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和其他所有事一样,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叫来的。是我让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他说他还有个姐姐,在特隆海姆。是我把他拉到这个所有人类世界中最偏僻的旮旯,外面还是一圈围栏。有围栏又怎么样,能阻止猪仔们杀害我爱的每一个人吗?

她又一次想起了米罗。他长得真像他的生身父亲啊,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发现她的私情。她仿佛看到,米罗像皮波一样躺在山坡上,被猪仔们用粗陋的木刀开膛破腹。他们会这么干的。无论我怎么做,他们都会下手的。就算退一万步,他们没有杀害他,再过些日子他就大了,可以和欧安达结婚了。到那时,我将不得不把他真正的身份告诉他,告诉他为什么不能娶欧安达。那时他就会明白,我活该受马考恩那只畜生的折磨,那是上帝通过他的手在惩罚我的罪孽。

连我也受了他的影响。那个代言人逼着我想起了往事,那些事我现在已经能够一连几周、几月不再想起。我多久没这样做了,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想自己孩子的事,而且怀着希望。我不想皮波和利波的事已经多久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仍然相信上帝,至少,相信那个复仇的、施惩罚的旧约上帝,那个谈笑间毁灭整座城市仅仅因为那里的人不向他祈祷的上帝。我相信新约中仁慈的耶稣基督吗?我不知道。

就这样,一整天度过了,娜温妮阿什么事都没有干成,脑子里也没有理出任何头绪。

下午过了一半时,金来到门口。“能不能打扰你一下,母亲?”

“没关系。”她说,“今天我反正干不进去什么事。”

“我知道你不在乎奥尔拉多是不是跟那个邪恶的混蛋搅在一起,但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科尤拉一放学就直接去了那儿,去了他的住处。”

“哦?”

“你连这都不关心了吗,母亲?怎么,你打算掀开床单,让他完全取代父亲的位置?”

娜温妮阿跳了起来,朝那个男孩逼过去,一股冰冷的怒火吓得他有点畏缩。

“对不起,母亲,我太生气——”

“我嫁给你父亲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让他打过你们一下。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非让他好好抽你一顿不可。”

“你尽管让他过来好了。”金挑战似的说,“他敢碰我一指头,我就杀了他。也许你不在乎被扇来打去,可没人敢那样对我。”

她没打算动手,可没等她意识到,她的巴掌已经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耳光不可能太重,可金一下子哭了起来,身体慢慢蹲下,最后坐在地板上,背对着娜温妮阿。“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面哭,一面不住嘟囔着。

她跪在他身边,笨拙地搓揉着他的肩膀。她突然想起,自从这孩子长到格雷戈的年龄,她就再也没有拥抱过他。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酷?再一次触摸他时,给他的是一个耳光,而不是一个吻。

“现在这些事我的确很担心。”娜温妮阿说。

“他把什么都毁了。”金说,“他一来这儿,什么都变了。”

“这个嘛,伊斯特万,以前也没好到哪儿去,变变也不错。”

“但不能按他说的变。忏悔,苦修,然后获得救赎,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改变。”

娜温妮阿已经不是第一次羡慕金了。他真的相信神父们的力量足以洗清罪孽。那是因为你没有罪孽,我的儿子,因为你不知道有些罪过无法靠忏悔洗清。

“我想我该和那个代言人谈谈。”娜温妮阿说。

“还得把科尤拉带回家。”

“这个我说不准。他毕竟让她开口说话了。其实她并不喜欢他,说到他时没有一句好话。”

“那她为什么要上他那儿去?”

“可能是想骂他一顿吧。这么做总比一句话不说要好得多。”

“魔鬼会伪装自己,用虚假的善行欺骗——”

“金,别跟我神神道道地讲大道理。带我去代言人的住处,我知道怎么跟他打交道。”

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河边小径走着。现在正是水蛇蜕皮的时候,一片片蛇蜕弄得地面黏黏糊糊的。我下一个项目就是这个,娜温妮阿想,得研究研究这些讨人嫌的东西,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办法治治它们,至少别让它们搞得河边一年里有六个星期臭烘烘的。唯一的好处就是蛇蜕好像能让土壤更加肥沃,有蛇蜕的地方柔软的水草长得最好。这种名叫爬根草的水草算得上是卢西塔尼亚这个地方最柔和、最让人愉快的土生植物了。一到夏天,大家就来到河岸,躺在芦苇和粗硬的草原野草之间一条条窄窄的天然草坪上。虽说蛇蜕滑溜溜的让人不舒服,却能带来这般好处。

看来金也在想同样的事。“母亲,咱们能不能什么时候在我们家附近种点爬根草?”

“你外祖父母就有这个打算,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可他们想不出办法来。爬根草也授粉,但却不结籽。移植到别的地方,它只能活一段时间,然后就死了,第二年也长不出来。我估计这种草大概只能长在河边。”

金皱起眉头,加快步伐,有点气鼓鼓的样子。娜温妮阿暗暗叹了口气,宇宙万物没围着他转,金总觉得这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两人不久便来到代言人屋外。外面广场上孩子们打闹嬉笑的声音很吵,只能抬高嗓门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

“就是这儿。”金说,“我觉得你该先让奥尔拉多和科尤拉出来。”

“谢谢你领我来。”她说。

“我没开玩笑。这是一场善恶决战啊,是件大事。”

“决战倒没什么。”娜温妮阿道,“难的是分出哪边是善哪边是恶。不,不,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分得很清楚,可——”

“别傲兮兮地对我,母亲。”

“你总是傲兮兮地对我,我偶尔傲一次不算太过分吧。”

他气呼呼地绷起脸。

她伸出手去,试探着轻轻拍拍他。一感受到她的触摸,金的肩膀立即绷紧了,好像她的手是一只毒蜘蛛。“金,”她说,“别再教我怎么分辨善恶了。你知道的只是书本,我有的是亲身体会。”

他一晃肩膀,甩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娜温妮阿响亮地拍拍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了。是科尤拉。“你好,妈妈。Tambem veio jogar?”你也来玩吗?

奥尔拉多和代言人正在终端前玩星舰大战游戏。当局配给代言人的终端的三维投射场比普通终端大得多,分辨率也高得多。两人各指挥一支由十二艘战舰组成的支队来往厮杀。战斗十分激烈,两人谁也没有抬头招呼她。

“奥尔拉多不准我说话,说不然的话,他要把我的舌头扯下来,夹在三明治里逼我吃下去。”科尤拉告状说,“你最好也别吱声,等他们打完游戏再说话。”

“请随便坐。”代言人嘟哝一句。

“你死定了,代言人。”奥尔拉多哇哇大叫。

在一阵模拟的爆炸闪光中,代言人的一多半战舰消失了。娜温妮阿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科尤拉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我听见你跟金在外头说的话了。”她说,“你们的声音大极了,我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

娜温妮阿觉得脸有点发烧。一想到代言人听见了她和儿子的争吵,她就觉得有点不自在。这些事跟他没关系,她家里的事压根儿不关他的事。而且,她不喜欢看到他打战争游戏。这种事早就过时了。除了偶尔与走私犯交火外,各人类世界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战争了。比如米拉格雷,和平得只有治安官的警棍还算件武器。奥尔拉多这辈子也不会见到战争。可瞧瞧他现在,战争游戏玩得如痴如醉。也许这是进化过程中种族的男性成员形成的一种本性,老是有一种冲动,要把对手炸个粉身碎骨,或者夯进地下砸个稀巴烂。又也许,他在家里看到了太多暴力,所以要在游戏里发泄一番。都怪我,跟别的事一样,都是我的错。

奥尔拉多突然沮丧地大叫一声,他的舰队被炸了个灰飞烟灭。“我没看出来!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我简直做梦都没想到。”

“这算什么,别那么咋咋呼呼的。”代言人道,“回放一次,好好看看,下次就机灵些了。”

“我还以为你们代言人跟神父们差不多呢。你的战术怎么会那么棒?”

代言人意味深长地冲着娜温妮阿笑道:“有时候,让别人对你说实话和打仗也差不了多少。”

奥尔拉多靠在墙上,关掉眼睛,重放录下的刚才的游戏过程。

“你一直在东闻西嗅。”娜温妮阿说道,“做得一点儿也不高明。这就是你们死者代言人的‘战术’?”

“不管怎么说,把你引到这儿来了,不是吗?”代言人笑道。

“你在我的文档里想找什么?”

“我来是为了替皮波代言。”

“他又不是我杀的。我的文件不关你的事。”

“是你叫我到这里来的。”

“我改主意了。我很抱歉,但这并不是说你就有权——”

他的声音忽然放低了,他蹲在她面前,让她能听清他的话。“皮波从你这儿知道了什么,不管他知道的是什么,这就是导致猪仔们杀害他的原因。所以你才锁死了自己的文件,让别人无法发现里面的内容。你甚至为此拒绝嫁给利波,以防他发现皮波发现的东西。你扭曲了自己的生活,扭曲了所有你爱的人的生活,目的是为了不让利波和米罗发现那个秘密,和皮波一样被猪仔杀害。”

娜温妮阿只觉得一股寒意流过全身,她的手脚开始颤抖起来。他来这里才三天,知道的却比任何人都多,这些东西只有过去的利波才猜到几分。“一派胡言。”她说。

“请好好听着我说的话,堂娜·伊凡娜娃。你的办法没有用。利波不是死了吗?不管你的秘密是什么,把它隐藏起来并没有保住他的命。这种办法同样救不了米罗。无知和欺骗救不了任何人,只有知道真相才能救他们。”

“休想。”她轻声道。

“你不告诉利波和米罗,这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是你的什么人,对你来说完全无足轻重。所以你大可以告诉我这个秘密,即使我因此而死,你也不会受什么打击。”

“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呢。”娜温妮阿说道,“可你永远别想接触那些文件。”

“有件事你没弄明白:你无权蒙住别人的眼睛。你儿子和他妹妹天天出去见猪仔,他们不知道自己说出的哪句话、做出的哪个举动会宣判他们的死刑。明天我会跟他们一块儿去。不跟猪仔们谈谈,我无法替皮波代言。”

“我不想让你给皮波代言。”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你,但我恳求你,告诉我皮波知道的是什么。”

“你永远别想知道皮波的发现。他是个仁慈、善良、富于爱心的人,他——”

“——他让一个孤独、恐慌的小女孩有了家,治愈了她心里的创伤。”代言人说着,手抚着科尤拉的肩头。

娜温妮阿再也受不了了。“你好大的胆子,敢把自己跟他相比!科尤拉不是孤儿,听明白了吗?她有母亲,我!她不需要你,我们没人需要你。没人!”说着说着,她不知怎么哭了起来。她不想当着他的面哭,更不想在这个地方哭。他一来,一切都乱套了。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在身后用力把门一摔。金说得对,他是个魔鬼。他知道得太多了,该死的,太多了。他给予得太多,他们全都渴望着他、需要他。这么短的时间,他哪儿来的这么大力量?

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念头吓得她全身冰凉,充满恐惧。他是怎么说的,米罗和他妹妹天天出去见猪仔。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只有一点,那一点甚至她都不知道:皮波在她的模拟图像中发现的秘密。只要他再弄清这一点,他便知道了她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召唤死者代言人时,她希望他能发现皮波死亡的秘密。可是,他来了以后发现的却全是她自己的秘密。

门砰地关上。安德倚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脸靠在手上。

他听见奥尔拉多站起来,缓缓走过房间。

“你想切入母亲的文档。”他轻声说。

“是的。”安德说。

“你让我教你怎么搜索文件,好刺探我母亲。你让我成了叛徒。”

眼下没有什么回答能让奥尔拉多满意。安德什么都没说。他静静地等着,看着奥尔拉多走出门去。

虫族女王感应到了他心中的波澜,被他的痛苦所牵引。他感到她在他意识中微微一动。不,他无声地对她说:你帮不上什么忙,我也无法向你解释。这是人性,我只能这么说,奇奇怪怪的人性,和你离得太远了,你是无法理解的。

啊。他感到她在他意识中抚慰着他,像和风拂过大树的枝叶。他感到自己成了一棵树,顽强向上,强劲的树根深深扎进土地,空中的枝叶在阳光下簌簌摇动。你看,这就是我们从他那里学到的,安德,这就是他发现的平和宁静。虫族女王从意识里渐渐退去,那种感觉也慢慢消失了。但大树的力量却留了下来,它的沉静取代了痛苦、骚动。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奥尔拉多关上门的声音还回响在房间里。科尤拉从他身旁跳了起来,跑过房间,跳上他的床,在床上蹦蹦跳跳。

“你来了才几天,”她高高兴兴地说,“可人人都恨上你了。”

安德苦笑一声,转身看着她:“你呢,恨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