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做过这个梦。”我说,左右四顾,摸摸小屋帆布下的岩石。那石头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

“我知道。”伊妮娅说,她重新倒了一杯茶,正在喝着。

“当时你正要告诉我一个秘密,让你成为弥赛亚的秘密,”那个“我”说着,“用云门的话说,是让你成为‘两个世界的纽带’的秘密。”

“对,”我那年轻的朋友说道,她又点了点头,“但首先,劳尔,告诉我,你回答克利夫顿神父的那些话恰不恰当。”

“恰不恰当?”我耸耸肩,“事实上,我很生气。”

伊妮娅喝了口茶。从杯中冒出一缕缕蒸汽,缭绕在她的睫毛周围。“不过,你并没有真正回答他关于帕斯卡赌注的问题。”

“我的那些回答已经足够。”我说道,火气又蹿了上来,“宾?瑞亚?德姆?洛亚?阿棱患了癌症,快要死了,教会却用十字形作为工具,那是腐败…是犯罪。我不会加入的。”

伊妮娅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望着我。“但是,如果教会不腐败,劳尔…如果他向世人无偿地提供十字形,那么,你会接受吗?”

“不。”这话竟然脱口而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女孩笑了。“这么说,你从心底里反对它,并不是出于教会的腐败。归根结底,你是不愿意接受重生。”

我张口想要回答,但犹豫了一番,皱皱眉,又思索了片刻,将想说的话重新组合了一下。“这种重生我的确不愿意接受,没错。”

伊妮娅依旧笑意盈盈,她说道:“难道还有另外一种么?”

“教会从前认为有另外一种,”我说,“几乎是在三千年前,当时提供的重生是灵魂上的,而非肉体。”

“你相信这另外一种重生吗?”

“不。”我又这么回答道,这回甚至比前一次还要快,我摇摇头,“帕斯卡赌注从来没有激起过我的兴趣。从逻辑上看,它非常…浅薄。”

“也许是因为它只提出了两个选择。”伊妮娅说,沙漠中,黑漆漆的夜幕下,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头猫头鹰的叫声,短促、尖厉,“要么是灵魂的重生及不朽,要么是死亡和诅咒。”

“后两个并不是同一件事。”我说道。

“对,不是,但对于像布莱斯?帕斯卡这样的人,对于害怕‘无尽苍穹中永恒的沉寂’的人来说,也许就是同一件事。”

“灵魂恐惧症。”我说道。

伊妮娅哈哈大笑,声音是如此诚挚,如此油然而发,我不禁爱上了它,还有她。

“宗教似乎总是提供给我们这样一种错误的二元论,”她一面说,一面把茶杯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要么是无尽苍穹的沉寂,要么是心灵确然的安逸。”

我哼了一声。“圣神教会提供的这种确定性更加注重实际。”伊妮娅点头说道,“现如今,那或许是它唯一的依靠。也许我们心灵信仰的蓄水池已经干涸。”

“也许,它早就该干涸了,”我严厉地说道,“迷信已经攫取了我们人类无数的生命。战争…大屠杀…对于逻辑、科学和医药的抵制…更别提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积聚权力,就像圣神的这些人一样。”

“那么,劳尔,是不是所有的宗教都是迷信?所有的信仰都是愚蠢?”

我斜眼看着她,屋内传来的光线甚是昏暗,而外面的星光更加黯淡,它们照射在她瘦削的颊骨和圆滑的下巴上。“你什么意思?”我问道,心里有个想法,觉得她在给我下套。

“如果你对我存有信仰,那是不是愚蠢?”

“对你…存有信仰?以什么方式?”我问道,声音中含着疑虑,几乎带着愠怒,“对朋友的信仰?还是对弥赛亚的信仰?”

“有分别吗?”伊妮娅问,她又露出笑颜,通常这将意味着接下来会有一番争论。

“对朋友的信仰…那是友谊。”我说道,“是忠诚,”顿了半晌,我继续道,“是爱。”

“对弥赛亚的信仰呢?”伊妮娅问,双眼被光线照得闪闪发亮。

我做了个粗鲁的摆手动作。“那是宗教。”

“但如果你的朋友就是弥赛亚呢?”她说道,现在笑得更加直率了。

“你是说——‘如果你的朋友认为自己是弥赛亚,那该怎么样?’”我问道,继而又耸耸肩,“我猜,你得对她忠贞不渝,不要让她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伊妮娅的笑容突然消失,但我感觉这并不是因为我苛刻的话语。她的目光变得亲密可人。“我亲爱的朋友,我倒希望一切能那么简单。”

我被她的眼神触动了,内心涌起了一波焦虑,就像亲身到了翻腾的海浪上,泛起阵阵恶心感。我说道:“孩子,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被选中成为这名弥赛亚,是什么让你成为两个世界的纽带。”

面前的女孩——不,我意识到,是年轻女子——肃穆地点了点头。“我被选中,只是因为我是内核和人类诞下的第一个孩子。”

她早先说过这个,这一次,我点了点头。“这么说,你衔接着那两个世界…内核和我们?”

“众多世界中的两个,对。”伊妮娅说着,再一次抬起头望着我。“不是仅有的两个。那正是弥赛亚做的事,劳尔…我是一座桥梁,连接不同的世界,连接不同的时代,在两个矛盾的观念之间施以调和。”

“你连接起了这两个世界,这让你成为了弥赛亚?”我又一次问道。

伊妮娅迅速摇了摇头,几乎有点不耐烦,目光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怒意。“不,”她厉声说道,“我是弥赛亚,是因为我能做的事。”

我瞧着她激动的样子,眨了眨眼。“你能做什么,丫头?”

伊妮娅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我说教会和圣神这么对我是对的,我说自己是个病毒?”

“当然记得。”

她捏捏我的手腕。“劳尔,我能传播病毒,我能感染别人,以指数级扩散,我是瘟疫载体。”

“什么载体?”我说,“弥赛亚的载体?”

她摇摇头,脸上现出极其悲伤的神情,我真想上前安慰她,抱住她。但她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不,”她说,“只不过是一小步,它将通往我们人类的下一阶段,我们能够成为的另一种类型。”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曾说过你会教授爱的物理学,”我说,“你认为爱是宇宙的一种基本力。这是你说的那个病毒吗?”

她仍旧握着我的手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是病毒的源头,”她轻声说,“我所教授的,是如何使用这种能量。”

“如何使用?”我低声问道。

伊妮娅慢慢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她才是做梦人,现在快要醒来。“暂且说有四个步骤吧,”她说,“四个阶段,四个层次。”

我静静聆听。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

“第一,学会死者的语言。”她说。

“什么意…”

“嘘!”伊妮娅竖起另外一只手的食指,贴在唇边,示意我安静。

“第二,学会生者的语言。”她继续道。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两句话都没听懂。

“第三,聆听天体之音。”她轻声说。

我在西塔列森遍览群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这个古老的词语[19]:其中混合着占星术,旧地的前科学时代,开普勒关于太阳系的小型木制模型——造型非常完美,恒星和行星由天使推动着…全是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我不明白我的朋友到底在讲什么,也不明白在这样一个人类已经能以超越光速的速度穿越银河旋臂的时代,这句话又能怎样应用。

“第四步,”她说,眼神再次变得亲切起来,“学会走出第一步。”

“走出第一步,”我重复道,完全不明所以,“你是说你刚才提到的第一步…什么来着?学会死者的语言?”

伊妮娅摇摇头,慢慢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就仿佛她刚才在琢磨别的什么事。“不,”她说,“我是说,走出第一步。”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好吧,我准备好了,丫头,教我怎么做吧。”

伊妮娅又笑了。“劳尔,吾爱,这就是讽刺之处。如果我选择这么做,我将永远被人们称作‘传道者’。但愚蠢的是,我并不必教导你们。我只需分享这一病毒,将这四个阶段告知每一个愿意学习的人。”

我低下头,她纤细的手指仍旧环绕在我的手腕上。“这么说,你已经把…病毒…传给我了?”我说道,同往常一样,这一接触让我感觉到惯有的触电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的朋友哈哈大笑。“不,劳尔,你还没准备好。而且,要分享病毒,不是说接触即可,还需要进行共享礼。我还没决定该怎么做…或者说该不该做。”

“不知道该不该和我分享?”我问道,同时在想,共享礼?

“该不该和每个人分享,”她低声说,那副表情又变得严肃了,“还要等每个人准备好。”她重新和我对视。沙漠中的什么地方,有只狼在嗥叫。“劳尔,这四个…层次、阶段…不能和十字形共存。”

“也就是说,那些重生教徒不能学习?”我说道。大多数人类将被拒之门外。

她摇摇头。“他们能学…只不过,他们将不能重生。十字形必须被除去。”

我出了口大气。她说的这一切,我大多数都听不明白,因为这些话听起来是在故弄玄虚。是不是所有将会成为弥赛亚的人,都会如此故弄玄虚?我内心愤世嫉俗的一面以外婆沉稳的声音问道。但我还是大声说道:“要想移除十字形,只有把人杀死才能办到,必须是真死。”我一直在想,也许这才是我不愿加入十字教会的主要原因。或许,那可能只是因为我太年轻,还相信自己能够永垂不朽。

伊妮娅没有直接回答我,她说道:“你喜欢阿莫耶特光谱螺旋这个民族,是不是?”

我眨眨眼,想要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那些经历、那些人、那痛苦,难道都是梦?还是现在的这些场景才是梦?或者,这是我记忆中的一次真实的谈话?可伊妮娅怎么会知道德姆?瑞亚、德姆?洛亚,还有其他人?黑夜和岩石帆布小屋似乎泛起了褶皱,就像是梦境被撕裂了。

“是的,我喜欢他们。”我感觉到我的朋友已经松开握在我手腕上的手指。我的手腕不是被铐在床头板上了么?

伊妮娅点点头,喝了口凉茶。“光谱螺旋的人民还有希望,陨落后恢复起来的其余数千个文明也有希望。劳尔,霸主想要让人类基因趋向一致,而圣神的想法更甚。但是,劳尔,人类的基因组…人类的灵魂…不可能趋向一致。它——它们——总是准备着碰碰运气,冒险求变,求取多样性。”

“伊妮娅,”我说着,把手伸向她,“我不…我们不能…”突然间,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坠落感,梦境就像是暴雨中的薄纸板,开始分崩离析。我的朋友无处可寻了。

“醒醒,劳尔。他们要来抓你了。圣神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