很可能会一股脑儿发射过来,将他飞船的能量场超载。德索亚不愿回击:把“加百列”号炸成灰,并不合他的心愿。虽然他现在已经背叛了教会和祖国,但他不想成为真正的谋杀者。

那就只能用死光了。

“好吧,哈伦,”他轻松地说道,“我叫霍格把加速度降到两百倍重力,等你飞到我们边上。”他转过头,似乎在集中精神透过骨骼通道下达命令。

他的手肯定抖了一下,斯通的手也同样如此,无形的枪支微微抬起,手指扣紧了扳机。

死亡之波袭来的一刹那,德索亚神父舰长望见八粒火星脱离了战术模拟中的“加百列”号,斯通没有冒险——与其让“拉斐尔”号逃脱,她情愿将其炸成碎片。

圣母舰长的虚拟影像被拉向远方,消失于无形,死光冲进了她的飞船,切断了所有的通信连接,舰上的所有船员一命呜呼。

一秒钟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感觉自己被猛然拖出了模拟空间,他大脑中的神经元被烧成灰烬。鲜血从双眼、嘴巴和耳中流出,但此时此刻,神父舰长早已死亡,“拉斐尔”号上所有有意识的实体都死了——包括C甲板上的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和他的两名士兵,飞行甲板上的推系师梅耶尔、环系官阿盖尔、能系官丹尼斯、武系官单卡雷。

十六秒之后,八颗霍金驱动导弹闪入实空,在无声的“拉斐尔”号的四周引爆。

古阿斯在实空中注视着一切:劳尔?安迪密恩向穿着红袍的一家子道了别,接着划着桨片,朝远距传送拱门前进。这颗星球正在经历双月食。在人工河上空,烟火齐鸣,线状城市中拥着数千人,从他们口中发出奇异的叫声。古阿斯站起身,准备穿过河,把男人从小舟中揪出来。按照协议,如果劳尔?安迪密恩是单独一人的话,那就必须活捉他,把他带到星球上空的星际飞船中进行拷问——此次任务的目标是找到伊妮娅的下落——但没人说过不能对男人做点什么,他尽可以解除他的行动能力,让他再也无法逃走。古阿斯打算保持相移状态,挑断安迪密恩的脚筋和手筋,这一切可以瞬间完成,如同外科手术,这样一来,这个男人就不会有出血致死的危险,之后,他会被储存在飞船的医疗箱中,留待审问。

先前和尼弥斯分离后,古阿斯不费一秒便跑出了六公里,奔到了远距传送门,路经那一个个冻结的人形的时候,他看了看那些行人和奇怪的风力车。一到拱门那里,他就藏在了高高的河岸上的一棵柳树下,移出相移状态,回到慢时间。他的工作是守卫后门,一旦尼弥斯找到这个失踪的航空员,就会给他发送封包探索确认信息。

他在那儿等了二十分钟,其间和斯库拉以及布里亚柔斯在内部通用频段上交流了一下,但没有从尼弥斯那儿收到任何消息。这让他感到吃惊。他们都觉得,只要她进入相移状态,就会在实时的头几秒内找到这个失踪的男人。古阿斯没有担心,事实上,他根本不具有“担心”的能力,据他猜测,尼弥斯应该是在进行大范围的搜索,同时频繁地移出相移状态,花去些许实时的时间,接着又相移回去。他猜测,自己通过通用频段发出的询问是在她相移的时候送出的。他还觉得,尼弥斯虽然是他们的克隆人姐妹,但她是第一个从克隆槽中分离出来的,所以他坚信,相比斯库拉、布里亚柔斯以及自己,尼弥斯不太习惯共用通用频段。说实话,如果他们三个得到的命令只是把尼弥斯从神林上的岩石中拉出,然后当场把她结果掉,那他也不会介意。

河流上船来船往,每当一艘船从东面或是西面接近远距传送门的时候,古阿斯都会马上进入相移状态,穿过海绵状的河面,搜索一下船只,检查一下乘客。其中有些人,他不得不扒光他们的袍子,好确认那不是安迪密恩,不是机器人贝提克,也不是做了伪装的女孩伊妮娅。为了确定真假,他会用力嗅嗅他们的气味,接着用针抽取穿袍之人的组织DNA,证明他们只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土人。所有人都是。

每次检查完毕,他都会走回河岸,继续观察。自离开飞船已过了十八分钟,这时,一艘圣神掠行艇在边上飞了一阵,接着穿过了远距传送门。古阿斯本应进入快时间,上船检查一下,对此,他感到无比厌倦,好在斯库拉已经到了飞船上,正和执行搜索任务的圣神士兵在一起,所以古阿斯也幸运地免去了这次劳神的努力。

太无聊了,她在通用频段上说道。

是啊,古阿斯附和道。

尼弥斯呢?说话的是布里亚柔斯,他已经回到了城市,那些笨拙的士兵已经通过无线电取得了搜查证,正在挨家挨户地搜索。

没收到任何音讯,古阿斯说。

在月食及相随的可笑仪式期间,他亲眼注视着风力运输车开过来,停下,劳尔?安迪密恩从中出现。古阿斯确信,那就是安迪密恩。不仅视像匹配,而且他还嗅探到这人身体上的气味,和尼弥斯上传给他们的一模一样。古阿斯本可以立即相移,接着走到有些戏剧性冻结的世界中,用针管抽取一点DNA组织,验证一下,但完全没有必要。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古阿斯没有在通用频段上发出广播,也没有向尼弥斯发送封包探索信息,他又等了一分钟。他心里跳动着一丝期盼,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他不想和人分享,省得冲淡这股感觉。此外,他觉得,最好等到安迪密恩和光谱螺旋的一家子分手后再将他绑架,他现在正在小舟中和那些人挥手道别。

古阿斯望着劳尔?安迪密恩划着那条可笑的小舟,进入了渐渐变宽的人工河中。他意识到,最好是将安迪密恩连着小舟一起带走:那些光谱螺旋的人还在远望,如果他们知道他是想通过远距传输器逃走,那他们肯定觉得他会连人带船一起消失。在他们眼里,只会看到忽的一闪,安迪密恩就会从眼前传送出去。而事实上,古阿斯会保持相移状态,同时将相移场扩大,将男人和小舟扛在里面。小舟很有用,它可能会透漏出伊妮娅的藏身之处:上面沾染的行星气味,制造工艺,这些东西会向他们泄密。

北方的河流沿岸,人们喊叫着,欢唱着。月食快要结束。焰火在河流上空炸响,投下巴洛克式的阴影,落在锈迹斑斑的远距传输拱门上。安迪密恩已经扭过头,不再望向那群挥手的光谱螺旋人,他集中注意力,维持在最强劲的水流上,划着桨,朝远距传送门前进。

古阿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相移。

突然间,那东西出现在了他身边,距他仅厘米之遥。它至少有三米高,耸立在他跟前。

不可能,古阿斯暗自思忖,我应该能感觉到相移造成的扭曲信号。

流星焰火在天上炸开,血红的光芒泼洒在铬银甲壳上。在那水银状的平面上,戳起一根根金属利牙和铬银尖刺,将或黄或白或红的烟花倒影扭曲变形。古阿斯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歪扭,震惊。接着,他相移了。

相移只用了不到一微秒的时间,但不知何故,在能量场完全形成前,那怪物的四只利爪竟如探囊取物般伸了进来。刀刃般的手指挖进了古阿斯的合成皮肤和肌肉,目标直指他的一颗心脏。

古阿斯对这一击猝不及防,但他马上施以反击。他挥动银色的相移手臂,仿若舞动着一把平直的断头刀。它本可以切断晶须碳合金,就像是切进湿纸板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但不可思议的是,刀身竟没有砍进面前的这个高大身形。火星四溅,霹雳爆鸣,古阿斯的胳膊弹了回来,手指失去了知觉,金属桡骨和尺骨被震得粉碎。

那只探进自己体内的利爪扯出一串肠子,连带着数千米长的微纤。古阿斯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来了个开膛破肚,从肚子到胸口,全被挖空了。没关系,他还能运转。

古阿斯操起右手,握成一根尖利的大头棒,戳向那双闪闪发光的红眼。这一击足以致命,但那怪物猛地张开庞大的蒸汽铲似的下巴,然后立马合上,速度甚至快过相移,古阿斯的右臂一晃眼便被咬成两段。

古阿斯暴跳如雷,扑向这个鬼怪,想要合并两者之间的能量场,企图用自己的牙齿撕咬对方。但是,两只巨大的手牢牢抓住了他,指刃插进相移场,刺入血肉,让他动弹不得。面前的那个铬银的头颅猛地朝他锤来,银针般的尖刺刺穿了古阿斯的右眼,刺入了他大脑的右前叶。

古阿斯厉声狂叫,不是因为痛苦——虽然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第一次感觉到类似的感觉——而是出自无情的怒火。他搜寻着怪物的喉咙,啪嗒一声用力一咬,发出像是金铁相击一样的声音,但他依旧被怪物抓着,近身不得。

接着,怪物将古阿斯的另两颗心脏掏了出来,远远扔进了河水中。一纳秒之后,它猛地冲向前,咬入古阿斯的喉咙,长牙轻轻一合,便咬断了他的碳合金脊髓。古阿斯的脑袋就这么被咬了下来,他想要转入遥感控制,以重新掌控仍在战斗的身体。他还剩一只眼睛,透过鲜血和体液,他窥视着眼前的一切,同时在通用频段发出播报,但是头颅中的发射机被刺坏了,位于脾脏内的接收器也被扯了出去。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首先看到的是那颗恒星重新开始显现,光晕环绕在第二颗卫星周围,接着又看到流星焰火,之后是五光十色的河面,之后又是天空,接着突然一片漆黑。古阿斯的有序思维开始消退,他意识到,他的脑袋是被远远地扔向了河中。在没入漆黑的河水前,他最后的眼膜图像看到了这样的画面:自己的无头躯干枉然无助地痉挛着,被那甲壳怪物紧紧地抱着,被刺在尖刺和荆棘上。接着,忽的一闪,伯劳从快时间的存在中相移了出去,紧接着,古阿斯的脑袋砸进水面,激起黑色的浪花。

五分钟后,拉达曼斯?尼弥斯赶了过来。她移出相移状态,河岸上空空如也,只有她兄弟的一具无头尸体。风力运输车和穿着红袍的一家子也都不见了。这段河流上看不见一条船,恒星正从第二颗卫星后头亮出身影。

古阿斯在这儿,她在通用频段上发出信息。布里亚柔斯和斯库拉仍旧在城市中和士兵在一起。那名沉睡的圣神士兵已经被找到,手铐也被解开。他们询问了市民,但没人回答那是谁的家。斯库拉正在催冯纳拉上校,叫他把事情结束。

尼弥斯移出相移场的时候,感觉到周身相当不适。她的每一根肋骨——不管那到底是骨头是还是永固钢——都断的断,折的折。好几处内脏都被捣成了肉酱,左手也动弹不得。按标准算,她几乎昏迷了二十分钟。昏迷!即便在神林上,在凝固的石头中干躺了四年,她也不曾昏迷过一秒钟。而且,这些损伤,都是透过无法渗透的相移场完成的。

没关系。等离开这个被内核遗弃的星球后,她会让自己的身体在静止状态中自行修复。尼弥斯跪到她兄弟的尸体旁,它身上全是抓痕,首级被割下,还被开膛破肚——几乎连骨头也被剔除了。现在那躯体还时不时地抽搐一下,断裂的手指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并不存在的敌人。

尼弥斯不禁颤抖了一下——不是出于对古阿斯的同情,也不是对这种伤害感到厌恶,她只是对伯劳的攻击模式做了一下专业的评估,一定要说什么的话,她感到非常钦佩。更准确地说,她心中生出了一种全然的失落感,因为她错过了这次交锋。隧道里那次攻击来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当时的相移正进行到一半——对这一点,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我会找到他的,她发出信息,接着相移。空气变得醇厚,好似淤泥。尼弥斯沿着河岸而下,一路强行穿越带着密集阻力的水面,她沿着河床向前走,在通用频段上呼叫,同时用深层雷达探测着。

河下游差不多一公里处,她找到了古阿斯的脑袋,那儿的水流非常强劲。淡水甲壳动物已经把它的嘴唇和剩下的眼睛吃光了,现在正在它的眼窝里勘探。尼弥斯将它们掸开,拎着脑袋,回到了河岸上。

古阿斯的通用频段发射机被压扁了,声带也没了。尼弥斯探出一根微纤,直接接通了他的记忆中枢。那颗脑袋的右侧被砸扁了,脑组织和些许DNA处理胶体溢了出来。

她没有向他提问,而是移出相移状态,直接下载记忆库,一面接收,一面向剩下的两个兄妹发送下载下来的信息。

伯劳,斯库拉发来信息。

别废话,福尔摩斯,布里亚柔斯说道。

闭嘴,尼弥斯下令,赶紧和那些蠢货了结了。我先把这儿打扫干净,然后回登陆飞船等你们。

古阿斯的眼睛已经瞎了,正滴着液体,但舌头还残留下几许,现在正试着想要开口说话,努力吐出几个音节。尼弥斯把它举到耳边。

“其——其——”请。“巴——巴——巴——”帮。“夫——夫——”我。

尼弥斯放下脑袋,那具躯干正躺在水花四溅的岸上。她对着他审视了一番。许多器官都没了,好几十米的微纤散落在杂草和烂泥中,有一些已经蔓延到了水流中,灰色的肠子和神经胶块四分五裂,撒得到处都是。恒星正从双食中探出,光线慢慢变亮,照亮了几根骨头。不管是登陆飞船,还是大天使中的医疗箱,都无法为他重新克隆出丢失的部件。即便办得到,古阿斯也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复原。

尼弥斯把脑袋放到地上,用自己的微纤包裹住那具尸体,里里外外放进石头,加重它的重量。接着,她望望河面,确保河上没有船只,便把无头尸体远远地丢进了水流中。早先,她看到河中充满了食腐生物,都是些顽固且不挑食的东西。即便如此,她兄弟的身上,肯定还是有些东西不合它们的胃口。

她拎起古阿斯的脑袋,它的舌头还在咯咯叫着。尼弥斯把上面的眼窝作为把手,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以一个简单的低手投掷,用力把它扔出了河。脑袋没入了河水中,河面上仅仅拂起一列波纹。

尼弥斯小跑着奔向远距传送门,拱门的表面锈迹斑斑,外表看上去刀枪不入,但她轻轻松松地撕下一块隐藏盖板,从手腕上探出一根微纤,插了进去。

我搞不明白,通用频段上传来布里亚柔斯发来的编码,它没通向任何地方。

不是没通向任何地方,尼弥斯发出她的看法,同时收回微纤。而是没有通向旧环网的任何地方。没有通向内核建立远距传输器的地方。

不可能,斯库拉发来信息,除了内核建造的传送门,不会有其他的。

尼弥斯叹了口气。她的这些兄妹可真是些蠢货。闭嘴,快回登陆飞船,她命令道。我们必须亲自汇报这件事,阿尔贝都顾问很可能会亲自下载这些报告。

尼弥斯进入相移状态,在慢时间下,小跑着穿越醇厚漆黑的空气,奔向登陆飞船。

12

我没忘记还有一个紧急按钮。问题很简单——真到了紧急状况下,一个人不会马上想到按钮这回事。

小舟在深不见底的天空中无穷无尽地坠落。天空广袤无垠,偶被云层打断,那云层从青紫的深渊,到头顶数千米上空连绵的乳白云巅,横贯数万米的垂直距离。我的船桨已经丢了,当时我眼睁睁望着它打着滚,往下自由坠落。在空气动力学和自由沉降速度的作用下,我和小舟现在的坠落速度甚至超过了那块桨,在那惊心动魄的时刻,我早已不知该如何计算自由沉降速度。至于同我一道传送过来的那段河水,此时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椭圆水球,它们翻滚起伏,在我前后随我一起坠落,一个个球体一会儿分裂,一会儿合并,像是在零重力中的样子,但紧接着便被狂风抽得分崩离析,看那样子,就像在不停下落的过程中,我的身边刮起了一阵局部的风暴似的。我有一把钢矛枪,是在德姆?洛亚的卧房里从那名沉睡的士兵身上解下来的,现在,它正卡在我大腿外侧和座舱尼龙罩弯曲的内封口间。我高举双臂,仿佛自己是一只鸟,正要展翅高飞,出于恐惧,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在一开始的那番尖叫后,我现在牙关紧锁,臼齿磨得嘎嘎作响。坠落一直持续,一刻也没有停歇。

在我的后面或者说上方,我曾瞥到过远距传送拱门,虽然“拱门”已经不再是一个合适的字眼:那庞大的建筑物毫无支撑地飘浮在空中,其实是一个金属环,一个圆环,一个锈迹斑斑的甜甜圈。在那倏忽即逝的片刻中,我透过亮闪闪的圆环看到了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天空,但那景象马上就消失了,在不断远去的铁环中,出现的只是云朵。在这满天的云朵中,那圆环是唯一一个实物,而我已经落在了它的下面,距它已有一千多米远。有那么一小会儿,出于虚幻、晕眩和惊恐,我曾想,要是自己是一只鸟,就能重新飞回头顶的这个远距传送环,栖息在它低处的宽阔拱面上,等着…

等什么?小舟正在旋转着往下掉,我紧紧抓着它的两侧,它掉过头,船首朝前,如铅垂般坠向底下遥远的紫色深渊中,而我也颠倒了过来,脑袋冲下,跟着小舟,笔直坠落。

就在这时,我记起了紧急按钮。无论如何,都不要碰它,在汉尼拔,伊妮娅帮我把小舟推下水的时候,她曾这么跟我说过,我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碰。

小舟重新沿着纵轴旋转,几乎把我颠了出来。我的屁股已经脱离了船体尾部的软垫,事实上,我正毫无束缚地飘浮在这个狭促的座舱中,周围是自由落体的水滴,翻滚着的木桨,还有这倒转的小舟。我觉得现在可以称得上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于是便拉开了塑料面板,用拇指按下了红色的按钮。

突然间,从座舱前、船首边、还有我的身后,扑地弹出一片片布料。数根绳子和大量布片鼓胀而出,我赶紧避开。小舟慢慢恢复平稳,接着猛力减速,几乎把我抛了出去。我紧紧抓住纤维塑料小舟的两侧,随它疯狂地摇摆。头顶上那团不成形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变成比降落伞更复杂的东西。此时此刻,就算体内仍旧受着肾上腺素的猛攻,臼齿还在嘎嘎作响,心内惊慌失措,但我还是认出了这块布料:是我和贝提克在西塔列森附近的印第安集市买的那块记忆布。这块压电布料由太阳能提供动力,几乎是透明的,超轻,超牢,可以记忆十几种预置的形状。当时我们本打算多买一些,用它替代建筑师的主画室屋顶的帆布,因为原先那些覆盖物经常变烂下陷,必须常修常换。但赖特先生坚持要留着那些旧帆布。他非常喜欢那种黄油般醇厚的光线。贝提克曾拿了十几米的记忆布,带到他的工作室,当时我没怎么多想。

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