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父亲很了解他的儿子。”加达斯冷笑道。

“那时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对你说破真相,并请你担任美男计中的乌鸦──对不起,在这儿我借用了克格勃的一个术语。但你父亲说那样不行,只有绝对的真诚才能瞒过目光如刀的海拉。说实话,作为一个老牌特工,我相当佩服你的父亲。”

加达斯再一次冷笑道:“我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往下说吧。”

“后来的事态发展十分顺利,顺利得超乎我们的预料。你的牙齿被植入发生器后,不到20天,海拉就同你……上床了。”他咧嘴笑道,“对不起,这个词很粗俗。当时我们很怀疑,海拉是不是察觉了我们的计谋,在使用反陷阱?后来的窃听表明,我们是多虑了。海拉虽然智力超绝,目光敏锐,毕竟只是个12岁(从生理年龄上说)的少女嘛。她很容易陷入情热的,对不对?”

加达斯心房颤栗着,想起了自己梦中的自责。

“我们根据你身上发出的信号,很方便地找到了地下巢穴的秘密入口。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在那儿为你们这对情人站岗。上帝啊,那片密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单是旱蚂蟥、蜢蛛和大蚂蚁就能让我发疯,还要时刻提防着毒蛙和毒蛇。”

“你是说,地下世界的秘密入口是在亚马逊密林中?”

杜塔克嘿嘿笑着,滑过这个问题:“问题是你进了巢穴后,离地面太远,窃听器的信号比较模煳。经电脑复原后,我们才能勉强听出个大概。我知道你曾……把一个女人从房里赶出去,对吧。也知道你很快认清了海拉的危险本质,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加达斯无法反驳,他说的大多为实情,但这些话从杜塔克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十分污秽,十分剌耳。他懒得反驳,沉着脸听下去。

“你在地下的最后一天,即你被麻醉之后,窃听器并未被麻醉,所以我们继续监听着。听到海拉安排手下把你抬到她屋里,还听到她……吻你,在你耳边喃喃自语。此时声源与窃听器很近,这些话听得清楚极了!”

加达斯的眸子上蒙上一层雾霭,痛苦的火焰在瞳孔中跳荡着,杜塔克紧紧地盯着他,十分开心。本来这些细节是不用向加达斯传达的,但杜塔克难以抑止自己的欲望,他天生爱翻动别人精神上的的痛苦。“加达斯,你是好样的,没有你的帮助,我们真没办法找到海拉的秘密巢穴。参议员说让你尽快回国,他要听你的详细汇报,再决定下一步的大动作。”

加达斯已经能想像到,几架美国B-2轰炸机飞到亚马逊密林上空,投下上百吨重的巨型炸弹,海拉和她的忠实臣民会葬身火海……他颤栗一下,这当然逃不过杜塔克的眼神。加达斯疲倦地说:“当然,我该回去了,我的戏已经演完了。走吧,回圣保罗。”

“好的,我来为你开车。”

加达斯冷冷地说:“你还是回到自己车上吧。恕我坦率,我不大愿意和你在一起,看到你,我就想起专吃腐尸的兀鹰。”

杜塔克没有生气,咧着嘴说:“多谢你的坦率,干我这一行,本来就没打算讨人喜欢。不过,我还是要腆着脸挤到你的车上。知道为什么吗?我怕你心血来潮,用汽车电话或别的办法向海拉泄密。当然我知道你对海拉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容忍,否则你此刻也不会被她扔到这里。不过你们总是情人吧,一夜夫妻百日恩嘛。请原谅,这也是参议员的交待。”

他客客气气地把加达斯让到车后,自己则坐到驾驶椅上,然后对另一辆车上的佩雷拉招招手,两车紧咬着上了公路。

“对不起,加达斯,那些天把你蒙到鼓里。”那个快活的年轻牙医一边在他头上忙活,一边真诚地道着歉。“我也是中情局的,你来这儿诊病的前三天,我刚从别人手里租过这家诊所。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的确接受过正规的牙医训练,至少不弱于这儿原来的主人,那个半吊子私业牙医。”加达斯对这个特工的印象不错,和残暴嗜血的杜塔克相比,他简直就是天使了。他想说“你不必道歉”,但是无法张嘴,医生正用针管把麻醉剂注入他的下牙床,一种发木发胀的感觉迅速蔓延。医生开始手术,听见轻微的锯割声,噪声在颅腔中隆隆响着。他的大脑仍在飞速运转,怎么办?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海拉葬身岩洞,海拉是他的爱人,给过他无比的快乐,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的右手无意中摸到了口袋里那个鼓鼓的软包,那是海拉的“时装”,海拉想让自己永远记住她的躯体。加达斯努力思考着,能用什么办法通知海拉,让她警惕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不知道海拉在何处,但把消息捅给圣贞女孤儿院的鲁菲娜嬷嬷就行了,她会及时转告海拉的……不过,他该不该这样作?通知海拉,让海拉从容地带着她的财产逃走,包括那个邪恶的机器子宫?牙医用钳子夹出植入的半截牙齿,在加达斯面前晃了一下,断牙珐琅质的外皮闪着银白色的金属光芒。“弄掉了,就是它。这个精巧的玩意儿。”那东西当啷一声落在盘子里,杜塔克立即用镊子夹起来,小心地包好,放到贴身口袋里。

牙医细心地清理了伤口:“断牙回美国后再安吧,国内条件更好,现在我给你打一针消炎针。”他熟练地找到加达斯胳臂上的血管,把针头插进去,黑云顺着血管迅速上升,慢慢罩住他的意识。加达斯猛然悟到是怎么回事,但已经晚了,神志丧失前,他看见牙医俯在他的脸庞上方,歉然道:“对不起,这是上司的决定,他们怕你为爱情所惑做下错事,只好让你在昏睡中尽快回到美国。”加达斯在心中悲叹:晚了,晚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奇怪的是,在烧灼般的绝望中,竟然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很快沉沉入睡。杜塔克唤来佩雷拉,把浑身瘫软的加达斯搀进车里,回头对牙医说:“理查德,你把诊所赶紧还给主人,和我一块儿回国。”

理查德取下口罩,笑嘻嘻地说:“不,我们在这儿告别吧。我已经喜欢上巴西了,再说,这家小诊所的生意蛮红火的,数倍于我从中情局领的工资,既然这样,我干嘛不试试新的生活呢。我的辞职报告已经寄出,并用自己的积蓄把这家诊所给盘过来了。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中情局免费服务。再见,下次再来圣保罗时欢迎惠顾。”杜塔克吃惊不小,看看理查德,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杜塔克对此无可奈何,只好摇着头坐到车里。20分钟后,一架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波音客机已经起飞,机上有一名神志不清的病人,和一个随行的患有白化病的医生。

第五章

1

“到了,前边就是38A。”出租车司机说。一对黑人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下了车,胆怯地打量着前边的庭院。花饰精美的铁门之后,两排整齐的小叶黄杨夹着甬道向前延伸,树荫深处露出白色的建筑。右边是花园,喷泉围着一座中国式的假山,七八个人正在那儿玩耍,时时有小孩的笑声传过来。黑人女孩看看父母,走过去按响门铃。少顷,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快步走过来:“杰西卡!”苏玛高兴地嚷着,“我猜着就是你们到了。穆尔科克夫妇,请进吧,我们一直在等着你们呢。”

她领着客人经过林荫道,向人群走去。“喂,杰西卡和她的父母到了!”她喊道,那边正陪着孩子们玩耍的几个人快步迎过来,苏玛向客人介绍:“这是我父亲约翰。这是我的丈夫大卫?威廉森,儿子丹尼。那位是保罗?雷恩斯,杰西卡已经认识的,他妻子维多利亚,儿子吉米。这位是我们的老朋友豪森。”

周围的人都不错眼珠地盯着杰西卡:“像,太像了!”只有维多利亚好奇地问:“真的很像海拉?可惜,我一直无缘见到她。”

保罗把杰西卡揽到怀里,亲亲她的额头,豪森也迫不及待地把她拉过去,仔细打量着。杰西卡气色很好,目光清彻,脸上漾着笑意,看来,她确实戒断了毒瘾,恢复了往日的自我。豪森和保罗交换着眼色,欣慰地点着头。丹尼和吉米从大人的腋下钻过来,拉着杰西卡往外走:“杰西卡,我们去跳蹦床吧。”杰西卡看看苏玛,苏玛用目光示意:你去吧。很快,蹦床那边响起纵情的笑声。两天前,保罗接到了杰西卡的电话。杰西卡说,她完全戒断了毒瘾,现在已经回到美国,她想见见保罗和苏玛。保罗高兴极了:“当然可以,我太高兴了,明天你就来吧,我们在苏玛家欢迎你。”杰西卡调皮地说:“那么,你给我过生日吗?明天恰好是我的生日。”

“真的?太好了,苏玛肯定非常乐意。快来吧,和你的父母一道。”

现在,三家人团团坐在苏玛家的大餐厅里,其乐融融。餐厅的灯光熄灭了,苏玛托着生日蛋糕走出来,22团烛光照着她的喜悦。22根蜡烛,里圈是6根,外圈是16根,分别象征着杰西卡的真实年龄和可比年龄。丹尼奇怪地喊:“蛋糕上一共22根蜡烛,杰西卡姐姐已经22岁了么?”苏玛笑着解释:“不,她只有16岁。那6根蜡烛代表着一个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们。”丹尼嚷着“告诉我告诉我”的时候,杰西卡许完愿,吹熄蜡烛,大家拍手唱着“祝你生日快乐”。保罗和苏玛互相看看,不由想起在山中为海拉过3岁生日的情景,眼眶湿润了。维多利亚触触大卫的肩膀,嫉妒地说:“看哪,只要一扯到海拉的事情,他们就把我们忘了!”大卫和保罗笑着,分别揽过自己的妻子。

杰西卡切开蛋糕,分发给大家,当分到苏玛时,她低声问:“妈妈,你们真的见到海拉了?”“我们猜想是见到了,在圣贞女孤儿院,院长和我们谈话时,豪森溜出去,只看见了一个背影。但我们都确信是她。”

杰西卡踌躇地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唿海拉,是母亲,还是姐姐。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姐姐吧,因为我愿意把你当成我的妈妈。”

在这个欢乐的宴会上,穆尔科克夫妇只有笑的份儿了。杰西卡伏到老约翰的怀里说:“我真高兴,今天一下子多了两对父母,还饶了一个外公呢。”

约翰也笑道:“我更占便宜了,捡了这么大的一个孙女。”

生日餐结束后,两个孩子又把杰西卡拉走了,三个人钻到小丹尼的卧室里,关上门玩起来。穆尔科克夫妇走到保罗和苏玛跟前,庄重地说:“雷恩斯先生,威廉森太太,我们想再次表示我们的谢意。你们……”

“不必客气。”保罗说,“实际上应该感谢你们和杰西卡。知道吗?杰西卡能主动和我们恢复联系,对苏玛、对我是多大的精神安慰。”

穆尔科克太太用手帕擦擦泪水:“我们真诚地感谢你们,你们知道,我们这一生相当困窘,没有什么好回味的。杰西卡曾是我们的希望,但她又突然吸毒,那一段时间,我们的精神快要崩溃了,我们诅咒上帝太不公平。但现在我们已经恢复了信念,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好人。你们、加达斯,还有远在中国的甄羽女士、戒毒医院的医生们。谢谢你们大家。”

她提到了加达斯,保罗急忙问道:“加达斯和你们有联系吗?我们去巴西找过他,那时他已失踪。后来听说他回到了美国,但我们一直没能得到他的消息。”

“他回国后和杰西卡通过一次电话,问了她戒毒的情况。保罗,”她忧心忡忡地说,“打电话那天他的气色很不好,情绪也不大对头。我们很为他担心。”

保罗看看苏玛,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们从巴西回国已经四个月了,但加达斯一直没有踪影。豪森曾尽力打探过,所得到的情报仅仅证实了加达斯确已回国,但回国后便石沉大海,四个月来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这是很不正常的,而且这种不正常肯定和海拉有关。他想起,当他们向院长嬷嬷提出有关加达斯的警告时,院长轻松地说:不必担心,我的资助人对他了如指掌。但愿这是真的,但愿海拉不要轻敌啊。

他不愿把这些情况透露给穆尔科克夫妇,在他们心目中,加达斯?比利先生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何必破坏他们心中的这个形像呢。“不说这些了。加达斯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有个声名显赫的参议员父亲呢。今晚咱们痛痛快快玩一会儿,否则维多利亚和大卫又要嫉妒了。”

但他们注定脱不开这个话题,少顷,女仆维姬匆匆过来,说白宫办公厅打来电话找苏玛。白宫?苏玛的脸色变白了,急忙走过去,掂起那只老式的镀金话筒:“我是苏玛。请问……”“你是苏玛?威廉森,婚前用名是苏玛?罗伯逊,对吗?”

“没错。”苏玛用玩笑来掩饰自己的担心,“你问得这么详细,是不是白宫对我有所任命?”对方继续问道:“请问保罗?雷恩斯和豪森?乔思特是否正在你家?”

“对。我们正在为一个女孩举行生日宴会。”

“杰西卡?是不是杰西卡?穆尔科克?”

苏玛蹙起眉头:“对的,我想FBI没有窃听我的电话吧,你是哪一位?”

对方笑了:“哪里哪里,如果是窃听到的信息,我会向你透露吗?我是白宫办公厅主任甘金斯,谨通知你,并请你代转保罗和豪森,请于明天上午9点到达白宫西会议厅,总统将约见你们。”“总统约见?”苏玛大声重复着,“能透露谈话内容吗?”

“很遗憾,我不能透露。再见,请务必通知他们两位并准时到达。”

苏玛满头雾水地回到人群中。几个人都拿眼睛盯着她的额头,似乎那里有问题的答案。苏玛困惑地说:“总统约见!还有保罗和豪森!”

豪森马上想起那次参议员的约见:“不用猜了,肯定和海拉有关。苏玛,”他沉重地说,“我想不会是好消息,恐怕政府已下了决心,要对海拉王国动大手术了。”

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闹声不时传到客厅,保罗、苏玛、豪森和大卫、维多利亚、穆尔科克夫妇都面面相觑,只有老约翰平静地劝慰道:“不必担心,如果已经决定行动,总统就不会约见你们了,我想事情还没有完全绝望。”

苏玛沉默了很久才沉闷地说:“但愿如此,否则也许我会行剌总统的,只要能保住我女儿的性命。”保罗站起身:“我想咱们提前动身吧,赶到华盛顿还能歇息几个小时,养足了精神和总统斗。”没人响应他的玩笑,屋内笼罩着阴郁的情绪。“不要告诉孩子们,不要打搅他们的好兴致。咱们三个悄悄出发吧。”

三人作了简单的准备,少顷,一辆黑色的林肯悄悄开出庭院,从窗户里还能听到三个孩子的喧哗声。

2

林肯轿车沿着宾夕法尼亚大街,开进了白宫的黑色栅栏大门,又按照警卫的指示,开到北门厅下车。一位工作人员核对了姓名,引他们进入一个挂着绿色帷幔的法兰西式小门。屋内,黑色的皮背转椅摆成两排,东墙上雕有国玺,两旁挂着总统旗和国旗,靠墙处摆有许多书架。保罗触触苏玛,轻声说:“这是内阁会议室。”三人心照不宣地点头。总统把约见地点放到这儿,可见对这次见面的重视。他们来得比较早,屋内只有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看到三人进来,他马上从椅缝中挤过来:“是威廉森太太、雷恩斯先生和乔思特先生吗?我是加达斯?比利。”

“加达斯!”三人惊唿着,带着掩饰不住的敌意看着他,不用说,这次总统约见肯定和他的“努力”有关。他们准备把海拉怎么办?保罗冷淡地说:“我们到巴西找过你,不过那时你已在那儿失踪了。”“说来话长,一会儿你们就会知道了。”他苦笑着,在三人身边坐下。他的气色的确很糟,面色苍白,脸庞瘦削,眸子中深含着痛楚,简直像一个服刑10年的犯人。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的情况我都清楚,是从杰西卡和我父亲那儿得知的。我的情况你们可能不大清楚吧,我,”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和海拉有过7天的夫妻生活,又到她的地下世界里住了5天。还有,海拉已经怀上我的孩子。”这些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三个人惊喜交加,几乎失声喊出来。想想吧,三个人千里迢迢跑到巴西,只看到海拉一个模煳的背影,而这个青年竟然和海拉建立了这样密切的关系!他们的情绪转眼间变了,从隐隐的敌意变成亲切、亲昵。苏玛已把加达斯认作女婿了──虽说自己作他的岳母似乎年轻了些。但三个人的惊喜很快冻结,因为无论如何,加达斯的表情不像一个幸福的丈夫,眸子中藏有那么多的绝望、自责、愤懑,使他看起来像是被女巫施过魔法的人,像是在浓墨般的“痛苦”中浸泡过。加达斯看到三个人急迫的疑问,苦笑着说:“稍微等一等吧,我是今天会议的主讲,他们让我把自己最隐秘的快乐和痛苦都抖给大家。”他沙哑地说,像一只受伤的狼,“是父亲让我这么作的──而且从道义上说我没法拒绝。”参加约见的人陆续走进来。加达斯低声为他们介绍着:这是生物学家乔伊,这是人类纯洁联盟主席哈伦?奈特,这是纽约时报主编弗兰克,这一位是音乐家沃尔特(加达斯解释说,他被邀请的原因,是他在克隆人问题上发表了不少最激进的观点)……又进来的两个人保罗认识,是伊恩?希拉德和日本人桥本正治,他们也看见了保罗和苏玛,远远地打了招唿。陆陆续续又进来十几个人,有些连加达斯也不认识了。

9点钟,会议室的内门打开,参议员布莱德陪着总统欧林?基夫走进来。基夫总统个子瘦小,浓眉,眼窝深陷,一双鹰目十分深邃,他笑着同大家见了礼,同来客中几位熟人简单地寒喧几句,直截了当地说:“谢谢诸位来临。我想,虽然没有通知今天的谈话主题,但诸位想必已经猜到了──是和12年前降生的那个癌人有关。”

尽管早在意料之中,苏玛仍觉得心头一沉,她几乎能猜到这次会议的结局,不由升起破釜沉舟般的悲壮。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保护海拉的生命。会议室内很多人都知道她同海拉的关系,这会儿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她,包括桥本和伊恩的怜悯,也有哈伦的敌意。

总统简洁地说:“12年前,海拉在保罗?雷恩斯的手中诞生,此后围绕海拉发生了种种事变:爆炸、暗杀、逃亡。现在可以公开告诉大家,海拉失踪前的那次爆炸是FBI策划的,并事先经过我的同意。”屋内起了轻微的骚动。总统特意看看苏玛,目光中有歉意,但并不是特意的道歉。他苦笑道:“可惜这次爆炸没有成功,在海拉三位亲人的策划下,她成功地骗过警方,逃到巴西,并很快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几乎是一个国家,是一个国中之国。我知道,在此之前,布莱德参议员为我承担了不少愤怒的诅咒,可能在苏玛女士的心目中,参议员到现在仍是一个邪恶的家伙。但我要告诉大家,在围绕海拉的斗争中,在意见完全相左的两派中,都没有任何私利,没有诸如嗜杀、残忍、罪恶这类东西,我们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崇高信念。我想,保罗?雷恩斯先生尤其会赞同我的观点。”他把目光转向保罗,保罗沉思着点点头。不错,他们曾对布莱德满怀恨意,但客观地评价,布莱德并没有私德上的丑恶,他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而努力。也许只有一个人是丑恶的,就是嗜杀的杜塔克,但杜塔克只是工具,在这个事件中不起主导作用。杜塔克今天没有与会,他仍躲在隔壁房间里偷听吗?总统说:“现在我们该如何对待海拉?处死她,还是保护她?今天的会议可以看作是一次民意公决,代表中包括了所有海拉最亲近的人。我希望能在这次会议后取得一致意见──当然很困难,但我有信心。现在,请加达斯?比利先生谈谈他的经历。”

加达斯没有起身,两手放在桌上,低着头,开始叙述。开始时他的声音枯燥沉闷,但随着回忆,他很快进入了过去的时光,回到与海拉朝夕相处的环境里,语调中开始渗入浓浓的感情。他坦诚地,丝毫不加粉饰地追述了他与海拉的结识,他们之间狂热的爱,他们的龄龉,以至后来的决裂。他的声音饱含痛苦和无奈,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对那个异类之茧──巨大的机器子宫——的真切描述,使每个人不寒而栗。最后他苦恼地说:“从那时起我就与海拉决裂,在昏睡中被送出地下世界,此后再没有得到海拉的任何消息。已经6个月过去了,很可能我的孩子已经出生,因为海拉就是满6个月出生的。我至今仍爱海拉,深深地爱她,挂念着那位已出生或未出生的儿女。可是,那个集体子宫同样是我每天的梦魇,难道人类真的要变成大批生产的零件?再没有母爱、母亲的呢喃、母乳的甘美、母亲与儿女的血肉联系?”他痛楚地摇摇头,“我没有办法,我无法作出决定。我不知道是该带领B-2轰炸机去炸平那儿,还是该展开臂膀保护自己的妻儿。父亲劝我把这些情况公开,寄希望于社会的智慧。我听从了父亲的劝告,把所有隐情都抖露给诸位,现在请你们来判决吧。”

他的发言结束了,总统冷静地注视着会场。“请大家踊跃地谈谈自己的看法,提出妥当的处理意见。好,请你先发言。”

生物学家乔伊站起来:“我想说明的是,刚才加达斯所说的人造子宫的诸多优点──效率高,妇女不再忍受怀孕分娩的痛苦,胎儿在子宫内可充分发育,可实施产前教育,等等,都是完全真实的。其实还不止这些呢,比如,可以很方便地诊治甚至完全消灭遗传疾病。所以,如果为这种人造巨型子宫开绿灯的话,恐怕人类很快会屈服于它的诱惑。”他顿了顿说,“从技术上没有任何难度,如果有决心和资金支持,至少有100个生物学家能在一两年内独立搞成它。”他苦笑道,“不过,至少我不会去干这件事,我坚决反对它,仇视它。为什么?因为这个变化太大了,太深刻了,它将完全抹煞人性,改变人类的性状。而且,这种‘科学进步’是否会带来意外灾难?不要忘了,人类近代史上的几次劫难都起因于某种似乎完全无害的科学进步:艾滋病毒和埃博拉病毒的肆虐,是因为人类进入原始森林,激活了在绿猴和蝙蝠身上潜伏了百万年的病毒;疯牛病是由于饲料中添加了粉碎过的牲畜内脏──初看起来,这是多么无害的革新啊,如果我是20年前的农场主,有人警告我粉碎的动物蛋白可能有危险,我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上述几点失误的代价是什么?是几千万人的死亡。现在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是动物饲料、绿猴病毒这类小事呢。”

他的发言成了会议的基调,此后的发言者都表示了对这件事的忧虑。只有音乐家沃尔特唱了反调:“乔伊先生,明明知道不能阻止的事情,你为什么要阻止呢。”

总统平静地问:“你的意见呢?”

“由它去吧,由它自生自灭。如果这种新人类会取代我们──反正我们挡不住。不妨假设现在是十几只南方古猿在这儿开会,它们通过决议,严格禁止猿类变人——能阻止住吗?”这种观点未免太惊世骇俗,太无责任感了,大多数人带着敌意看他,连苏玛也不赞同。总统没有表示意见,请其他人继续发言。

苏玛的心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感到会场内砭入肌骨的杀气,她着急地捅捅保罗:“你说该怎么办?”保罗沉重地看看她,没有回答。他曾决心捍卫海拉的利益,但在听见关于邪恶的集体子宫的描述后,他的决心已经缓慢地、不可遏止地崩溃了。正好总统这时点了保罗的名字:“雷恩斯先生,你是癌人的缔造者,我们更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玛殷切地看着他,希望他能以睿智的发言一举扭转会场的气氛,为海拉留出一线生机……但是,真的让海拉用那种机器子宫去孵化新人类?保罗站起来,先低头看看苏玛,她忽然感到深深的寒意──保罗的目光是歉疚的,决绝的,保罗已经和她不属一个阵营了!保罗开始发言:“我和苏玛可以说是海拉的父母,我们爱她,深深地爱她,尤其苏玛,更是在她身上泼洒了太多的母爱。但是,坦率地说,这种母爱不是基于教会所倡导的博爱精神。不,这种母爱的本质是自私的,是因为海拉曾在她的腹中孕育,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如果母亲和后代都割断了这种血肉联系,世界上真的还会有这样强烈的母爱吗?我,”他又歉疚地看看苏玛,“绝不会同意杀死海拉,同样也决不能容忍这种人造子宫。”

“那么,苏玛女士,你有什么意见?”总统笑容可掬地问。

苏玛深深失望了。既然连保罗都是这种态度,还能指望谁呢。只有靠自己了!她满腔悲愤地站起来,侃侃而谈:“这样对待海拉是不公平的!在海拉还是个三岁孩子、还没有犯下任何错误时,她就生活在敌意中,被人割下肾脏,被人暗杀,被逼得逃离人世。你们逼她走到这一步,也就让她完全脱离了人类道德的羁绊,现在,你们又要拿人类的道德规则去指责她!请你们不要忘记,即使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对待,她也没有与人类为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繁衍她的种族──正像我们每人都会做的那样。她有权活下去!”

她的激烈发言让所有人对她侧目而视,保罗仰面看着她,心情复杂地摇头。总统回头看看布莱德,神态萧瑟地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我们的决策可能不尽恰当。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因为在那时,社会舆论一时还无法统一,还看不到海拉对人类的真正威胁,我们这些先知先觉者只有瞒着公众采取断然措施。不过,且把过去的是是非非先搁置起来,苏玛女士,请你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说说:你能容忍你的后代用那种巨型子宫来孵育吗?”

苏玛愣住了,很久才痛楚地摇摇头。总统点点头:“很好,我想至少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了。希拉德先生,请你发表意见。你是克隆癌人的策划人。”

伊恩很干脆地说了一句:“我已经后悔了,总统阁下。”

总统转向加达斯:“加达斯,首先要谢谢你。你的这段工作,使人类了解了地下世界的真相。作为海拉的恋人,作为她腹中孩子的父亲,请你选定一个最佳的处理意见。”

“我,”加达斯缓缓地说:“希望海拉能堂堂正正地回到人类社会,鉴于这个事件的特殊性,希望总统对所有地下世界的人实行特赦──如果法庭认定他们有罪的话,因为可以认为,海拉的所作所为是基于一个土著部族的道德观,我们的法律在那个土著部族中并不完全适用。”他又补充一句,“还希望我的孩子能得到人的资格,但我不会容忍那种机器子宫。”

与会人都发了言,最后总统站起来,扫视全场:“谢谢各位的发言。我不想重复8年前的错误,所以今天我把所有内情和盘托出。自加达斯离开那个地下世界后,5个月来,我们经过缜密的侦察,又发现了海拉的另外两处地下据点。我们已和巴西政府取得共识,作好了军事行动的所有准备。但是,我们不想因此造成美国社会的分裂。今天我们请来了和海拉密切相关的各方代表,听取了各方意见,在此基础上拟出符合多数人意愿的处理意见。坦白说,政府采取行动并没有什么法律上的限制,但我愿对诸位作出承诺:如果稍后宣布的处理办法,不能在与会人中获三分之二赞成票的话,我们将搁置军事行动,继续酝酿修改,直到达成新的共识。你们同意我的意见吗?”

大家一致同意。总统说:“请稍候。”他与布莱德和工作人员退出会场。保罗立即握住苏玛的手,歉疚地看着她。豪森、加达斯等很多人也都看着她,大家无言地说着同样的话:对不起,但我们只能这样作。苏玛叹息一声,闭上眼睛,焦灼地等待着对海拉的判决。

10分钟后,总统和布莱德参议员返回会场,布莱德打开文件夹念道:兹决定,1、彻底摧毁癌人海拉所建立的旨在用非自然方式繁衍其种族的所有设施。2、对所有参与人员实行总统特赦,不追究此前所犯下的过错和罪行,允许他们获得美国或巴西公民的资格。条件是他们应具结保证,不再使用非自然方法来繁衍后代。

他解释道:“很多人可能不同意让癌人获得合法地位,比如哈伦?奈特先生恐怕就是这种意见。”他朝哈伦点点头,“但是,考虑到海拉对怀孕和生育的强烈兴趣,我们认为她尽管出身于癌人,仍具有自然人类的情感。因此,如果硬要把她和她的后代摒弃在人类之外,未免太心狠了。但这只是特例,以后不会允许克隆人尤其是克隆癌人出生了。现在,请大家考虑10分钟,然后我们用举手表决的方式通过这个决定。”

苏玛没想到政府的决定如此宽厚,不由绽出喜色,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海拉可以离开阴暗邪恶的地下世界,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与加达斯喜结连理,生儿育女。她只是担心,以海拉的刚硬性格,恐怕不会答应具结的,那么我就要努力说服她。

10分钟后,布莱德宣布表决开始:“反对的请举手。”

只有音乐家沃尔特一人举手,他喊道:“不要学唐吉诃德同风车搏斗!”没有人响应他。布莱德又说:“弃权的请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