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状天线,”贝提克沉思道,“这词真有趣。”

“抱歉,我记不得这个词的词源了,”飞船说,“我的记忆已经不复当初了。”

“没事,”伊妮娅说着,拍拍船壳,“你做得很好。现在你也得好好休养休养…我们回来时,希望你能恢复到顶级状态。”

“好的,伊妮娅女士。在你们顺流往下时,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系,同时监控你们的行程,直到你们进入下一个远距传送门。”

贝提克和伊妮娅坐在霍鹰飞毯上,他们的背包和我们最后几箱装备把毯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我系好笨重的飞行皮带,这意味着必须拿根绳子拴上包裹挂在胸前,一手扶着它,另一手还要拿着步枪,这样倒也能飞。我仅仅从书上看到过该如何操作电磁皮带——它们在海伯利安上不能用——但是控制器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凭直觉就行。指示器显示能量满满的,这趟旅途很短,所以我从没想过会不会掉到河里去。

我捏捏手持控制器,倾斜着飞入半空,差点刮到一棵裸子树木,我赶紧稳住身子,飞毯正悬浮在水面上十米高的地方,于是我飞过去悬停在他们旁边。虽然这身吊带内有衬垫,但穿着它吊在半空中,总没有坐在飞毯上舒服,不过,这样飞行更加刺激。我握着控制器,向他们翘起拇指,示意准备就绪,一行人开始沿河往东前进,往旭日方向前进。

飞船和瀑布之间的那片区域中,没几块沙地或河滨。但刚过瀑布,河流就变宽了,湍急的水流马上变成了一汪慢条斯理的池水。在河流南面有个好地方,贝提克正是把我们的露营装备和第一批材料放在了那儿。瀑布的声音吵极了,我们把箱子全部堆在那儿,随后我拿出斧子,望着最近的那些裸子树木。

“我在想。”瀑布哗哗作响,贝提克轻声说着,我几乎听不见。

我扛起斧子,停下手中的活。烈日当空照下,酷热难当,衬衣已经湿得紧紧贴在身上了。

“建特提斯河的时候,设计理念之一就是要使旅程愉快,”他继续道,“我在想,游艇碰见那玩意儿,会有什么愉快。”他用一根蓝色的手指指着咆哮的瀑布。

“我知道。”伊妮娅说,“我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当时他们有浮置游船,但并不是每个在特提斯河上游玩的人都会乘这种船。要是你和你的小心肝来这儿想要一次浪漫的游船之旅,却行到了这瀑布之上,那真是太尴尬了。”

我站在那儿望着瀑布,水沫飞溅,上面挂着虹影。我心下思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而现在,是不是有点变蠢了。我以前可没想到过这种问题。“特提斯河到现在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我说,“也许这条瀑布是新近形成的。”

“也许,”贝提克说,“但我很怀疑。这些瀑布的成因,似乎是由地壳倾斜面的升降引起的,这些斜面在丛林中由北至南,一共有几英里之长。但它们的高度完全没有差别。这说明很久以前就受到侵蚀了。注意到水流中那些圆石的大小吗?我觉得自这条河存在之日起,瀑布就形成了。”

“你的特提斯旅行指南中没有提到吗?”

“没有。”机器人回答。他拿出小册子,伊妮娅接了过去。

“也许我们不是在特提斯河上,”我说,他们俩都正眼盯着我,“飞船还没有成功进行星辰定位。但是,如果这颗星球并不是原先的特提斯之旅的一部分,那会怎么样?”

伊妮娅点点头。“我也想过。如今特提斯河都被截成了一段段,传送门还在,而这儿的这些和它们是一样的。但是,谁又能说技术内核没有建造其他传送门…没有通过远距传输器连接的其他河流?”

我把斧子倒竖在地,整个人靠在斧柄上。“不管事实怎么样,我们都有麻烦了。”我说道,“你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建筑师,我们也永远找不到回来的路,没法回家了。”

伊妮娅笑了。“劳尔,你杞人忧天了。自特提斯河停止运行已经过了三个世纪。也许,这儿的这条河已经开出了新的支流。也许,丛林中有别的运河或水闸,但被雨林覆盖,我们没有发现。我们不必担心这些事,只需顺流而下,看看另一座传送门在不在那儿。”

我竖起一根手指。“我又想起一件事,”我说,觉得自己比片刻之前聪明了点,“如果我们花了那么大的劲建造出木筏,往下走,却发现又有一座瀑布挡住了去传送门的路,那怎么办?也许有十座瀑布?昨晚我们没见到远距传送门,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它有多远。”

“我也想过。”伊妮娅说道。

我用手指轻敲着斧柄。如果这孩子再说一次这句话,我真的会考虑拿我手里的这东西砍她。

“我已经按照伊妮娅女士的吩咐勘查过了,”机器人说,“就在前一次运东西的时候。”

我皱起眉头。“勘查?就那么点时间,你怎么可能顺河而下,飞出一百公里远?”

“对,飞不了那么远,”机器人说道,“但我可以飞得很高,还用望远镜在路线上搜索了一番。我看见这条河一路笔直流向前,大概有两百公里吧。自然,很难找到要找的东西。但在大约一百三十公里远的地方,我的确看到了拱门状的物体。而且,到拱门的整条河道中,也没看到瀑布或是大型障碍物。”

我的眉头肯定皱得更深了。“你全部都看见了?”我说道,“你飞得多高?”

“飞毯没有高度仪,”贝提克说,“但就我所看到的星球曲面和天空的黑暗程度来看,我想高度约有一百公里。”

“你穿着太空服吗?”我问道。如果人到了那个高度上,他血管中的血液就会沸腾,肺也会因为爆发性减压而破裂。“戴着呼吸器吗?”我左右四顾,但在我们一堆堆普通物品中,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

“不,”机器人一面说,一面转身搬起一只箱子,“我只是屏住了呼吸。”

我摇摇头走开。我想,运动和独处会对我有好处。于是我开始一个人砍树。

木筏造好的时候,天差不多要黑了。如果贝提克没有和我轮流砍树,那我肯定干到深夜也搞不定。完成的产品并不漂亮,但它漂浮在了水面上。我们这个小木筏约有六米长,四米宽。筏尾叉有一根长长的撑杆,大致可以掌舵用。撑杆前方有一个凸起的区域,是伊妮娅建的单坡帐篷,前后都有入口。筏子两侧有两个拙劣的桨架,上面架着木桨,平时固定在上面,如果碰到死水或者急流,需要掌舵,可以用它来划船。我曾一度担心,蕨类的树干可能会吸水过多,万一沉了就不好办了,但我们用攀登绳索将圆木绑成两层,做成蜂窝状结构,然后在关键位置用螺栓钉牢,这样一来,筏子的地面就离水面有十五厘米的距离,坐上去感觉非常棒。

伊妮娅对微纤维帐入迷了,我得承认,她精湛高效的塑形技巧,使得我多年来造的所有棚屋都变得不值一提。站在撑杆的操纵地点上,只要一猫腰,就能进入单坡屋,它的前部有一个漂亮的屋檐,可以替我们遮挡烈日和风雨,但视线却不会受阻,屋子两侧有漂亮的前厅,我们的一箱箱装备放在那儿,不会被打湿。在帐篷的角落里,她已经摊开了塑料垫和睡袋,帐篷中部的高坐区域可以让我们很好地看清前方的东西,现在那儿堆起了一圈一米宽的石头,上面放着火盆和餐具,还有加热立方体。中心孔上吊着一盏提灯,被设置在灯笼状态。啊,我必须承认,整体效果真是惬意极了。

不过,女孩并不是整个下午都在做这顶惬意的帐篷。我本以为她会站在一旁看我们两个男人辛辛苦苦地干重活儿——那天天气越来越热,一个小时后,我就把上衣全脱了——但伊妮娅几乎是马上和我们一起干起活来,帮我们把砍下的树干拖到装备地,绑扎,钻钉子,拧螺栓和接榫,然后开始设计。她指出,我在训练中学会的安装方向舵的标准方法太过马虎,是不合格的,她把支撑三脚架的底座移到更低更远的位置,这样一来长长的撑杆操作起来就更容易了,也更有效率了。她还向我们展示了两种不同的方法,在对木筏下部的交叉支撑板进行连接时,能做得更紧、更坚固。我们所用的各种式样的圆木,都是伊妮娅用弯刀削出来的,我和贝提克只能站得远远的,以防被飞溅的木屑击中。

但是,即便三个人都卖力干活儿,等造好木筏,把装备搬到上面后,天也几乎已经黑了。

“我们今晚可以在这儿露营,明天一大早开船。”我说道,就在说话的时候,我明白自己其实不愿意那么做。他们两个也不愿意。我们爬上木筏,用长撑杆撑离河岸,如果水流过于平缓,我们将撑篙前进。贝提克掌舵,伊妮娅站在木筏的前端,留意着浅滩或者隐蔽的岩石。

最初的几个小时里,木筏之旅非常迷人,甚至可以说具有一种魔力。经过了一整天在闷热的丛林中挥汗如雨的工作,现在站在缓缓移动的筏子上,偶尔在河底的淤泥上撑上一杆,注视着黑墙般的丛林在身边缓缓而过,那可真像是天堂。太阳就在我们身后,几乎已经下山,有几分钟,河水红灿灿的,就像是滚滚的熔岩,河流两侧,裸子树木的下部被反射的光线照亮,似乎也在熊熊燃烧。天色逐渐变暗,最后变黑,我们还没看到一眼夜空,云层就从东面涌来,一如昨夜。

“我想知道飞船有没有完成定位。”伊妮娅说。

“咱们呼叫一下,问问看。”我说。

飞船还没有确定它的方位。“但我能确定,这儿不是海伯利安,也不是复兴之矢。”从手腕上的通信志中传来轻轻的声音。

“啊,真是让人松了口气呀,”我说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我已经潜入了河底,”飞船说,“很舒服,我正准备…”

突然间,彩色的电光起伏着划过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暴风开始猛烈地鞭打着河面,我们赶紧跑去护住我们的东西,以免被刮跑。河水泛起白浪,赶着筏子朝南边的岸上移去,通信志发出噼里啪啦的噪声。我用拇指按了一下,将手环关闭,集中精神撑篙,而贝提克也重新掌起舵来。有那么几分钟,我很害怕筏子会被浪花和咆哮的暴风撕碎。筏首正劈波斩浪地前进着,一会儿升起,一会儿落下,天很黑,唯一的亮光就是这一阵阵或绛红或绯红的闪电。这一晚,我们听见了雷声——隆隆巨响,就仿佛有人在岩石台阶上滚着庞大的铁桶,正往下朝我们奔来。与昨晚一样,极光舞动着,将天空撕裂。刹那间,一束绛红的霹雳击中了北岸上的一株裸子树,那棵树随即猛地燃烧起来,冒出五颜六色的火花,我们三人都被这景象惊呆了。身为一名前游艇船员,我开始咒骂自己的愚蠢,竟然让大家直接暴露在这样一条宽阔河流的中央——现在特提斯河已经足有一公里宽——却没有避雷针或者橡皮垫。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唯有盘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看着彩色的光束劈在河两岸上,也照亮我们前方的东部地平线。

接着又突然一下子下起雨来,雷电交加。我们赶紧跑进帐篷——伊妮娅和贝提克蹲伏在前门边,警惕地留意着沙洲或者浮木,而我则站在后门边,伊妮娅造帐篷的手法很精妙,我能在撑船的同时躲在帐篷的遮蔽下。

想当年,在我还是个驳船船主的时候,湛江上常常暴雨连连。我记得当时自己缩在漏雨的旧船上,心里思索着,要是暴雨把船浸透,船会不会沉下去。但我不记得哪场雨有这次那么猛烈。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以为我们又来到了一座瀑布上,这座更大,我正盲目地抵着强劲的水流撑着撑杆。但事实上我们还是在往下游前进,前头并没有什么瀑布,只不过暴风雨实在是太猛烈了,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当时明智的做法是赶紧靠岸,等暴雨过了再上路,但是这条一望无垠的河流就像是竖立在我们面前的一堵墙,除了突然迸发的彩色电光,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根本就不知道河岸离我们有多远,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靠岸并停好筏子。于是我把方向舵绑在高处,这样一来它就能保持船尾向后,而不会乱摆。接下来我离开岗哨,跟机器人和小孩缩在一起。天空像是开了个大口子,江河湖海正一股脑地倾倒在我们身上。

看来,女孩在塑造并稳固帐篷这方面的确有两把刷子,又或许是她运气好,反正当时那种情况下,帐篷都没有垮塌下来。我前面说我当时和他们挤在一起,但事实上,我们三个正手忙脚乱地抓着箱子,它们倒是绑得牢牢的,而筏子在一刻不停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摆,四处打转。我们根本不知道筏子在朝什么方向前进,不知道筏子是不是安全地位于河中央,还是在湍流中的无数石头间乱冲乱撞,也许河流打了个弯,而我们来不及转向,筏子正铁了心地撞向悬崖。但在当时,大家早已把一切抛在了九霄云外:我们正一心保护着装备,不让它们被冲下筏子,同时也尽力互相照应。

在某个时刻——当时我正一手护着一堆背包,一手紧紧抓着女孩的衣领,而她正伸手去截住几只飞速掉出去的炊具——我从前厅往外看去,望着筏子前面,这才发现,除了帐篷所在的这个凸起的小平台之外,木筏已经全数浸在了水下。狂风刮起白浪,那些浪花在五颜六色的极光映照下,也泛着或红或黄的光芒。我记起来,我还忘了带一样东西:救生衣——水上救生漂浮器。

我把伊妮娅拉回到扑扑拍打的帐篷顶棚下,在狂风中喊道:“不是零重力的话,你会游泳吗?”

“什么?”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从她的嘴唇形状我看懂了她说的是什么。

“你…会…游…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