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个小时后,他匆匆赶到孤儿院,冲进院长办公室:“嬷嬷,海拉呢?她在哪里?”院长微笑着迎过来:“跟我来,有人会带你去。”

她领着加达斯走到一个房间,扭开门锁,侧身道:“请进。”门在加达斯身后轻轻关上了,屋内并没有海拉,只有一个印弟安男人。屋内有长沙发,有硬木座椅,但此人一直肃然立在屋子中央。加达斯认出他就是那架隐形飞机的驾驶员,留着普通的短发,穿着普通的衬衫和短裤,黑发,古铜色的皮肤。他开口说话了,说的是英语,但速度很慢,似乎这些单词是从记忆中一个个筛选出来的:“我带你去,请脱下全部衣服。”

加达斯顺从地照办。现在,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儿,印弟安人走过来,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检查一遍:腋窝、档部和口腔,然后送来一套柔软的衣服。加达斯穿好后,他又托过来一片蓝色的药片:“请服下这片安眠药,你只能在熟睡中进入那里。”

加达斯开始冒火了,那个看似木枘的印弟安人机灵地看出这一点,随即加了一句解释:“你是第一个进入那儿的外人。”

这句话满足了加达斯的自尊心,他笑了,顺从地服下药品,在印弟安人的导引下躺到长沙发上。药效很快达到他的大脑,眼前的一切逐渐沉入黑幕中,他只记得,“那儿”是一个绝秘的基地,海拉在等他。他的海拉。怀孕成功了。

有人用陌生的语言简短地发着命令,他被抬起来,放到什么东西上。轻微的轰鸣和震动……他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悠悠醒来。

现在他躺在一张简朴的木床上,窗外是雪亮的灯光,而灯光后是黑暗的天幕。已经到了深夜?不过他马上悟到,很可能这是在地下,他所看到的黑暗天幕只是洞穴中的黑暗。

有女声轻声问:“你醒了?”仍是那种音节非常缓慢的英语,听起来非常甜美。加达斯从远处收回目光,看到一个灿烂的笑脸,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全身赤裸,乳胸高耸,黑发梳成小辫散在脑后,古铜色的皮肤,只在腿档处垂着一绺用乌鲁鲁草织成的红色流苏,笑容天真无邪。加达斯很快意识到,面前是一个半开化的印弟安部族姑娘,而不是红灯区的卖春女郎。

姑娘轻轻拉住他的手:“来吧,海拉说,等你一醒就把你带去。”

海拉!她也知道这个名字,这意味着这儿是海拉王国的核心地区。他高兴地跟在姑娘身后,用丝毫不带肉欲的眼光欣赏着她健美的身体和轻盈的步态。他们走过一长段无人的甬道,姑娘推开一道门,用手势请他进去。

加达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驾驶员,他已恢复了本部族的装束,也就是说全身赤裸,下身处缀着一块流苏,身上涂着红黑两色的油采,肌肉凸起,古铜色的皮肤闪着油光,胳臂上拴着一撮五颜六色的羽毛。他正毕恭毕敬地同一个女人谈话,当然是海拉。海拉也是同样打扮,只是在乳胸前多缀了两块红色流苏。印弟安人看到加达斯进来,立即结束谈话,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加达斯愣了片刻,几乎感到胆怯。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最“原始”的海拉,但是不知为什么,这具黑得发亮的胴体──这具胴体他那么熟悉──似乎笼罩着一圈光环,显得雍容、神秘和圣洁。海拉微笑着,目光十分温暖:“加达斯,我这身时装怎么样?”她平和地开着玩笑,“我十分喜欢瓜哈里博斯人,他们真诚,没有矫饰,没有罪恶感。所以在这儿,在整个地下世界都实行瓜哈里博斯人的风俗。不光是这种时装,连这里的语言也是在他们的语言基础上设计的,我们称为新雅诺马米语。”“你这身时装漂亮极了,可是海拉,你……”

海拉执着他的双手:“你肯定猜到了这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她真的怀孕了。如果此时仍是在伊瓜苏瀑布附近的雪松林中,加达斯一定会跳起来,把海拉拥到怀里狂吻,然后一点也不耽搁地向她求婚,这是一路上在他的脑海里多次预演的场景。但这时他只是迟迟疑疑地说:“是吗?真是好消息。”

海拉责怪地说:“你是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这当然是好消息,尤其是对于我。直到现在,我才确信自己有人的自然属性,而不是一个逼真的膺品。我有了爱情,有了性欲,还能用自然方法生育。加达斯,这些都是你给我的,我对此感激不尽。可是,你为什么不大高兴?”

加达斯叹口气:“我怎么能不高兴呢。你怀孕了,我也可以向你求婚了,我简直要乐疯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置身于这里之后,你身上就笼罩着一种威严,一种王者之气。你是这个地下世界的女王,而我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情人。我要仰着脸看你。”

海拉快乐地纵声大笑:“纯粹是胡说!胡说!这里没有王朝,也没有女王,只有一个喜不自禁的小母亲。”

她攀住加达斯的脖颈,吻吻他的嘴唇──加达斯揶揄地想,我并没有说错;就连这个热吻也像是女王对情人的施舍。他的双手捉到了那双撞人的乳房,心旌一阵摇曳,浑身燥热,真想马上把海拉抱到床上。但海拉已从他的怀中脱开:“吃饭吧,饭后我领你去参观我的地下世界。我曾许诺过,把我的生活向你全部敞开。”

3

加达斯没有料到地下世界如此壮观,如此神奇。穹窿状的岩洞一个接着一个,每个穹窿的规模都不亚于悉尼歌剧院或罗马大剧场,穹顶很高,连建筑区雪亮的灯光也不足以照明它们,就像远古的蛮荒世界,而世界的核心却是像贝壳一样精致光滑的建筑。房屋的外观有龟壳形、贻贝形、海葵形……它们绵亘不绝,组成一条流荡不定的音乐之河。更令人惊叹的是,每一处墙壁和地板都像是贝壳一样毫无瑕疵,闪着迷人的光泽。“我们使用的是新型的生物建筑材料,”海拉轻描淡写地说,“愿意和我合作吗?我会让你成为世界最大的建筑商。”她笑着说。

“谢谢。不过我不想接受女王的恩赐。”加达斯淡淡地说。海拉听出他的不满,抬头看看他,笑着挽上他的胳膊。

形状别致的建筑一幢连一幢,几乎没有尽头。这里很安静,只有磁流体发电机轻微的嗡嗡声。“我们是利用岩浆能作为主要能源。”海拉说。墙壁发出的生物萤光柔和明亮,映照着各个房间中的仪器,有超级电脑、质谱仪、扫描隧道显微镜等。大部分仪器加达斯不认得。他闷闷地说:“天哪,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这些工程绝不亚于胡夫金字塔,而你到巴西不会超过8年。我想你一定得到了外星人的帮助。”

“没有外星人。”海拉笑道,“请你记住,现在不是胡夫的时代了,用高科技建造这些易如反掌,只要你有足够的钱。”

加达斯小心地问:“听说你们通过电脑网络盗取了上百亿美元,看来不是谣传吧。”海拉微微而笑:“我们积累原始资本时曾使用过这种方法,现在已经不用了。美国一位大亨说过,当你的财产积聚到10亿之后,它就会自动生长,你想挡都挡不住。”

游览开始前,海拉曾婉转地问他,愿不愿换上此地的装束:“换装后,这儿的人会觉得你是自己人。不过,你不愿换装也行。”当时加达斯想了想,答应了,脱光衣服,缀上那块流苏。此后,在各个建筑物中巡行时,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后背和屁股凉嗖嗖的。不过他马上被地下世界的壮观所慑服,没有闲心去顾及自己的光屁股了。

这儿的工作人员很少,偶然有几个印弟安人或黑人在房间中进出,当然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服装”。看见海拉和他身边的客人,他们都尊敬地点头致意,避在一旁。海拉领他走过一间穹庐,这儿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建筑,门紧闭着,没有窗户。加达斯原想海拉肯定会领他进去的,但海拉说:“今天参观这儿来不及了,明天吧。”

正在这时,半球的门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黑人少女步态优雅地走出来──又一个特丽。但肯定不是她,因为这位姑娘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加达斯。她尊敬地向海拉点头致意,对加达斯却视而不见。她出来时顺手带上了门,所以加达斯没能看见屋内的模样。黑人少女在拐角处消失了,加达斯回过头,用敬畏的目光端详着这座建造精致的巨塔。很显然,这里一定隐藏着克隆人的核心机密,不过加达斯不着急,海拉会让他观看的。

晚饭在一间很小的餐厅,只有他们两人,没有侍者。海拉说,只用对着自动烹调机吩咐一声,饭菜就会自动送过来。“你想吃什么?要不要来点瓜哈里博斯人的饭食?”

加达斯问是什么,她说是一种叫“奇巴”的野果、蚂蚁卵和一种名字很怪的昆虫。加达斯笑道:“不行,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海拉,我已经在衣着上随俗,是否可以在吃食上保留自己的习惯?”“当然可以。我也陪你吃美国式快餐吧。”

送物口送出了鸡肉面条、比萨饼、家常奶酪和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加达斯一边切着饼,一边斜睨着海拉:“海拉,我很荣幸,成了地下世界的第一个客人。我能否问一些问题?如果不便回答,你只须佯装着没听见就行。”

海拉笑着说:行啊。

“这儿当然是亚马逊丛林之下了,对吧。”

海拉含煳地说:“是在亚马逊流域。我知道有不少人在觊觎着这儿,不过我不担心。这儿的地层上复盖了有效的屏蔽,遥感卫星是无能为力的,无论是用红外遥感还是用重金属光谱探测都无法探测到。所以,”她半开玩笑地说,“你最好不要知道这儿的详细位置,因为我不想把你终生囚禁在这里。”这种口气使加达斯微有不快,但海拉目光中笑意盈盈,于是他很快把这点不快抛到脑后了。他又问:“海拉,知道我为什么到巴西吗?我在费城附近的几个城市见到了5个面貌酷似的女孩,想来总数更多。她们都是你的克隆体吗?”

海拉痛快地承认了:“嗯,不错。我有意把她们散布在费城附近,希望我的三个亲人能看到她们。”“你说的亲人是指保罗和苏玛,还有豪森,对吧,我知道8年前的那个事件。”海拉沉默片刻,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嗓音微微发抖:“对,是的,我很想念他们。”“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们联系呢?或者,你愿意我来充当信使吗?”

海拉苍凉地摇摇头:“不,我和他们已经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

加达斯心头一凛:那么,你和我属于同一个世界吗?也许,这一次相聚后就是永别?他没把这些话说出口,问道:“我想你可能知道,有些小‘海拉’的境况相当困窘,甚至有吸毒及卖淫的。”使他惊奇的是,海拉对此并不在意。“我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帮助她们,但不能这么干,我不想破坏自然的进程。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我的后代应在各种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下去闯荡,去生根开花。”“还有一个叫帕梅拉的女孩已经死于癌肿。”

海拉沉默了。她知道这些情况,但努力不去想它。她已经能完全控制癌人的克隆技术,但她知道,离完全破译生命之秘还远着哩,还有多少深层的机理、程序和规则她毫无所知?癌人的谱系在蓬勃发展,但它会不会在一个早晨突然崩溃,就像帕梅拉那样?有时她十分羡慕正常人,他们绝不会有这种折磨人的自我怀疑,因为人类已经存在几百万年了,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啊。

达摩克里斯之剑一直悬在头顶,目前她还没有办法解决。

加达斯觉察到她的沉闷,于是中断了这个话题。他们吃完饭,把碗盘扔到回收口中,加达斯动情地把她拥入怀中,赤裸的皮肤互相接触,他又感到那种熟悉的电击感,想到不久前的销魂时光,他已经开始想像今晚的快乐了。今晚海拉当然会同他共度良霄,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海拉轻轻推开他:“我还有些工作,不能陪你了。祝你睡个好觉。”

加达斯感受到深深的屈辱,慢慢松开怀中的海拉:“好的,我乐意听从你的吩咐。”他冷淡地说。加达斯洗过热水澡,换上睡衣,觉得睡衣还是比几绺乌鲁鲁草惬意多了。他翻来复去难以入睡,和海拉分手后的20多天里,他天天期盼着这次重逢。在他的想像中,只要一见面,海拉一定会像只母豹一样凶猛地扑入他的怀中──谁能想到竟是一夜孤宿?对海拉的极度渴望(不仅仅是情欲)像烈火一样烧烤着他的全身,他几次想跳下床,出去找到海拉的卧室,粗暴地把她揽到怀里。但他知道这样作太不绅士了,会被海拉轻看的──而且,他也不知道海拉睡在哪里。

这个错综复杂的地下世界不是属于他的。

但海拉为什么这样冰冷?是她在地下世界的地位压抑了她的天性?……忽然门开了,加达斯惊喜地仰起身,但不是海拉,是他最先见到的那个漂亮的印弟安姑娘。她刚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宜人的清香,浑身赤裸,连那绺乌鲁鲁草流苏也没有佩带。她甜甜地笑着,不等邀请就上了床,仍用音节缓慢的英语说:“我来陪你,好吗?”

姑娘很漂亮,是一种自然的美,健壮的美,皮肤像丝缎一样光滑,肌肉饱满且富有弹性。如果在平时,加达斯可能会喜悦地接纳她,但此时他的心已被海拉所充填,容不得别的女人了。他亲亲她,笑道:“谢谢。但今晚我累了,请你回去吧。”

女孩直率地问:“你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你这样漂亮,连机器人也会动心的。”

女孩猜到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海拉吗?她不会生气的,是她让我来陪你,她不能来。”加达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海拉?是海拉让你来的?”

“对。她是我们的神──虽然她从来不让我们这样说。”

加达斯的愤怒慢慢升起,并逐渐高涨:“她是你们的神,所以她让你来陪一个陌生的男人睡觉,你就高高兴兴地来了,对吧。”

“对──当然啦,我本来就喜欢你,一见面我就喜欢你啦。”

“我想,即使她让你去死,你也会高高兴兴地去死,我没说错吧。”

“当然,我们都乐意为她献出一切。”

加达斯冷笑着:“很好,很好──可惜我不乐意,我不愿意接受这个劳什子女王的赏赐。请原谅,我不是针对你的,我很喜欢你,换个场合,我会努力去追求你的。但是现在请你快点离开吧。”女孩惶惑的离开了。加达斯苦笑着想:也许这个女孩很难过,但并不是为了女孩的自尊,而是因为没有完成海拉的托咐。

第二天早饭时,海拉微笑着说:“昨晚睡得好吧,我为昨晚的事道歉。”但她到此就住口了,也没有为今晚做出什么许诺。加达斯不快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伤害了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不过……地下世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臣仆?”

海拉笑了:“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们都是平等的,你肯定听见,他们对我都是直唿其名。”“那不过是个形式,从心理上说,你们是平等的吗?”加达斯尖利地问。海的沉思片刻,委婉地说:“也许不完全平等,财富和智力的不平等是客观存在,我不能完全消除它。”

“那么,从你内心来说,是否有这种不平等?”

“不,我没有。我是在美国长大的,不是印度土王或阿拉伯酋长的公主。”“真的吗?那你是否在这儿的男人中寻找过情人或丈夫──我不是说你是否找到,而是你尝试过吗?”这些尖刻的诘问使海拉受到震惊,没错,这几年她一直想找一个男人来完成她的“自然繁衍”,但在潜意识的思考中,她从没把周围的印弟安男人考虑在内。她为什么喜欢加达斯?当然有很多理由,但首先一条,加达斯在精神上与她是平等的。现在,正是这个与她平等的男人尖锐地指出了地下世界的君臣关系。她不快地说:“你到这儿只是为了指责我吗?我想这些指责可以推迟几天,等到你对地下世界多了解一点再说,那时你会公平一些客观一些。”

加达斯走到饭桌对面,把海拉揽到怀里:“请原谅,也许是因为昨晚没得到你,使我的心情太坏。以后我不会妄加指责了。”

海拉领会到这是隐晦的求爱,但她嫣然一笑,轻巧地滑过去:“好的,开始今天的参观吧。”今天他们开始参观克隆工艺的具体过程,出乎加达斯的预料,这个工艺是极简单的。在一间试验室里,加达斯又看到一个同样面貌的黑人女孩,她正在一个球形玻璃器皿前观察着。加达斯打量着她,她回头嫣然一笑。加达斯突然知道她是谁了:“你是特丽?孤儿院的特丽?”

对方笑了:“对,我是昨天来的。你的眼力真好。”

“不不,我只是猜到的,这不是眼力,只是一种直觉。”

身后的海拉解释道:“她是我的第一批后代之一,这批克隆人只留了两个,负责地下系统和圣贞女孤儿院中最关键的技术工作。”

“特丽,你这会儿在干什么?”

特丽笑嘻嘻地说:“这是克隆人的第一步:细胞的活化,其实这工作是很容易的。你肯定知道,多莉羊的克隆技术是把细胞核抽出,注入空卵泡,靠卵泡内的化学物质激活细胞核。但我们已经不用走这条弯路了,海拉破译了这种催化物质,并配成一种‘生命液’,只用把需要激活的细胞浸泡到里面就行。呶,你看。”

她指着那个不大的球形容器,里面是略带绿色的溶液,浸泡着肉眼不易看见的分散的细胞。她解释说溶液是加压的,压力不高,催化物质在压力下更容易渗透到靶细胞中去。“加达斯,你想发财吗?如果你带走50毫升生命液,就会有人出1000万美元来买它。”

加达斯并不认为她是开玩笑,的确,有人会以1000万美元甚至更高的价钱来买这种神秘的生命液。太不可思议了!他想起某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说过,科学发展的顶峰便是返朴归真,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在极度简化的环境中诞生的,因此生命系统最深层的机理只能是最简单的。海拉在身后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加达斯压低声音说:“我不敢问得太详细──如果我掌握了你的核心机密,你会放我走吗?”海拉笑着说:“我并不准备把这些秘密垄断50年,100年,就像中世纪威尼斯的工匠们守护制镜工艺的秘密。说到底,我只是比世人早走了二三十年,即使我守住这些秘密,二三十年后人类也能达到的。”加达斯又是心中一凛,几乎脱口问:“人类?那么你是自外于人类了?”但想起早上的争吵,他忍了下来。刚才特丽的介绍使他震惊,一小瓶绿色的生命液,就能代替男女之间的爱情、交合,代替大自然在40亿年的进化中锤炼出的程序!也许若干年后,克隆人会成为幼儿园的游戏:“杰克哥哥,今天咱们玩什么?”“我们造个克隆人吧。”于是杰克从爸爸书房里偷偷拿来一瓶生命液,从口腔中刮几个粘膜细胞放进去……

他摇摇头,赶走这些荒诞的、带着恐怖味道的瞎想。上午他们参观完了地下世界的东区,房舍到这儿中止了,前边是一圈3米高的密密的铁栅栏,栅栏外就是蛮荒的岩洞世界。栅栏显然是带电的,上面挂着一条蛇,已经被烧焦了。他不知道这儿距地面有多深,也许,蛇是这儿唯一的野生生物。他在这儿意外地看到了牧羊犬玛亚,这两天他一直纳闷着玛亚为什么没露面呢。玛亚谨慎地蹲伏在离栅栏两米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外边,看来它肯定知道栅栏是带电的。后边的脚步声使它抖了抖耳朵,但没有回头,加达斯大声喊:“玛亚!”玛亚立即跳起来,急急跑到两人身边,亲亲热热地蹭着他们。海拉笑着说,玛亚也要作母亲了,你看它的腹部已经开始显形。加达斯看看它,淡淡地问:“玛亚是否想到外面世界去?你看它呆呆地看着外面。”

“不,它已经习惯了。”

“地下世界的所有人都习惯了?”

“对,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加达斯忍不住说:“那他们太可怜了,换了我,决不会在洞中呆上一生的。”他想这句话肯定会剌伤海拉的,但海拉隐藏了自己的不快,没有说话。

中午玛亚跟他们回到小餐厅,送饭口送出中国式的饭菜。下边还有一个送饭口,送出玛亚的食盘,它很快吃完,安静地卧在主人的身边。吃饭时两人不停在聊着,寻找着话题。但他们都清楚地感到了两人之间的疏离。海拉知道这是为什么,加达斯肯定在这儿感到无形的威压,他狂热爱恋的女子又冷淡地把他拒之门外……

海拉感到歉然。她感激加达斯,是加达斯的爱抚诱导出她“女人的欲望”,使她怀了孕,证明了她也具有“人类的自然属性”。但怀孕后,她体内的性欲迅速消退了,彻底消退了,就像是退潮的海水。她没办法回到加达斯的怀里,继续那些可笑的游戏。也许这更符合生物的自然本性?众所周知,几乎所有雌性动物的发情期都是短暂的,只要怀孕成功,发情期就告结束,人类是动物中唯一的例外。她确实很抱歉,她曾想尽力补偿,但派去的印弟安女孩反倒更深地剌伤了加达斯。现在她有些后悔,也许不该带他到这里来,不该在情热中答应向他“公开自己的生活”。也许,在伊瓜苏瀑布的销魂之夜后就同他诀别是更好的选择。

餐桌对面的加达斯已喝完了杯中的马提尼:“海拉,下午的日程是什么?是不是参观那个大球?”海拉迟疑地说:“好吧。”

加达斯怀疑地看看她,微嘲道:“你好像不想带我看那儿,是不是里面有什么我不该看的超级机密,或是什么血淋淋的东西?”

海拉笑道:“什么也没有。那只是克隆人生产线的一个标准设备而已。不要把它想得太神秘,要不看后会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