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达曼斯?尼弥斯迅速向前迈了一步,快得让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不由得畏缩了一下。这个苗条女子的动作,有几分让他感觉不像人类能够做出来的。

“蔡德?拉蒙水闸在哪儿?”尼弥斯问道。

“那是人工河沿岸的一座村庄,在南方约八十公里外,”索尔兹涅科夫说道,他转身看着冯纳拉上校,似乎这一切的骚乱都是他助手的过错,“他们什么时候乘飞机把这名囚犯运回来?”

“明日早上,长官。按计划,有一艘医疗掠行艇将会在六点整飞到吉罗唐巴,载上那些伤员,然后他们会顺便…”上校停了下来,一脸讶异。四名贵族卫队的军官迅速转了个身,正往门口走去。

尼弥斯在那儿停了片刻,说道:“指挥官,我们将从这儿飞往蔡德?拉蒙水闸,请保证我们通行无阻。我们将乘登陆飞船去。”

“啊,没那个必要!”指挥官说道,他检查着桌子上的屏幕,“这名航空员已经被捕,明天就将…嗨!”

四名贵族卫队军官已经迅速走下他办公室外的台阶,现在正在穿越停机坪。索尔兹涅科夫冲到平台上,朝他们大喊:“登陆飞船不允许在大气层内使用,除非是在庞巴西诺着陆。嗨!我们可以派艘掠行艇去。嗨!那名航空员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在我们的监禁之下…嗨!”

四人头也不回地走到登陆飞船边,下令伸出升降梯,一行人进入了飞船,不见了。庞大的登陆飞船开动推进器,升入高空,继而转换至电磁设备,穿越港口的周界线,往南加速前进,一路上,基地内警笛高鸣,各处人员四处奔走,寻求掩护。

“见他妈的鬼。”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低声骂道。

“你说什么,长官?”冯纳拉上校说。

索尔兹涅科夫瞪了他一眼,那冒火的目光几乎可以把铅熔化。“立即派两艘作战掠行艇过去…不,派三艘。每搜掠行艇上派一队海兵。这是我们的地盘,我可不想让这些贫血的贵族卫队越俎代庖,这都是些吹毛求疵的家伙。我们的掠行艇一定要先抵达那儿,把那该死的航空员扣留…羁押在我们手里…即便一路上把所有的光谱螺旋的土著都变成兔唇也在所不惜。明白吗,上校?”

冯纳拉唯有瞪眼的份了。

“行动!”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大叫。

冯纳拉上校开始行动。

10

那一夜非常漫长,痛苦让我无法入睡,让我翻来覆去地打滚,到了次日,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其间,我不时搬着输液设备走进浴室,强忍剧痛,尝试尿点尿出来,然后检查一下那个可笑的过滤器,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到让我痛得死去活来的石头。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排出了那玩意儿。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几乎无法相信痛楚竟是由这么一个小东西造成的。不过,接下来半个小时,疼痛的确减轻了许多。事实上,现在只有背部和腹股沟还剩下一点点疼痛的余波,但过滤器皿中的那个红红的小东西,只不过稍微比沙子大一点,根本没鹅卵石那么大,当我盯着它瞧的时候,我压根就无法相信,它竟能造成如此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还持续了那么长时间。

“别不信,”伊妮娅正坐在台子边上,望着我拉上睡裤,“在我们一生中,最痛苦的事,经常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造成的。”

“是啊。”我应道。我的头脑尚有几分清醒,明白伊妮娅并不在那儿,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像这样在别人面前撒尿,更别提在这个女孩面前了。这一切,都是自注射了第一管超级吗啡以来的幻觉。

“恭喜你。”这个伊妮娅幻象说道。她的笑容看上去极其真实——右侧嘴角一弯,略带淘气,又略带揶揄,多年来,我早已熟悉了这个笑容。她身上穿着绿色的工装裤和白色的棉衬衫,那是她在沙漠的烈日下工作时常穿的衣服。但我也能看见她身后的洗手池和软毛巾,仿佛她就是个透明人。

“谢谢。”我一面说,一面慢吞吞走回去,瘫倒在床上。我不相信疼痛会这么简单地消失。事实上,莫莉娜医生曾说过,也许会有好几颗小石子。

当德姆?瑞亚、德姆?洛亚和那名看守士兵走进房间的时候,伊妮娅不见了。

“哦,太好了!”德姆?瑞亚叫道。

“我们很高兴,”德姆?洛亚说,“大家都希望你不用去圣神医务室接受手术治疗。”

“把右手举到这里。”那名士兵命令道,他把我的手铐在了黄铜床头板上。

“我被捕了?”我晕乎乎地说道。

“你早就被捕了,”士兵咕哝道,他脸上罩着头盔护目镜,黝黑的皮肤上全是汗,“明天一早,掠行艇就会来接你,你溜不掉的。”说完,他便走到外面那棵大树下的树荫中了。

“啊,”德姆?洛亚说,她凉凉的手指摸着我被铐起来的手腕,“非常抱歉,劳尔?安迪密恩。”

“不是你们的错,”我感觉非常疲惫,昏昏沉沉的,连舌头都不想动一下,“你们对我很好,真的非常好。”虽然疼痛正在衰减,但还一息尚存,不至于让我睡着。

“克利夫顿神父想要过来和你谈谈,你觉得可不可以?”

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同传教神父聊天就跟让小老鼠咬我的脚趾甲一样无大碍,我说道:“当然,有何不可呢?”

克利夫顿神父比我还要年轻,个头很矮,不过比德姆?瑞亚和德姆?洛亚及他们的族民要高,胖乎乎的,一张友好、泛红的脸庞,金黄色的头发稀稀疏疏,梳了个背头。我觉得自己很熟悉这一类人,从前在地方军中,就有位神父很像克利夫顿神父——真挚,不讨厌,有点像是那种“妈妈的大男孩”,之所以成为神父,也许是为了永远不必长大,为了永远不必负起责任。外婆跟我讲起过,海伯利安上好几个荒野村庄里的教区教士,都留有一种孩子气:教区居民对他们十分尊重,当他们看到任何年龄的女人都会手忙脚乱,不论是主妇还是老太太,他们也永远不会和其他成年男性打架。虽然外婆拒绝加入教会,但我觉得她并不是个积极的反教权主义者,她只不过是觉得,在这个庞大的圣神帝国中,教区教士竟然拥有这种脾性,实在是太可笑了。

克利夫顿神父想要和我讨论神学。

我想我当时发出了一声呻吟,不过,他肯定以为那是肾结石造成的,因为这位和善的神父只是凑近了些,拍拍我的臂膀,低声说道:“好啦,好啦,我的孩子。”

我有没有提到他至少比我年轻五六岁?

“劳尔…我能叫你劳尔吗?”

“当然,神父。”我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

“劳尔,你对教会有什么看法?”

我闭着眼,转了下眼球。“教会,神父?”

克利夫顿神父等着我的回答。

我耸耸肩。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我试图耸耸肩——一只手腕被铐在头顶上方,另一只胳膊插着输液针,这动作做起来真是大不容易。

克利夫顿神父肯定理解了我这难堪的动作。“那么,你对教会不感兴趣?”他轻声说道。

对于一个试图抓住我,甚至杀死我的组织,我还能表现出什么兴趣,我暗自思忖。“不是不感兴趣,神父,”我说道,“只不过教会…啊,从多数方面来看,它和我的生活并不相干。”

这位神父微微扬了扬一条金黄色的眉毛。“天哪,劳尔…教会是很复杂的…我也确定,教会并不是完全白璧无瑕的…但是我无法想象,你竟能以‘不相干’来指责它。”

我又想耸耸肩,但最后觉得那个样子难堪的痉挛动作实在是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暗自希望谈话到此结束。

克利夫顿神父凑得更近了,手肘放在我的膝盖上,双手摆在胸前,这姿势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在劝说。“劳尔,你知道,他们会在明天早上带你回庞巴西诺基地。”

我点点头,我的脑袋还能动。

“你知道,圣神舰队和商团对叛离会有什么惩罚,是死刑。”

“对,”我说,“但只有经过公正的审判之后才能做出判决。”

克利夫顿神父没有理睬我的挖苦。他蹙紧额头,现出烦忧的神情,不过,我不太确信他到底是在担心我的命运,还是担心我永恒的灵魂。也许两者都有。“只有对基督徒才会审判,”他开口道,接着停顿了片刻,“对基督徒来说,这样的刑罚也只是一种惩罚,会有些许不适,甚至也许是短暂的恐惧,但之后他们便改过自新,继续他们的生命。而对你来说…”

“死亡。”我说道,帮他说完了他的话。“被一口吞没。永恒的黑暗。化归虚无。成了虫子的美餐。”

克利夫顿神父没有笑。“我的孩子,事情不必到这种地步。”

我叹了口气,现在已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午后,比起我深深了解的那些星球——海伯利安、旧地,甚至是无限极海,或是我拜访过的其他地方(虽短暂,但印象深刻)——这儿的阳光更为与众不同,但这种不同又非常微妙,很难用言语形容。毋庸置疑,它非常美丽,我望着那深蓝色的天空,上面飘着紫罗兰色的云朵,黄油般浓艳的光线洒落在粉红的土砖和木制窗台上;我聆听着一些声音,小巷里孩子们玩耍的声音,瑟斯?安珀尔和他生病的弟弟的小声谈话,他们也在玩游戏,偶尔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令他们突然发出轻轻的笑声,与此同时,我想道——就这么永远失去一切么?

这时,伊妮娅的幻觉又出现了,我听到她正在说,永远失去这一切,这是身为人所具有的本质,吾爱。

克利夫顿神父清清嗓子,“劳尔,你有没有听过帕斯卡赌注[18]?”

“听过。”

“你听过?”克利夫顿神父似乎感到很惊讶。他似乎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要跟我说的话,但我却给他来了个下马威,让他措手不及。“那么你就该知道其中的意义。”他口气绵软地说道。

我又叹了口气。现在,疼痛已经稳定了下来,不再像前几天如巨浪潮汐般一再将我吞没。我回忆起孩提时,外婆曾和我说过布莱斯?帕斯卡,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后来我又在亚利桑那和伊妮娅谈过他,当时正值黄昏。最后,我曾在西塔列森装备精良的图书馆中查阅过他的《思想录》。

“帕斯卡是名数学家,”克利夫顿神父说,“生活于大流亡前…我想,是十八世纪中期…”

“事实上,他生活于十六世纪中期,”我说,“我想,生于一六二三年,卒于一六六二年。”说实话,对于这个准确的日期,我有点虚张声势。虽然十有八九是正确的,但我不敢把我的生命押在上面。我之所以记得这年代,是因为我和伊妮娅曾在某年冬天花了几星期的时间,讨论启蒙运动及其对大流亡前、圣神前的人和机构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对,”克利夫顿神父说道,“但同他那个所谓的赌注比起来,他所生活的年代并没什么重要之处。劳尔,仔细想想吧——一边是重生、不朽以及永世的极乐,受益于基督的荣光;而另一边…你怎么说来着的?”

“一口吞没,”我说,“化归虚无。”

“比这个还要糟,”年轻的神父说道,声音充满了诚挚的信念,“虚无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梦的沉睡,但帕斯卡认识到,没有基督的救赎,将会比这还要糟。那意味着永世的悔恨…无限的悲伤。”

“还有地狱?”我说道,“无尽的惩罚?”

克利夫顿神父双手紧紧捏着,对于等式另一边的这些描述,他显然感到非常不自在。“也许吧,”他说,“可是,即便地狱只是证明一个人永远失去了的他的机会…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帕斯卡明白,就算教会是错的,而你热忱地接受了它的希望,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可如果那是对的…”

我微微一笑。“这有点愤世嫉俗,不是吗,神父?”

神父瞪着灰白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劳尔,跟你毫无缘由地慷慨赴死相比,这一点也不愤世嫉俗。你可以接受基督,让他作为你的主,和其他人一起献身于公益事业,服务于你的团体,服务于同为基督子民的兄弟姐妹,在此过程中,保全你的肉体和你不朽的灵魂,这一切,一点也不愤世嫉俗。”

我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说道:“也许是因为他生活的那个时代。”

克利夫顿神父眨眨眼,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说布莱斯?帕斯卡,”我解释道,“他生活的那个年代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知识革命。在这场革命之上,哥白尼、开普勒和他们的同事正在解构整个宇宙,将它展开到原有的一千倍。太阳变成了…啊…只是一颗星星,神父。一切都天翻地覆。帕斯卡曾经说:‘我害怕这无尽苍穹中永恒的沉寂。’”

克利夫顿神父又凑近了些,我能闻到他光滑的皮肤上有一股肥皂和剃须膏的气味。“这也更说明了他的赌注中所蕴含的智慧,劳尔。”

他那张红扑扑、刚剃过须的脸压在我头顶,就像是一轮满月,我眨眨眼,想要躲开,恐怕,我还闻到了其他一些气味——汗水、痛苦、恐惧。我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刷过牙。“我想,如果所打交道的教会已经变得非常腐败,它让民众臣服在它脚下,用的是一些卑鄙的手段,比如说以拯救他们的孩子为筹码,那么,我不会在它上面下任何赌注。”我说道。

克利夫顿神父猛地朝后退去,似乎被我打了一巴掌。他白皙的皮肤泛起一阵红晕。接着,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胳膊。“睡觉吧。等明早走之前,我们再来谈谈。”

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当时我要是在外面,抬头看看傍晚的那半片天空,就能看见一条火焰刺穿了蓝色的天穹。尼弥斯的登陆飞船着陆在了庞巴西诺圣神基地的降落跑道上。

克利夫顿神父离开后,我便睡着了。

我望着自己和伊妮娅坐在沙漠小屋的门厅中,时间还是夜晚,我们继续着我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