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达斯知道这种袖珍电子狨是一种时髦玩具,小狨猴们从包装箱中取出后,只要一激活,就会自动组成一个族群,选出猴王──完全遵循山林中猴群的生活方式。“好的,等我去时带几只电子狨,再见。”“再见。”

电话屏幕暗下来,加达斯在屏幕前又愣一会儿,思考着南希的请求。母亲那儿没问题,她实际上早就有心理准备了。问题倒是自己,真的能完全看开吗?就拿这次谈话来说吧,他多少有些内疚,好像自己参加了一项针对母亲的密谋。

两个女人都泰然接受了“一夫两妻”这种令人尴尬的关系,恐怕这最终要归因于父亲“雄性的强壮”。作家纳塔莉?安吉尔在《野兽之美》中说,为了最大限度地传播自己的基因,雄性在性关系上的进攻性是天然的,符合自然之道的。这么说来,父亲的行为就无可指责了──从本质上说,这和雄狮、雄骆驼、雄海象的占有性是一脉相承的嘛。

想到这里,加达斯不由得笑了──这对父亲未免不敬──然后挂上电话。

4

真正开始这项调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十分凑巧,父亲给的名单上也有琳达?麦迪逊和安娜?帕吉特的名字,从资料上看,她们早在一年前就在宾夕法尼亚州登记结婚(该州已通过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两人还互换了姓氏。加达斯冷冷地想,干嘛要互换姓氏呢,这种貌似平等的作法,仍是植根于夫权主义之上啊。

麦迪逊一一帕吉特夫妇于半年前领养了一个白人女婴,手续是合法的,婴儿来自巴西圣保罗的“圣贞女孤儿院”。父亲的秘书杰克逊先生说,这是近几年崛起的一所很有名的慈善机构,是某位匿名的富翁资助建造的。它从各国收养和向各国输送了数以万计的孤儿,不但不收取任何报酬,甚至每个孤儿离院时还能得到500美元的馈赠。“它的资助者一定是个家财逾百亿的富豪。”杰克逊先生说。加达斯对这两个女人印象不佳,尤其在得知她们早已结婚之后,这样看来,她们在北京的行为未免太张狂,太无事生非。不过,既然已有北京的一面之交,他还是决定把她们排在调查表的第一位。他先给两人打了电话,两人愉快地说,欢迎他去采访,随时都行。

加达斯乘车赶到了宾夕法尼亚的卡本代尔,在一个普通居民区找到了24B号。这幢房屋是木质房顶,车库大门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门前的花丛中卧着几只驯鹿和一个裸女的雕塑。加达斯在按响门铃时,忽然生出一个随意的想法:哪个家庭中都少不了一些体力活,像油漆房间啦,修剪花草啦,那么在这个女同性恋家庭中,是谁干这些体力活呢。大概是琳达吧,她似乎更强壮一些。

由此他想到,在他所知道的女同性恋家庭中,常常有一人扮演丈夫的角色,这可能说明,上帝安排的秩序毕竟是最实用的。一个肥胖的白人妇女打开门,她既不是两人中的一个,也不像是两人的仆人。加达斯疑惑地问:“这是麦迪逊──帕吉特夫妇的家吗?”

“不错,进来吧。”那人在身后匆匆关上门,叮嘱道,“请注意,卧室中正在进行网络直播。”她领着客人快步走回卧室。加达斯几乎没有来得及观察屋内的陈设,因为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卧室中的情景吸引住了,那儿灯光通明,四架摄像机环床而设,在灯光和摄影机瞄准的小舞台上,琳达和安娜都一丝不挂,正在非常投入地性交。另有三个妇女站在外圈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加达斯忽然悟到这是怎么回事。十年前,网络上直播了一对美国“童男童女”性交的全过程,两人声称,男女之合是天下最纯洁最美好的事情,他们愿把自己的初夜之欢奉献给全世界。这次直播曾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并被揭露其中隐藏着商业行为和欺诈行为(至少这两人都不是自称的童男童女),之后慢慢平静了。此后,男女同性恋者开始在网络上抱怨:为什么单让异性恋者掠美呢,同性恋的性行为同样是天下最纯洁最美好的事情呀,也应在网络上留下自己的倩影呀。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同性恋者的底气毕竟不足,这些鼓噪拖了几年才变成行动。不久前,一对勇敢的女同性恋者宣布她们已做好准备,将在2019年7月27日(就是今天)实施性交直播。由于网络上都是使用代号,加达斯没想到她俩恰是自己要采访的对像。

两人仍在床上呻吟,揉搓着对方的乳房,伏在对方身上抽动,吸吮着对方的舌根。不过总的说,相比黄色录相上的镜头,她们的动作还算干净。加达斯冷眼看着,眼前的景像不算新鲜,在R级片中和超R级的光盘中早有人做过了,什么新鲜招数都试过了(连人兽性交还上了光盘呢),人们的性感觉已被刺激得麻木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男娼女妓们的表演是为了赚钱,而今天的一对儿却是为了“圣洁”的理由免费表演。

一个话筒举到加达斯面前:“既然你是不请自到的客人,请你向网络观众也说几句话,好吗?”那位为加达斯开门的妇人微笑着说。

加达斯略微踌躇后说:“好的。”

“你的姓名,职业?”

“加达斯?比利,华盛顿邮报的记者。”他笑道,“我是为了另外的事来采访麦迪逊──帕吉特夫妇,没想到自己先成了被采访者。”

“你对女同性恋性交过程的首次网上直播有什么看法?”

加达斯突然想起了北京的甄羽女士,想起她的忧虑,想起她说的“同性恋的寄生性”。他不愿得罪和伤害眼前这些人,便字斟句酌地说:“坦率地讲,我不是同性恋者,也不赞成同性恋。不过,我愿以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种社会现象,也希望两位女主人宽容地对待我的不同意见。”他向床上扫了一眼,两个女人显然已到达性高潮──或者说假装达到了性高潮,加达斯不相信在4个镜头和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她们真的能心静无波地干完那档子事。“我觉得同性恋的性交没有男女之合来得自然和美丽,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同性恋是寄生在正常人的生殖活动之上。”

举话筒的女人没想到来客会直率的批评,显然比较扫兴,但她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回答。此次网上直播到此结束,再见。”

屋里的聚光灯暗了,两位演员笑着从床上下来,开始穿衣服,周围的妇女们在收拾摄象机。加达斯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咿唔声。原来屋里摆着一个婴儿车,一个大约周岁的婴儿手扶栏干站在车里,一双蓝眼珠滴溜溜地看着她的两个母亲。加达斯的心中忽然被敲了一记──其实没什么,懵懵懂懂的婴儿尽管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也不会理解的,不会把它保存在记忆中。但不管怎样,加达斯忽然对她的母亲们萌生了怒意,当她们在聚光灯下性交时,肯定该知道,网络观众中有很多不足14岁的未成年人哪。他尽力把怒意隐藏起来。

婴儿开始哭闹,琳达和安娜忙跑过来,抱起婴儿,从恒温箱中取出奶瓶。婴儿安静下来,吧唧吧唧地吸着奶,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人。琳达慈爱地低头亲她,安娜也凑过来,吻吻孩子,再抬头吻吻琳达。加达斯看着这一幕,难以抑止嘴角的嘲讽。在看了网上性交直播后,他不敢相信这两人的母爱是自然天性之流露,他担心到目前为止两人还是在表演。

吃完奶,婴儿困了,眼睛开始迷离,安娜接过来哄他入睡。3个负责录相的女人带上设备,也告辞走了,琳达把加达斯让到客厅里。

“对不起,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加达斯笑道。

“没关系的,请开始正题吧。你是想采访这个领养的婴儿?我们有合法手续,是通过州孤儿领养所和移民局……”

加达斯用手势打断了她:“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这次社会调查的目的是比较虚的,是想了解一下:这些领养婴儿的人们都是什么动机,是不愿生育还是不能生育。如果是不愿,又是什么原因。你们当然是属于后者,因此我要换一个问法:你们自愿放弃了作母亲的权利,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血。那么,你们是否会偶尔感到难过、动摇、心绪不宁?”他抬头看看琳达,“请原谅我的直率,希望你也给出坦率的回答。我保证为你的回答保密。”

琳达干脆地说:“即使和男人结婚,我也不会为他生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琳达半开玩笑地说,“上帝太不公平了!由男女双方完成的生殖活动,双方理应付出同样的牺牲,为什么只让女人受苦呢?怀胎10月,分娩时的陈痛,妇女病……你们男人呢,只是付出一点精液,还能得出超值的享受──比女人远为强烈的性快感。太不公平了。所以我们决定不生育。”她笑着说,“对不起,你也是我所抱怨的男人。”

加达斯笑道:“不必道歉,听了你的话,我已经愧为须眉男人了。”他沉吟一会儿继续问道,“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们领养婴儿,是以另一个女人的牺牲──按你的观点──为代价的?”他的口气很温和,但琳达分明领会到了温和之下的尖锐。她盯了加达斯一眼,乖巧地滑了过去:“很快就不会有牺牲了,科学家们说,用机器子宫来克隆婴儿,将在2050年前实现。”“恐怕比这还早。”加达斯说,“我见过一些生物学家,他们说,如果认真去做的话,也许现在就能实现。但他们也都说,不会有人去做的。从伦理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发明太危险,太离经叛道,至少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在机器子宫里出生。”

琳达站起来:“伦理问题由伦理学家们操心吧。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加达斯也站起来:“没有了,谢谢你接受采访。”

婴儿在婴儿车里已经睡熟了,一头金发,一只手指含在嘴里,皮肤白晰红润,嘴角挂着浅笑,十分逗人喜爱。加达斯不禁为她难过。他想,婴儿在同性恋家庭中长大后,就会认为同性恋是完全正当的事,很可能这个世界上又要多出一个女同性恋者了。对此你是无能为力的,别作无谓的感伤啦,他在心里揶揄自己,微笑着同主人告辞。

5

第二个采访对象是谢克利夫妇,他们住在奥尔巴尼一幢极为漂亮的别墅里。丈夫哈尔今年52岁,是一个成功的房产商。妻子朱迪40岁,曾是比较有名的影视歌三栖演员,不过婚后已淡出舞台。两人都是白人,但收养了一个黑人女婴。

他们在花园里接待了加达斯。两人都穿着白色休闲服,悠闲地斜倚在白色的凉椅上,小几上放着啤酒和冰块。不远处的院内游泳池中,小女儿斯塔正和一个黑人女仆戏水,她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在池里尖声叫着,清彻蔚蓝的池水衬着两个黑黝黝的躯体。

一进花园,加达斯的目光就被女主人的美貌吸引住了。她的面容看上去只有30岁,胸脯丰满,腰肢纤细,小腿修长,肌腱健壮而清晰,一头瀑布般的金发披在脑后。在这一刹那,加达斯已经明白女主人不愿生育的原因。入座后,他接过加冰的啤酒,衷心赞叹道:“你真漂亮,你的美貌晃得我无法睁眼了。”女主人莞尔一笑:“谢谢你的夸奖。”

哈尔微笑着正要说话,那个女孩忽然爬上岸,水淋淋地爬上父母的膝盖,在每人脸上啄了一下,又大笑着跳回游泳池。这个小精灵浑身黑得发亮,卷发,厚嘴唇,十分灵活的黑色眼珠。她用力抡着小胳膊,水花四溅地游向女仆。她的父母喜爱地看着她的背影,连加达斯也立即喜爱上她了。哈尔回过头:“比利先生,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加达斯先向他们解释了这次调查的目的。他说,为了保证调查的准确性,希望先生和太太给出坦率的回答,报社保证为他们的隐私保密。哈尔点点头:“知道了,开始吧。”

“请问,你们领养了这个黑人女孩,是因为你们没有生育能力,还是不愿生育?”哈尔笑着看看妻子:“不,我们有生育能力──即使现在也有。”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愿生育?是为了──”加达斯把后半句话变成玩笑,“尊夫人的优美体形吗?”“我们结婚时朱迪已经36岁了,作为初产妇年龄稍大了些。另外,你说的确实是原因之一。”“为了体型美而放弃繁衍后代的义务?这违背人类的乃至所有生物的自然本性呀。务请原谅我的无礼,因为科学要求真实的回答。”他毫不放松地追问。

朱迪温雅地笑着,但回答并不客气:“人类早在建立文明之前就开始违犯自然本性了。比如,相对于所有动物来说,人类的生育都是早产或难产。这是因为人类在进化中脑容量不断增大,使婴儿头颅超过了妇女骨盆所能通过的尺寸,只好让婴儿在发育成熟前就出生,等出生后再把头骨长足。即使如此,分娩也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可以说人类的雌性部分为种族进步作出了几百万年的牺牲。”“那么,”加达斯坦率地问,“你不愿再作出牺牲啦?”

朱迪轻松地说:“对,我不想再忍受生育的痛苦。不过社会不会责备我,反而会感谢我的。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人口增长率过高的世界。”

加达斯苦笑着想,如果所有妇女都像你呢?但他知道自己的追问该适可而止了。他把目光转向游泳池,那个小黑鬼仍在快乐地尖叫嬉戏,似乎永不知道疲倦。加达斯赞赏道:“可爱的小家伙。你们领养了一个外种族的小孩,这充分显示了你们的无私和博爱。可是,你们也许知道一句名言: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它迫使生物用种种策略和诡计,最大限度地播撒自己的基因。谢克利先生,难道你们从来没有想到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基因,哪怕是偶然想过?”

哈尔不快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我不是守旧的墨西哥人、印度人、阿富汗人或中国人。我想你没有新的问题了吧,”他半开玩笑地说,“再把谈话继续下去,我担心会成为反对小斯塔的密谋。”加达斯识趣地站起来:“我没有问题了,我的这次调查是很不讨好的,谢谢你们对我的宽容。再见。”他特意走到池边喊道:“可爱的小天使,再见。”

斯塔快活地在水里纵跳着:“再见。”

加达斯拎上手提箱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了另一点,停下脚步:“太太,我的资料上说,斯塔是你们去年领养的,认领时不到半岁,怎么……”

哈尔抢先回答:“我们已向移民局纠正了这个错误,实际上,领养时斯塔已经4岁了。”加达斯噢了一声,转身离开,但他瞥见哈尔正在做着诡秘的眼色,而朱迪的神色似乎有些慌乱。这可是一件怪事,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对颇有地位的夫妇没有必要在女儿的年龄上撒谎。坐上车后,加达斯还在想着这件事,后来他认定恐怕是自己的错觉。

6

第三位采访对象是住在黑泽尔顿的戈顿?迪克夫妇。从资料上看,他们也是去年初领养了一个黑人女婴。不同的是,谢克利夫妇是通过合法手续领养的,迪克夫妇却是从蛇头手里买的走私婴儿。事后他们交了罚款,才到移民局补办了手续。

与迪克夫妇未能联系上,挂了两次电话,都是录音在回答:“主人不在家,请留言。”加达斯的回程恰巧路过黑泽尔顿,他在路上犹豫着,怕贸然赶去会扑空,但最终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迪克的住宅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是一幢破破烂烂的廉价公寓,房后是山坡,长着杂乱的树木。大门紧闭着。加达斯敲开了邻居的门,那个年老的黑人妇虚欷地说:“他们给女儿送葬去了,可怜的戈顿,可怜的乔安娜!”

加达斯茫然问:“哪个女儿?他们不是才领养了一个巴西女孩吗?”

“对,就是那个女孩,小帕梅拉,她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昨天才去世的。”加达斯的心揪紧了:“什么病?”

肥胖的黑人老妇揩着泪,悲伤地说:“是癌症。太可怜了,浑身长满了癌肿,连身形都变了,才两岁的小女孩呀,愿上帝收留她的灵魂。”

按照邻居的指点,加达斯立即赶往仁慈墓地。等他赶到时,送葬的人群已经离去。加达斯买了一束白花,向守墓人问清了帕梅拉的墓茔的方位。一排排大理石墓碑无言地排列着,小径上的青草在微风中摇摆,帕梅拉的墓前点着蜡烛,堆满了鲜花,鲜花上肯定浸透了父母的泪水。墓碑上镶着女孩的照片,还刻着一行字:帕梅拉?迪克2017年元月2日──2019年6月24日加达斯在这一刹那惊呆了。

完全惊呆了。因为看照片的第一眼,他忽然以为是斯塔死了,是斯塔的照片镶在这里。没错,帕梅拉和斯塔的面貌完全一样,年龄也大致相同。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加达斯对自己解释,一定是巴西一家贫穷的黑人夫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送到了圣贞女孤儿院,又被谢克利夫妇收养;另一个也没有留住,卖给走私婴儿的蛇头,恰巧也流入美国──但这未免太巧合了。当你随机选取了3个人进行调查,却发现了两个完全相同的面孔,那么最可能的结论是:这种面孔在人海中不会只有两个。

何况,加达斯冷冷地想,科学已发展出了制造“同样面孔”的手段呢。在克隆人已出现过的今天,如果一昧相信这是巧合,未免太迟钝了。

他把怀中的花束安放在墓碑前,端详着碑上的照片,沉思了很久。她确实和那位健康强盛的斯塔长得一模一样。目前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两人仍可能是双胞胎、三胞胎而不是婴儿工厂的产品……加达斯忽然噤住了。婴儿工厂,克隆婴儿的工厂!他脑海里无意中滑出的这个词,正是他在下意识中已经揪住的答案啊。

他现在该做的,就是去证实或否定这个揣测。

把汽车开出停车场时,他忽然又想到另外一点:父亲如此热情地支持自己进行这项调查,是否他已有同样的怀疑?父亲没对自己说破,大概是想锻炼儿子的观察力吧。果真如此,那么三个调查对象中出现两个相同面孔就不足为奇了,相信这个名单里还有更多的斯塔和帕梅拉。

看来,这次基于“哲理意义”上的社会调查恐怕要突然转向,转到更紧急的问题上了,他想。

守墓人说那对夫妻开着一辆福特,相当破旧,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加达斯在回程中开得飞快,不停地超着车,快到迪克夫妇所住的街区时,他发现了那辆破旧的福特。他追上去与福特并行,看看侧面的车窗,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标,那两人的悲伤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隔着车窗大声问:“是迪克夫妇吗?请停下车。”对方听见了,点点头。他超过去,一直开到前边的停车区停下车,福特也缓缓地滑停在后面。那对黑人夫妇下了车,悲伤中略带困惑。从两人的穿戴看,显然他们是低收入者,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中镌刻着岁月的沧桑。加达斯趋步上前,紧紧握住戈顿的手:“迪克先生,我刚从仁慈公墓过来,在令爱的墓碑前献了花。在你们的悲痛中来打扰是不恰当的,不过我想,多一个朋友分担痛苦,也许对你们是个安慰。”

乔安娜用手帕揩着眼泪,声音嘶哑地说:“谢谢。”

“前边有一个酒巴,我想请二位喝一杯,顺便问一件有关帕梅拉的小事。可以吗?”两人点头答应。他们上了车,开到山脚下的“老橡树”酒巴。老板是一个长满胸毛的中年人,客人不多,他自己兼任招待。门旁的桌上坐着一个妓女模样的女人,她放肆地盯着老板的眼睛,低声说着什么。老板气恼地甩脱她,向这边走过来。那个女人大声笑起来,在后边喊道:“胆小鬼,操你!”老板低声咒骂着:“快点噎死你!该死的婊子。”他来到这张桌前:“三位要点什么?”加达斯为三人都要了马提尼,点了几样菜。看着两人皱纹深深的面庞和悲伧的神色,他同情地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你们。我看了帕梅拉的遗照,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天使。愿上帝照料她的灵魂。”

乔安娜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竭力忍着,才没有大放悲声。她哽咽地说:“是的,她是我们的小天使,是我们心灵上的明灯。愿上帝怜悯她!”

戈顿目光阴沉地说:“我已经不相信上帝了。如果真有上帝,他一定是个煳涂透顶或铁石心肠的家伙。他为什么夺去我们最后的希望?帕梅拉到这个世界上才两年多呀。”

乔安娜惊慌地阻止道:“戈顿,不要亵渎上帝!”

加达斯立即追问道:“她才两岁多?噢,对了,墓碑上写着她的年龄。但从照片上看,她至少已经5岁呀。”

乔安娜惊慌地看看丈夫,丈夫摇摇头:“现在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不错,她的生长速度确实非常快,大约为普通孩子的两三倍。我们不想让别人把她当成怪物,尽力对外人隐瞒着,想让她过一个正常的童年。可是……”

加达斯沉思着问:“那你们想过没有,也许正是这种生长失控导致了她的癌肿?”两人浑身一震,戈顿摇摇头说:“没想过。她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精力旺盛,每天笑声不断。她的病是突然发作的,像野火一样突然之间就烧遍全身,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加达斯小心地问:“你们能告诉我帕梅拉的来历吗?”他解释说,“不瞒你说,我恰巧知道某处有一个领养的女孩,与帕梅拉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生长速度也是这样快。我想她们可能是双胞胎。现在帕梅拉遇上不幸,谁知道那个女孩会不会也步她的后尘呢。请你们放心,我不会把你们的话捅到警方。”夫妇对望一眼,戈顿摇摇头:“我们是从纽约的一个蛇头那里买来的,不过其间又经过几个中间人,详情我们也不清楚。”

加达斯知道他们说的不一定是实话,但他不愿在此刻苦苦逼问,便说:“那好吧,我再设法打听。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起什么情况请通知我。还有,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请不要客气。”在随后的进食中,三人只是随便交谈着,聊着一些不相干的事。饭后,乔安娜去洗手间时,加达斯问戈顿:“请原谅我的冒昧。你们为什么没有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因为不育症吗?”“嗯,乔安娜患有不育症。你知道我们的收入很低,不能使她得到好的治疗。后来,年龄大了,我们说干脆领养一个吧。帕梅拉非常可爱,我们曾非常庆幸自己的决定。但是……我们最终没战胜命运。”乔安娜从洗手间回来了,加达斯不再说什么,唤那位老板兼侍者结了帐。迪克夫妇送加达斯上车,挥手告别。天色已暗,路灯都亮了。开出停车场时,加达斯瞥见那对黑人夫妇正踽踽地走向自己的旧车,他们的嵴背已被命运压弯了。他不由想起谢克利夫妇,真是鲜明的对比啊,那儿是一对富裕漂亮的夫妻和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这里是贫穷衰老的夫妇和一个夭折的孩子。他耳边响着戈顿的叹息:我们最终没战胜命运。

是的,命运之神真是一个生性势利的家伙。他摇摇头,踩下了踏板。

7

加达斯没有回报社,直接回到费城的单身公寓。像大多数记者一样,他主要靠电话和互联网络同报社联系,只在必要时才去华盛顿。到家后他立即要通邮报社会版的主管伯勒斯先生的电话,屏幕上出现了那个乐哈哈的大块头:“加达斯,这几天的调查进展如何?还顺利吧。”

加达斯简略地谈了几天的进展:“……恐怕调查要转向了。不过,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的揣测,我想在下一步的调查中去证实它。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向你通报。”

“婴儿走私网?这个题目值得搞下去。行啊,就按你的想法干吧。”

洗完澡,加达斯仰面躺在床上,枕着双臂陷入深思。父亲提供的那张名单平摊在床头桌上,可惜这份资料太简略,没有各个孩子的照片,他不知道其中是否还有面貌相似者。他想向父亲的秘书求助,把这些资料补齐。但想了想,决定采用更直接的办法。

说干就干。他跳下床,先在那份名单上找出领养女孩的家庭,开始拨电话。第一个电话很快拨通,屏幕上是一个40多岁的白人男子。加达斯问:“是弗兰克?卡尔先生吗?我是华盛顿邮报记者加达斯?比利,目前正在调查从国外领养的孩子的状况。你曾在5年前从巴西圣贞女孤儿院认领了一个女孩,名叫丹茜,对吗?”

“对。”

“她知道自己不是亲生吗?”

“知道,我们没有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