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当然恨。”她说,“最恨你的人就数我了,不过也许没有金恨得那么厉害。”她滑下床,跑到终端旁。她伸出指头一个个按着键登录。终端上空出现一组加法题。“想看看我做算术吗?”

安德站了起来,和她一块儿坐在终端前。“当然想。”他说,“这些题目看上去好难。”

“可我不觉得难。”她夸耀地说,“我算得快极了,谁都赶不上。”

第十三章 埃 拉

埃拉觉得自己的创伤被抚平了,好像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洗清了她的痛苦。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语言的力量。

米罗:猪仔说他们都是男的,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信了。

欧安达:他们没有理由对我们撒谎呀。

米罗:我知道你年轻,不懂男女的事,可他们身上少了些零件,这你总看得出来吧。

欧安达:我可是学过解剖学的。你凭什么说他们做那种事非得跟咱们一样呢?

米罗:显然跟咱们不一样。既然说到这儿,其实咱们也没做过。我说不定看出了他们的生殖器在哪儿。看见他们肚子上那个小疙瘩没有?那儿的毛要浅些、细些。

欧安达:退化的奶头,连你都有。

米罗:昨天我看见了吃树叶者和罐子在一起。当时我在十米之外,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可罐子在摩擦吃树叶者的肚皮,我好像看到那些小疙瘩肿大膨胀了。

欧安达:也许没有。

米罗:有一件事我看得很清楚,吃树叶者的肚皮湿了。阳光正好从肚皮上反射出来。他简直舒服死了。

欧安达:真变态。

米罗:有什么变态?他们都是单身光棍,对不对?都是成年人,他们那些所谓的“妻子”又不让他们享受当父亲的乐趣。

欧安达:我觉得,这是某个外星人类学家因为自己受到性挫折,便以为猪仔们也跟他一个德性。

——米罗与欧安达的工作笔记1970:1:4:30

林间空地十分安静,米罗一下子就发现有点不对劲。猪仔们什么都没做,只在四处或坐或站。而且全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直直地瞪着地面。

只有“人类”例外。他从猪仔们背后钻出丛林,缓缓绕过其他猪仔,迈着僵直的步子走到前面。米罗感到欧安达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他没有朝她看。他知道她想的跟自己一样:他们会不会就在这一刻杀死自己,跟杀死皮波和利波一样。

“人类”直直地盯着他们,时间长达数分钟。这么长时间的凝视实在让人有点毛骨悚然,但米罗和欧安达受过严格训练,他们什么都没说,甚至脸上轻松自在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这种传达不出任何情绪的表情是多年训练的结果。利波允许他们俩跟随他访问猪仔之前,这是他给两人上的第一堂课。脸上不能显示出任何慌乱,情绪紧张时连汗珠都不能多冒一颗。练成这种本事之前不能让任何猪仔看见他们。不过这一招实在用处不大。“人类”实在太聪明了,能从他们的种种遁词中得出结论,从他们的毫无表示中收获答案。即使这种一动不动的姿态无疑也向猪仔们传达出了他们的恐惧。这真是一个无法逃避的怪圈。任何东西都可以传达出某种意思。

“你们骗了我们。”“人类”说。

别回答,米罗心中暗说。欧安达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样默不作声。她心里无疑也正向米罗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鲁特说死者代言人希望来见我们。”

猪仔的事情中就数这种事最气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他们总会扛出某个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死猪仔当大旗。这里头肯定还有某种宗教仪式:跑到哪棵图腾树下,向它提出一个重大问题,然后在树下一躺,瞅瞅树叶瞧瞧树干打发时间,最后总能得到你最希望得到的回答。

“我们从来没有否认过。”米罗说。

欧安达的呼吸变得稍稍急促了些。

“你说过他不能来。”

“说得对。”米罗说,“他不能来。他必须和其他人一样遵守法律,如果他不经许可就走出大门——”

“撒谎。”

米罗不作声了。

“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欧安达轻声说道。

“你们从前也触犯过法律。”“人类”说,“你们是可以带他来的,但你们没有。你们能不能把他带到这里来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鲁特说,虫族女王不能把她的礼物送给我们,除非代言人到这里来。”

米罗硬生生压下不耐烦的情绪。还虫族女王哩!他不是已经无数次告诉他们整个虫族全都被杀了吗?先是死掉的鲁特跟他们说话,现在又加了个虫族女王!猪仔们如果不时时活见鬼的话该多好啊,跟他们打起交道来会容易得多。

“这是法律啊。”欧安达再一次开口了,“如果我们邀请他,他说不定会向上报告,我们就会被押走,从此再也不能见你们了。”

“他不会报告。他想来。”

“你怎么知道?”

“鲁特说的。”

过去有几次,米罗真想把长在鲁特被杀的地方的那棵树砍掉。也许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再唠唠叨叨鲁特是怎么说的了。但也说不定他们会把另一棵树派给鲁特,同时还会大发脾气。绝对不要流露出对他们的宗教有丝毫怀疑。这是教科书上不变的铁律,连其他世界上的外星人类学家都知道,甚至人类学家也知道。

“去问他。”“人类”说。

“问鲁特?”欧安达问道。

“他不会跟你们说话。”“人类”回道。他这样说,是不是表示轻蔑?“问代言人,看他愿不愿意来。”

米罗等着欧安达回答。他的回答她早就知道。过去两天里他们不是已经争论过十多次了吗?他是个好人,米罗说;他是个骗子,欧安达说。他对小孩子很友善,米罗说;调戏儿童的人也一样,欧安达说。我信任他,米罗说;那你就是个大傻瓜,欧安达说。我们可以信赖他,米罗说;他会出卖我们的,欧安达说。通常说到这里争论就此结束。

但有了猪仔,平衡便打破了。猪仔们大大强化了米罗这一方。过去,猪仔们提出什么办不到的要求时都是米罗替欧安达挡驾。但这一次,他们提出的要求不是无法办到的,他也不愿糊弄他们。所以他什么都没说。逼她,“人类”!你是对的,这次一定要她让步。

她知道自己孤立无援,也知道米罗不会帮她。欧安达作了一点让步:“我们也许可以只把他带到森林边。”

“带他来这里。”“人类”说。

“我们做不到。”她说,“只要他来这里,他就会发现你们穿上了衣服,会做陶器,吃的是面包。”

“人类”笑了:“是的,我们是这样。带他来这里。”

“不。”欧安达说道。

米罗畏缩了一下,极力控制才压下了伸手过去拽她一下的冲动。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直截了当拒绝过猪仔的请求。过去总是委婉地说“我们办不到,因为…”,或者“我也很想帮你们,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不”字就顶回去。如果换了我,我是不会拒绝他们这个请求的。

“人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皮波跟我们说过,女人说了不算。皮波告诉我们男人和女人共同作出决定。所以,你不能说‘不’,除非他也这么说。”他望着米罗,“你也说‘不’吗?”

米罗没有回答,他能感觉到欧安达的手肘顶着他。

“你不能什么都不说。”“人类”说道,“或者说‘是’,或者说‘不’。”

米罗仍然没有回答。

坐在他们附近的几只猪仔站了起来。米罗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可那种缓慢的动作,还有自己不妥协的沉默,二者相加,结果是前景岌岌可危。见到米罗面临的危险,永远不会屈服于对自己的威胁的欧安达轻声道:“他说‘是’。”

“他说‘是’,但为了你不作声;你说‘不’,却没有为他老老实实闭上嘴。”“人类”伸出一根指头,从嘴里抠出一团黏稠的黏液,向地下一弹。“你简直一无是处。”

“人类”突然向后一个空翻,身体在空中一扭,背冲他们落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其他猪仔立即动了起来,急急忙忙尾随“人类”朝森林走去。

“人类”突然止步。一个猪仔——不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站在他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是吃树叶者。不知他和“人类”是不是在交谈,米罗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的嘴唇动没动。他只看见吃树叶者伸出手,碰了碰“人类”的肚皮。手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接着,吃树叶者一个急转身,蹦蹦跳跳蹿进森林,动作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转眼工夫,其他猪仔们都跑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次冲突。”米罗说,“吃树叶者和‘人类’起了冲突。他们是对立的双方。”

“为什么冲突?”欧安达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现在只能推测:如果我们把代言人带来了,‘人类’就赢了,否则,赢的就是吃树叶者。”

“赢了什么?有什么输赢可言?我只知道如果把代言人带来,他会出卖我们,到那时我们大家都会输个精光。”

“他是不会出卖我们的。”

“为什么不会?你刚才不是也出卖了我吗?”

她的声音就像抽过来的一记响鞭,他疼得叫出声来。“我出卖你!”他轻声道,“Eu nao, Jamais.”我不会,永远不会。

“我爸爸过去总说,当着猪仔的面一定要态度一致,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有分歧,可你——”

“我怎么了?我没有对他们说‘是’。说‘不’的人是你,你明明知道我不同意这种做法,可还是——”

“我们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你的责任就是——”

她突然止住话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准备说的是什么。可就算打住话头,米罗已经明白了她想说的是什么: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他的责任就是照她说的做,直到她改变主意。好像他是她的学徒似的。“我一直以为咱们是平等的。”他转过身,走进森林,朝米拉格雷方向走去。

“米罗,”她在他身后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停住脚步,等她赶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凶狠地低声道:“别瞎嚷嚷!猪仔也许会躲在附近偷听,你连这个都不管了吗?难道你这个外星人类学家的负责人决定可以让他们知道一切,哪怕你在教训自己的学徒?”

“我不是什么负责人,我——”

“你不是?得了吧。”他掉头就走。

“但利波是我父亲,所以我自然——”

“自然天生就是外星人类学家。”他说,“这是血统给你带来的特权,对不对?所以,按照我的血统,我应该是什么?打老婆的酒鬼白痴?”他粗暴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就是希望我成为那种人?一个我老头子的拷贝?”

“放开我!”

他一把推开她。“你的学徒认为你今天干了蠢事。”米罗说道,“你的学徒认为你应该相信他对代言人的判断,你的学徒认为你也应当相信他下面这个判断:猪仔们对这件事万分关注。因为你犯下的愚蠢的错误,你也许刚刚断送了‘人类’的一条命。”

这个谴责虽然刚刚出口,但两人心里一直都有这种恐惧:“人类”也许会落得鲁特和这些年来其他几个猪仔的下场,被开膛破腹,然后,一棵小树在他的尸体上生根发芽。

米罗知道自己的话不公道,如果她冲他大发脾气的话,也是他自找的。他没有理由责备她。当时两人不可能知道“人类”为这件事下了多大赌注,等知道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可欧安达没有大发脾气。看得出她竭力平静下来,缓缓呼吸,消除脸上的怒容。米罗也以她为榜样,尽力平静下来。“最重要的,”欧安达开口了,“是尽最大努力补救。处决仪式总是在晚上,如果想救‘人类’,我们下午就得把代言人带来,在天黑以前。”

米罗点点头。“说得对。”他又补充一句,“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说。

“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事情办砸了,不是任何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