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咱们现在就去吧。”

“好的。”海拉站起身,就在这时,一个隐藏的麦克风响了,是用完全陌生的语言说的,加达斯听不懂。但他发现海拉聆听时越来越亢奋,甚至透着紧张,透着渴望,这不大像海拉的风度。她急急说了几句,回头对加达斯说:“真对不起,参观要推迟了,我要上去处理一件急务,最多两三天就赶回来。”加达斯注意地盯着她的眼睛:“也许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按照人类世界的规矩,这时男人们应冲上前去保护自己的妻子,不过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

海拉笑了,绕过桌子吻吻他的额头:“你当然有资格,不过我没碰上什么麻烦,而是一个喜讯。请你耐心等我回来,好吗?”

她匆匆走了。少顷,加达斯听到轻微的深长的嗡嗡声,这些天他已猜测到,这是一部巨大的电梯开动的声音。此时海拉大概已经到地面上,坐上那架黑色的幽灵飞机。他叹息一声,回到自己沉闷的房间。

4

薄暮中,海拉匆匆走进院长办公室:“鲁菲娜,他们现在在哪儿?”

鲁菲娜感慨地看着她。在她的印象里,海拉一直是冷静庄重,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天生具有历尽沧桑的成熟感,像今天这样的亢奋是绝无仅有的。她笑道:“在会客室。他们是上午到的。我一听到他们自报名字,便立即通知你。下午我领他们参观了孤儿院,他们一直在小心地打听着你的情况。”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隐蔽的按钮,对面的一堵墙立即变成屏幕,她切换到会客室,现在,三个人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了。

三个亲切的、令海拉朝思暮想的面孔。

保罗、苏玛和豪森。

几年来她一直追踪着他们的生活,案头常常放着录有三人形貌的录相和电子照片。但今天不同,虽然同为电子图像,但她知道三个人就在10米外的房间里坐着,她可以立即冲到那间屋里,把电子图像变成活生生的人。

爸爸没有大的变化,更显得睿智和成熟;妈妈在生下丹尼后变得稍为丰满,但体形仍很健美;只有豪森伯伯明显苍老了,鬓边已长出白发。三人在会客室里漫声谈论着,等待着,从容的神态中也有隐隐的紧张。豪森则像一个机警的老猎犬,不动声色地仔细搜索着屋内,可能他在寻找隐藏的摄像镜头吧。院长轻声问:“海拉,你要见他们吗?”

是啊,当然要见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不见他们。他们一直苦苦思念着女儿,甚至专程寻到巴西来。这些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的克隆体送到美国,送往费城附近的城市,不就是为这一天作准备吗?但她最终苦涩地摇摇头。不,她和父母们已经分割在两个世界了,她不由想起此刻还在地下世界等她回去的加达斯,他俩曾在“地上”共度了25天的时光,7天狂热的作爱……但是,等她履行诺言把加达斯带到“地下”时,两人之间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隔阂,变得冷淡了。

不,并不是“莫名其妙”,关键还是那一点:他们已经分属于两个世界,彼此的心理、习俗和爱憎已经不可能一致了。如果父母和豪森伯伯看到她的真实生活,是否也会把炽热的思念化为冷淡和疏离?她不能失去这三个亲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她最坚固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精神支柱。但她也清楚,不失去他们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这真是一个令人无奈的悖论。

“鲁菲娜,你去吧。”她声音沙哑地说,“告诉他们我很好,很想念他们。其余的……你自己想办法去说圆吧。”

“她是在这里吗?我们能不能见到她?”苏玛轻声问。

“我想她在这里。”保罗与其说是回答苏玛,不如说是告诉屏幕后的某个人。从豪森的示意中,他知道这个屋子安有秘密摄像系统,至少是窃听器。5天前,他们来到巴西,立即开始了紧张的调查。他们找到了加达斯在圣保罗的房间,但加达斯本人已经失踪了。在他离开饭店后,有人付了足够的钱,把这个房间保留下来,直到加达斯回来。三个人很着急,因为从这些迹象看,加达斯似乎已经接近了海拉的秘密,也就是说,海拉正处在危险中。随后,他们租了一辆汽车,一路打听,来到圣贞女孤儿院。保罗说:“一踏进这家孤儿院,我就嗅到了海拉的味道。你们难道没发现,鲁菲娜院长对咱们有特殊的亲切感?不必怀疑,这家孤儿院肯定和海拉有关。但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作到的,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门开了,院长嬷嬷笑容满面地进来。“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她与三个人寒喧着,开始这场困难的谈话。“应你们的要求,我已经尽力同我的资助人联系过,很可惜,她因种种原因不能来。不过我已经得到了她的许可,可以向你们透露一些她的个人资料。这些资料一直向新闻界严格保密,因为她不想成为公众人物。但我的资助人说,相信你们会为她保密。”

“我们当然会的。请讲吧。”

“她是……”鲁菲娜斟酌着词句,“她确实是个黑人女子,今年30岁左右。”保罗和苏玛兴奋地交换着目光,“她的身世很奇特,有一对深爱她的生母养父,她也深深地爱着他们。但由于外界的原因,她不得不离开父母远走异乡。”

苏玛哽声说:“是海拉,是海拉!”

“她也记得一位风趣善良的邻居伯伯,一直在怀念着他。”

豪森目中有了泪光。

“她很想回到亲人的身边,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不可能实现。她宁愿把儿时的最美好的回忆一直保留下去。她说她永远记得分别时的话,她爱他们,也爱所有的人,决不会对社会报复,请亲人们相信她的诺言。”鲁菲娜抱歉地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很可能她不是你们所寻找的海拉,只是两人的身世有某些相似之处。”

苏玛肯定地说:“她一定是海拉,我知道一定是她!我想见见她,请你转告她,我想见她一面,哪怕是远远的一面。”

保罗拦住她:“不必了,苏玛。这位女资助人既然不愿和我们见面,肯定有她的理由,知道这些情况我们就很满足了。院长嬷嬷,谢谢你。”

“不必客气,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我的资助人嘱咐我,尽量满足你们的所有要求。”“没有别的要求。祝她健康,另外请她小心,有人在打她的主意。据我们所知,至少有两个美国人在巴西转悠,一个是加达斯,即布莱德参议员的儿子;一个是杜塔克,即8年前那次汽车爆炸的策划人。这两人肯定在打她的主意。”

听到这些,院长嬷嬷只是微笑着:“谢谢,但我想她对这些都很了解,请你们放心吧。”“那再好不过,明天我们就想返回美国,以后不会来找她了,再见。”

“再见。我代表我的资助人再次谢谢你们。”

他们说话时,豪森一直沉默着,这时他说:“我去方便一下。”他快步走出去,匆匆打量着楼道。凭多年的侦探经验,他觉察到一些迹象,院长嬷嬷说话的口气与上午不一样,在谈话中总给人一个感觉,似乎她在倾听身后的某个声音,或注意着身后的一双眼睛。他相信海拉这会儿就在附近。在哪里呢?他想到了不远处的院长室,决定先到那儿看一看。推开办公室门,看见一只裙角在内门处闪了一下,他急忙过去。内室没有一个人影,但他确信有人刚在这儿消失。他迅速扫视一番,没有发现秘密门户,他迷惑地走到窗边,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向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随即起动,向茂林中开去。少顷,一架没有灯光的轮廓模煳的飞机从林中浮出来,几乎是擦着树梢飞着,很快消失在薄暮中。

他赶回会客室时,院长正送两人出门,她朝豪森扫过来一眼,但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三人在院里同院长告别,坐上从圣保罗租的汽车,苏玛泪眼模煳地盯着暮色中的林木和院落,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等到汽车驶出孤儿院的区域时,豪森才平静地说:“苏玛,我想我看见了海拉。我们谈话时,她就在10米外的院长室里。”

苏玛又惊喜又痛楚地瞪大眼睛:“是吗?你和她说话了吗?”

“不,我只看到一个背影。不要难过,苏玛。她既然不愿见面,肯定有她的原因,我们只要知道她好好活着就够了。”

“对,我很满意,她活着,也很平安。”苏玛笑着,泪水却抑止不住。

5

深夜的地下世界十分寂静。不是寂静,是死寂。地上的纷纷扰扰的声音被厚厚的岩层隔断了,吸收了,无论是人群的喧闹声,车辆行驶声,飞机轰鸣声,还是自然界的风声鹤唳,林涛水响。白天,这一点还不是太明显,因为毕竟还有轻轻的行走声,偶尔的低语声,电脑的嗡嗡声。现在连这些轻微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侧耳聆听,才能听到似有若无的电流的嗡嗡声发生于岩脉深处。加达斯在床上辗转难眠,心中燃烧着对海拉的极度渴望,有精神上的,也有肉体上的。他现在几乎是痛苦地回味着那7天,回味着两具肉体合为一体时的感受。在这种烧灼般的渴盼中,他也痛苦地承认,他与海拉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她是地下世界的女王,有无尚权威。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风俗,自己的道德,它是向人类封闭的。加达斯想着他们近乎全裸的“时装”,开始他对它看轻了,以为这仅仅是一种时尚。不,这不仅是一种时尚,这是对旧秩序的反叛,一种不事声张的但充满自信的反叛。加达斯曾非常相信两人的爱情,但是现在,连这一点也动摇了。在那7天的热恋中,海拉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女孩,倾倒于自己的男性魅力。但是,当他看到真实的海拉,一位冷静自信、从容大度的女王时,他还敢相信当初的一见钟情,还敢相信自己对海拉的魅力吗?

也许他只是海拉做生物学试验(试验她是否具有人的自然属性)时所选中的一件仪器而已。这些想法使他的心境晦暗,甚至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忽然门开了,海拉悄然走进来。太突然了,加达斯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境中,不,不是梦境,她真的立在门口。今天,她没有穿乌鲁鲁草的时装,而是穿着那几天穿过的彩色连衣裙,眉尖有抑止不住的喜悦在跳动。她笑着,步态轻盈地走过来。在这一刹那,加达斯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着刚才有过的混帐想法。他跳下床,迫不及待地把海拉搂到怀里,他又感受到那具火热的酮体,感受到高耸的乳峰,富有弹性的臀部。两天来,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所以,当加达斯又意外地得到她时,真是喜极欲涕。

他狂热地吻着海拉,海拉一直喜悦地笑着,没有热情的回应,也没有拒绝。加达斯小心地为她脱去衣裙,把她抱到床上,如醉如痴地抚摸着……但不久他的欲火就冷却了。不错,海拉顺从地接受了他的爱抚,但她一直是冷静的,被动的,就像是一具橡皮身体。最后加达斯苦笑着放弃了努力。海拉伏在他耳边歉然说:“实在对不起,怀孕后我的性欲就完全丧失了,无论怎样努力也唤不回它。这两晚我一直没来,我不愿扫你的兴。”

加达斯苦涩地安慰她:“不用道歉,这不怪你。不过,今天你为什么这样高兴?我还以为你……”海拉欣喜地说:“我见到了我的父母!”

“保罗和苏玛?”

“对,还有豪森伯伯,他也是我的亲人。”

加达斯为他高兴,便把自己刚才的失败感抛到一边。“真是个好消息。那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返回?你该多陪陪他们。”

海拉沉默了:“我没和他们见面。我怕他们不能接受现在的我。加达斯,知道吗?除了我手下的人,你几乎是我唯一交往的人了,我不愿失去你。”

加达斯很感动,起身吻吻海拉湿润的嘴唇。但海拉仍是那样冷静,就像是禁欲的修女,这使加达斯在性渴望中几乎有一种犯罪感。他忙岔开思绪:“我同样不能失去你,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这一生我该如何度过。”

海拉仍沉津在回忆中:“他们的变化都不大,只有豪森比较苍老。要是现在我仍然和他们生活在阿巴拉契山中,那该多好啊。”

加达斯已经彻底冷静了,对两人的情爱不再抱幻想。他枕着双手,微笑地打量着这位暂时变回少女的女王。海拉忽然坐起来:“你不是要参观那个球形试验室吗?现在就去吧。”“现在?”

“对,现在,那儿24小时都在运转。”

她拉着加达斯跳下床便往外走,加达斯嚷道:“我们还光着身子呢,至少要穿上瓜哈里博斯人的时装吧。”

说完他也笑了,那种时装和裸体又有多大区别?只是一种象征意义的遮羞罢了──其实人类的礼仪不就是“象征意义”吗?海拉没有停步,笑道:“我们现在的穿戴便是最好的晚礼服,走吧。”夜深人静,各个房间的灯光大都熄灭了,但萤光墙壁仍发出明亮的余光,足以照明道路,海拉跨着大步,喋喋回忆着当年在父母身边时的琐事,她忽然一扬手,一道紫色的电芒破空而去,在路阶上留下一圈黑痕。“这就是我当年爱玩的小紫蛇,”海拉自豪地说,“当年我还用它救过父亲呢──也救过自己,从器官贩子的手里。”她忽然沉默了,少女的亢奋也到此结束,她又披上那件雍容威严的外衣。球形高塔孤零零地耸立在地下世界的中区,等两人走近时,大门无声地滑开了。灯光从门中泻出来,映出一个少女的裸影,是加达斯昨天见过的那个黑人少女。加达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前身后两个型号不同的海拉,不由绽出一丝微笑。那个姑娘向两人点点头说:“你好,海拉。你好,加达斯。这儿一切正常,请进。”

她从门边让开,引导两人进屋。多少年后,加达斯还记得进屋的第一眼印像。屋内波光潋滟,幽明不定,中心区域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球体,透明球内是透明的液体,其中浮着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子宫。透过子宫壁和羊水,能看到其中的几百个胎儿。它们都用脐带同子宫维系着,脐带的长度使它们能互相轻轻地碰撞,但不致缠搅在一起。子宫极大,几百个系在壁上的胎儿只相当于壁上的一层茸毛,中间则是大大的空腔。这些胎儿并不像普通胎儿那样蜷曲在子宫里,而是自由自在地舒展着手脚。子宫的位置太高,加达斯无法精确估量胎儿的大小,但从面容和身形看,它们起码相当于出生半年的婴儿了。胎儿有各种肤色:白人、黑人、黄种人、棕种人。子宫不停地蠕动着,羊水不停地波动着,屋内的潋滟波光便是由此而来。

加达斯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海拉很满意这个场面对他的震憾力,微笑着解释道:“这是克隆工艺过程中最主要的设备。实际上,用人造子宫来满足天然子宫的理化条件是相当简单的,上个世纪90年代,日本科学家就造出了羊子宫,但由于人类的迂腐,人类子宫的研究一直停步不前。我们这个人造子宫在性能上已经全面超过天然子宫。你想了解它的优点吗?”

加达斯侧过脸,呆呆地看着她。

“有很多优点。第一条当然是居室宽大了,胎儿再不用弯腰弓背地受10个月的体罚。他们可以从小就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并和这个集体家庭的同伴们作身体的接触和语言上的交流。”加达斯喃喃地问:“语言上的交流?”

“不错。语言交流,我并不是失口。这牵涉到人造子宫的另一条优点,更为重要的一点。你知道吗?人类婴儿实际都是早产儿。这是因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脑容量逐步增大,使头骨尺寸超过了女性骨盆的开口尺寸。所以,进化之神不得不作出一种无奈的选择:让人类婴儿早产,然后再用半年到数年的时间把大脑长足。这些先天性的根本无法克服的困难,在人造子宫中不值一提。你大概已经看到,这个人造子宫中的胎儿实际已经是婴儿了,他们的大脑完全发育成熟了,所以,他们在子宫中就可以学习语言。你想听听他们的谈话吗?”她按了一个按钮,屋内立即响起吱吱的声音,有点像是海豚的说话声。海拉解释说,“因为他们是在水中谈话,声音比较怪异。”她结束了介绍,“至于人造子宫的生产效率就更不用说了,它可同时容纳1000个婴儿。还有一个优点呢。这种办法彻底免除了妇女们的分娩痛苦,她们再也不用承受上帝加给她们的原罪了。”

加达斯极为困惑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怀孕?要费尽心机去证实你的自然属性?”海拉笑道:“那是两码事,就像坐惯汽车的现代人更重视田径一样,这时生存技能变成了体育技能,变成了对人类潜能的一种证明。”

“那么,”加达斯费力地咽着唾沫,“这些胎儿或婴儿也都是……癌人么?”海拉用锋利的目光从上到下剃过他的身体:“我对此没有成见,我只对以下的因素感兴趣:什么样的克隆人最强壮,最聪明,最有竞争力。”

加达斯苦笑道:“那当然是像你一样的癌人了,而不是像我这样又笨又迂腐的家伙。”海拉当然觉察到他的敌意。其实,这些天她一直把参观这儿的时间往后推,就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担心──害怕失去加达斯。但是,她苦涩地想,该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啊。她冷冷地说:“也许我让你来这儿是一个错误──高估了你的接受能力。我真不理解你们人类古怪的思维方式。”她鄙夷地说,“你们总是在自己面前划上一道又一道禁行线,划地为牢,自我囚禁,先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准毁伤’,然后是不准更换器官;不允许搞试管婴儿;不允许克隆人;等不得不接受克隆人的时候,又不允许使用人造子宫……只有当科学之车一次次轧碎你们自设的蕃篱后,你们才被逼着往前走一步。”她还想尽最后的努力来挽回加达斯的友情,苦恼地说,“加达斯,你究竟怎么了?你并不是那些浑身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活死人,这些天,我见你平静地接受了克隆人甚至克隆癌人的事实,但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造子宫,就诱发了你的歇斯底里症?为什么?它只不过是克隆技术的一种方法,丝毫不影响克隆的本质呀。”

加达斯厌恶地说:“对,你说的对极了,人类都是这种不可理喻的动物。就拿我来说,我和我父亲一样,决不会越过某个道德界限──尽管我和父亲的那条线可能并不重合。我希望我的儿子、孙子和重孙子都是在妈妈腹中孕育,而不是来自这个该诅咒的集体子宫。”他已经转身向外走,“海拉,咱俩之间的缘份永远结束了,被这个邪恶的集体子宫吞掉了。而且,我劝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发誓,只要能离开这儿,我就一定要回来找到它,把它炸成碎片──哪怕里边有我自己的儿子。”他决绝地摔门而去。屋里的黑人少女十分吃惊,她不敢相信,竟有人会这样粗暴地对待海拉。海拉在地下世界所有人心目中有如天人,她是克隆人的女性始祖,就像中国传说中的女娲,而不像西方传说中的亚当。现在,海拉呆立在原地,虽然面色平静,但谁都能看出平静下的悲伤和幻灭。少女走过去,轻轻握住海拉的手,同情地说:“海拉……”

海拉从迷茫中醒过来,挥挥手:“噢,没什么,我要走了。”

“他……要处死吗?”

海拉苦笑道:“杀死他?不,他曾是我的丈夫,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怎么能杀死他?由他去吧。”她匆匆离开这里。

6

伊瓜苏瀑布的轰鸣声已渐渐远去了。12月的深夜很凄冷,山路上没有车辆,偶尔有一只獾或小鹿在大灯的光柱下跑过路面,隐没在对侧的松林中。巴西警方派来的佩雷拉开着车,杜塔克盯着定位仪上闪烁的红点:“快到了,加达斯肯定还在老地方。”他说。

佩雷拉是新近才参与此事的,不知道此前的过程,奇怪地问:“什么老地方?”杜塔克淫猥地笑了:“是加达斯为海拉‘结结实实种上种子’的地方,嘿,那真是疯狂的7天7夜。”汽车下了山路,开进雪松林中的一个空场。果然如杜塔克所说,一辆外观破旧的卡迪拉克车停在那里,没有开灯,杜塔克的红外夜视镜中显出发动机的清晰轮廓,显出机身还未冷却。杜塔克跳下车,警惕地看看四周的动静,然后走过去用强力手电筒照照车内。加达斯躺在车后的卧铺上,还在梦乡中,杜塔克格格笑着,屈指敲击着车窗:“年轻人,醒醒,你被妻子扔到门外了!”加达斯慢慢睁开眼,奇怪地看看四周,他慢慢爬起来,拧开车门,在强力手电的晃动下捂着眼睛:“你是……杜塔克?这儿是什么地方?”

“听见伊瓜苏瀑布的水声了吗?这是你度蜜月的地方嘛。”

“伊瓜苏瀑布?今天是几号?”

“12月10日,你还能赶回美国过圣诞节呢。”

加达斯终于清醒了,将散落在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串在一起。12月10日,那就是说,参观人造子宫已是两天前的晚上。那天他与海拉决裂,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久,身佩流苏的印弟安少女照样笑嘻嘻地请他去吃早饭,海拉已经坐在老地方等他。当加达斯脸色冰冷地坐下时,她定定地看着他:“吃吧,这是你在此地的最后一顿饭了。”

加达斯冷笑道:“这是威胁吗?”不过他马上后悔说这句话了,因为,从海拉脸上掩饰不住的忧伤来看,这句话肯定是诀别而不是威胁。但他不愿道歉,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这顿早餐,海拉则一直未动刀叉,只是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两人沉默着,体味着爱恨交集的氛围。很快,加达斯觉察到异常,海拉的影像开始在他眼前晃动,视野也渐渐模煳。不用说,饭菜中有镇静剂,在失去知觉前,他听见海拉在吩咐:“把他抬到我的屋里。”

在那之后的两天里,海拉对他干了些什么?……现在,他仍穿着进入地下世界前的衣服,只是项间多了一条赤金项链,连着一枚心形坠子,打开坠子,里边是海拉的肖像,一个微笑的肖像。也许是自己的心境不好吧,他觉得海拉笑容中透着苦涩和悲凉。

他摸到口袋里有一个软软的东西,拿出来看看,是一个透明的软塑料袋,装着一些红色的细细的草,他想了片刻,恍然悟到,这一定是海拉佩带的乌鲁鲁草流苏,是海拉的临别赠物。现在他能想像到,当海拉为他换衣服、戴项链时,是怎样用目光一遍一遍刷过他的身体。他几乎软弱得要流泪──但他随即想到了那个邪恶的、像是外星人虫茧一样的集体子宫,想起自己当时的震惊和厌恶。两种感情激烈地角力着,像把大锯一样隆隆地锯着他的心房。

杜塔克一直嘻笑地看着他,直到这时,加达斯才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毫无疑问,是海拉用那架幽灵飞机把自己送到了这里,但杜塔克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杜塔克,你怎么找到了我?”杜塔克忍住嘴角的笑容,向加达斯伸出手:“我在此谨向你致歉──为了我一个月前的一拳。加达斯,那是你父亲的主意。”

事情的真相一下子浮出水面,加达斯摸摸自己的左腮──那里有一个月前植入的半颗假牙。“是这颗牙齿?”

“对。它是个高效的脉冲信号发生器,作用范围95公里,足以让同步卫星对它保持监视了。如果是在5公里之内,它还能作窃听器用。现在,请你立即跟我们回到圣保罗取下这颗假牙,因为它是以核物质作能源,虽说幅射量很小,但对身体多少总有些损伤吧。”

加达斯很想搬起一块石头,砸在这张得白化病的丑脸上,但他已经疲倦得没有力量发怒了。而且,杜塔克并不是祸首,如果要发泄怒火的话,首先要找布莱德?比利,美国参议员,自己的父亲。他压住怒火,冷静地说:“好了,我想你该把真相全都告诉我了。”

“当然,我正想这么做。咱们到车里去?”

晨光已经初绽,松林像是黑色的剪影,晨风送来初冬的凉意。加达斯摇摇头:“不必,就在这里说吧──这样我可以确定我不是在作梦。”

“上次见面时我已经告诉你,我们早就发现了许多走私到美国的黑人女婴,个个都酷似海拉。于是我们追根溯源,找到了巴西圣贞女孤儿院,并初步判定那个常来送货的黑人女工就是死而复生的海拉。”杜塔克说,“我们完全有能力杀死这个癌魔。但是,她的秘密巢穴──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们却一直没有找到。有人目击到一架幽灵飞机,但它的隐形性能太优异了,任何雷达都无法发现它的踪迹。我们四处撒网,仍然没有成效。正在这时,你也独立地发现了这条线索并打算来巴西调查,于是你父亲就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他说,也许一个真诚的青年能得到特工得不到的东西。以后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们故意把对海拉的暗杀行动透露给你……”

“麻醉医生或主刀医生是你们的同伙?”

“啊,不不。”杜塔克咧嘴笑道,“我们并不想在找到海拉的巢穴前杀死她,干嘛花冤枉钱去收买杀手呢,那10万元只是个虚设的诱饵。此后,医生佩德罗索和你的反应都完全符合我们的设想,尤其是你。我曾担心,你不会主动把暗杀消息透给海拉──毕竟你和海拉只有一面之交,毕竟你来巴西是为了调查她而不是帮助她。但你父亲很自信地断言:你一定会的,作为一个追求博爱和公正的热血青年,在没有真正认识到海拉的危害前,你一定会阻止暗杀的。你父亲没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