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忽明忽暗的篝火旁,注视着极光在狂风吹拂下的丛林上方舞动、闪烁,目光追踪着鬼火在黑暗的丛林中抖动轻摇,倾听着次音速的雷声低鸣着,仿佛一只饥饿的巨大野兽,同时不住地思索,自己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我知道,就在我们如蠢猪般坐在火堆旁的时候,丛林中肯定有迅猛龙或是一群群食腐卡利德迦在偷偷向我们靠近。也许,河水会涨——到时,就会有巨浪朝我们扑来。在沙洲中露营,其实并不愉快。今晚我们本该睡在飞船中,把气闸门关得紧紧的。

伊妮娅俯身躺在地上,望着火堆。“你会讲故事吗?”她问。

“故事!”我叫道。贝提克正抱着双膝坐在火堆对面,现在他抬起头来。

“对,”女孩说,“比如说鬼故事。”

我哼了一声。

伊妮娅用手掌托着下巴。火光照射在她的脸蛋上,显得红扑扑的。“我觉得这或许很有趣,”她说,“我喜欢鬼故事。”

我想了四五种回答,但都没有说出口。“你最好早点睡觉,”最后我说道,“如果飞船得出的昼夜时间正确的话,那晚上不会太长…”求你了,上帝,让它成真吧,我思索着。接着我大声说道,“你最好趁现在有时间睡上一会儿。”

“好吧。”伊妮娅回答道,她朝火堆、狂风下的丛林、极光、森林中的鬼火望了最后一眼,接着便转身进了睡袋,进入了梦乡。

我和贝提克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不时地和通信志手环说上几句话,叫飞船注意河水,如果水流涨起来,就立即通知我,后来又问它有没有探测到质量的变化,然后又问…

“安迪密恩先生,我很乐意站第一班岗。”机器人说。

“不,你去睡觉。”我说,已经忘了蓝皮肤的男人不需要多少睡眠。

“那我们就一起守夜,”他轻声说道,“但如果你实在坚持不住,你尽可以打个盹,别在意我,安迪密恩先生。”

我的确打了个瞌睡,大概是在六小时后,天还没亮前。整个晚上天都阴沉沉的,狂风大作;飞船没有完成星辰定位;我们没有被迅猛龙或卡利德迦吃掉;河水没有涨上滩来;极光没有伤害我们;湿地中也没有冒出圆球状的湿地沼气,将我们烧死。

那晚上深深烙刻在我记忆中的,除了飞速蔓延的妄想症和极端的疲倦外,就是眼前沉睡的伊妮娅,她褐中带金的长发披散在红色的睡袋边缘,拳头举到脸颊旁,就好像一个婴孩正想要吸吮大拇指。那一晚,我意识到压在肩头的千钧重担是多么的难以背负——我必须保护这个孩子,不让这个奇怪而冷漠的宇宙的利刃伤到她。

我想,正是在这个奇特的狂风大作的夜晚,我第一次明白了身为父母是何种感受。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便开始行动,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各种感受混杂交集,骨头酸痛,眼睛周围全是沙子,脸上的胡茬越发欣欣向荣,背部疼痛,心底里却非常喜悦——野营旅行的第一个晚上,我一般都是这个感受。伊妮娅到河边洗了洗脸,鉴于当时的情况,我得承认,她看上去非常容光焕发。

贝提克用加热立方体热好了咖啡,我和他喝了几口,注视着晨雾在迅速流淌的河流上方袅袅而上。伊妮娅拿起一个从飞船上带下来的水瓶,喝了几口水,大家从定量包中拿出干麦片,嚼了起来。

等到太阳升到丛林的华盖上,发出炽烈的阳光,驱散河面和森林中涌起的雾气时,我们已经开始用霍鹰飞毯把装备运往下游。因为我和伊妮娅昨天已经乘过飞毯,在河上开心地飞了一圈,于是这回我便让贝提克来使用飞毯,运载装备,而我则去飞船里再多搬一点东西出来,并确认一下是否带齐了所有的必需品。

衣服是个大问题。我已经把所有我认为是必需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里,但孩子的衣服很少,只有在海伯利安上穿的那件和背包里的几件,还有就是用领事衣橱里的衣服改小的几件。如果有二百五十年的时间来思索如何营救女孩,大家肯定觉得那个诗人老头会为她准备好衣服。虽然伊妮娅显得很高兴,似乎她带的东西足够,但我很担心,如果今后碰到很冷的天气或是下雨天,这些肯定不够用。

舱外橱柜里的东西派了很大的用场。有几件制服衬里,是专门用在太空服上的,最小的那件对女孩来说还挺合身。我知道,除了在极冷的条件下,这些微孔材料可以保暖吸汗。我还为自己和贝提克挑了两件;当时天很热,而且温度还在升高,所以带上冬天穿的衣服似乎很荒谬,但是没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橱柜中还有一件领事的户外背心:很长,但上面有十几个口袋、夹扣、系环、隐秘的拉链格。当我把这宝贝从一团糟的橱柜中挖出来的时候,伊妮娅尖叫了一声,马上穿上它,自此之后便几乎从没脱下来过。

我们还发现了两个舱外地质学标本袋,附有肩带,作为背包用应该很不错。伊妮娅背上一个,把多出来的衣服和小玩意装了进去。

不过,我还是觉得里面应该有个筏子,但是把那儿翻了个底朝天,把锁柜全打开了,还是没有发现。

“安迪密恩先生,”我正准备告诉孩子我在找什么的时候,飞船突然开口,“我隐约记得…”

我和伊妮娅放下手中的活儿,愣住了,倾听着。飞船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奇怪的意味,似乎是痛苦。

“我隐约记得领事带走了充气筏…记得他坐在上面向我挥别。”

“在哪儿?”我问道,“哪个星球?”

“我不知道,”飞船依旧以那困惑、几乎带着痛苦的口吻说道,“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星球…我记得星辰在河流之下闪耀。”

“河流之下?”我说。我有点担心,飞船是不是因为坠毁后哪里出了问题。

“那些记忆很零碎,”飞船的口吻有点活泼了,“但我的确记得领事乘着筏子离开。那是个很大的筏子,即便坐上八九个人,都绰绰有余。”

“很好。”我“砰”的一声关上隔门。先前我和伊妮娅在气闸门上放了一把金属折叠梯,所以爬出爬进已经不费多少力了,现在我们把最后一箱东西运了出去。

贝提克把露营装备和装食物的箱子运到瀑布下,急匆匆地赶回,我看了看还剩下些什么东西:我的背包,里面装满了我的私人物品,伊妮娅的背包和挎包,多余的通信装备和护目镜,一些装着食物的包裹,还有折叠起来的等离子步枪和贝提克昨天找到的弯刀——它们就捆在我的背包顶上。即便是插在了皮鞘中,那把长刀也很难携带,但昨天在丛林中的那几分钟,让我觉得我们可能会用得上它。我还找到把斧子,甚至还有些更加便于携带的工具——一把可折叠的铲子,事实上,几千年来,我们这些加入步兵团的傻瓜得到的训练是将其称为“挖壕工具”。这样,我们的行囊几乎都被刀具塞满了。

我其实很乐意略掉斧子不拿,而是拿上把切割型激光器,我可以用它来砍伐树木制造木筏——甚至锯子也行。但是激光手电干不了那样的活儿,奇怪的是,武器柜中没有什么切削工具。我任自己沉思了片刻,寻思是不是带上那把古老的军部突击步枪,用它把树射倒,如果需要的话,就用脉冲弹把它们劈开,但片刻之后我便把这念头抛在了身后。那会弄出非常响的声音,场面太难收拾,而且射击精度太低。我最好还是用斧子,出上点汗。我倒是带了一个工具箱,里面装着在造木筏的时候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锤子、钉子、螺丝起子、螺丝钉、枢轴螺栓,还有几卷防水塑料,我觉得可以铺在筏子上,作为地面材料,虽然简陋得很,但勉强能够胜任。工具箱最上面放着三卷盘绕着的攀登绳索,是尼龙护套绳,有好几百米长。在一个红色的防水袋中,我找到几颗照明弹和简单的塑料炸弹,就是无数个世纪以来一直用作炸树桩和石头的东西,另外还有十几根雷管。我把它们带上了,尽管制造木筏的时候不大可能用得到。这堆东西中,还有两个医药包和瓶子大小的滤水器,将伴我们一起展开向东的旅程。

我还带了一根电磁飞行皮带,但这玩意算上全套吊带和动力包后,体积相当庞大。不过,我还是把它放在了背包边上,心里思忖,这东西也许会有用处。靠在我背包边上的,还有那把十六号霰弹枪,因为机器人不愿意费事带上它一起往东飞。在它旁边是三盒子弹。我也坚持要带上钢矛枪,但贝提克和伊妮娅都不愿意拿。

我的皮带上别着手枪皮套,里面插着点四五手枪,子弹已经装满。皮带上的一个口袋里放着老式的电磁指南针,是我在橱柜中发现的,还有一副折叠起来的夜视镜,望远镜,水瓶,等离子步枪的两个备用弹夹。“迅猛龙,放马过来吧!”我一边盘点,一边嘟囔道。

“啥?”伊妮娅问,她正在整理自己的包裹,现在抬起了头。

“没啥。”

贝提克着陆在地的时候,伊妮娅已经把她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新包中。她还把机器人的私人物品收拾好放在了另一个挎包中。

我历来喜欢拆营帐胜过搭建。我想,那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把东西整理得干干净净。

“有没有忘带什么?”我对他俩说道。我们正站在狭窄的河滨上,望着整理好的包裹和武器。

“我。”从手腕上的通信志中传来飞船的声音。太空船的声音带着些许悲伤。

伊妮娅越过沙地,伸手摸摸搁浅飞船弧形的金属外壳。“你怎么样了?”

“伊妮娅女士,我已经开始了修复工作,”它说,“多谢问及。”

“你还是觉得修复时间需要六个月吗?”我问道。头顶上,最后一朵云正在消散,天空又变成了淡蓝色。或绿或白的枝叶在其下摇曳。

“约需六个标准月,”飞船说,“当然,只是修复内外两部分的功能。我没有宏观操控器,无法修复像你们那些损坏的飞行车之类的东西。”

“没事,”伊妮娅说,“我们不带这些东西。等再次见到你时,我们再修它们。”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飞船说。从通信志中传出来的声音比平常轻。

孩子看着我和贝提克。谁也没有说话。最后,伊妮娅开口道:“我们以后会再一次需要你的服务,飞船。在你修理并等待的时间里,你能在这儿藏几个月…或者几年吗?”

“可以,”飞船说,“藏在河底怎么样?”

我望着河面上庞大的灰色飞船船体。这儿的河面很宽,也许也很深,但是一想到这艘受损的飞船藏在河底下,就感觉怪怪的。“你不会…发生泄漏吗?”我问道。

“安迪密恩先生,”飞船的口吻中似乎带着傲慢,“我是一艘星际飞船,可以穿入星云,在进入红巨星的外壳表面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逃脱。如果在水中短短浸上几年,我全无可能——用你的话讲——发生泄漏。”

“抱歉,”我说道,但还是拒绝接受飞船的责难,“下水的时候别忘了关上气闸门。”

飞船没有说话。

“我们回来找你的时候,”女孩说,“能呼叫你吗?”

“用通信志波段,或者91.4无线电通用频段,”飞船说,“我会伸出一根鞭状天线,在水面上接收你们的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