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送去指模,刚才得到口头的指纹鉴定,没错,是那个癌人的。DNA的结果3天后才能出来。”身后传来保罗的一声惊唿:“苏玛!”苏玛脸色惨白,在保罗的怀中慢慢倾颓下去,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海拉,海拉……”

她休克过去了,保罗焦灼地喊着:“苏玛!苏玛!”

16

一年之后。

一辆米黄色的普利茅茨疾驶在州际公路上,夜色渐沉,道路上的标志线在暮色中发着萤光,高架广告像巨人一样排列在公路两侧。保罗驾着车,时刻瞟瞟右边的苏玛。前边有一个出口,保罗打了右转向,驶下公路,高兴地对她说:“已经到了,看见教堂的尖顶吧,我家离教堂不远。维多利亚和杰米一定在门口等着你呢。”苏玛的笑容有些勉强。一年来,多亏保罗终日陪伴,多方慰解,才使她从失去海拉的巨大痛苦中慢慢挣扎出来。海拉死了,围绕海拉而生的风波很快平息。现在这个癌人几乎已经被社会遗忘了。但苏玛永远不会遗忘。她忘不了对女儿的爱,忘不了与女儿联在一起的仇恨,忘不了女儿留给她的断臂。现在她常常去教堂,在唱诗班的歌声和牧师的布道中求得解脱。但即使在教堂里,她也从未宽恕过那些恶棍,尤其是那个最“爱”海拉的豪森。对待这样的恶棍不能讲宽恕,倒是圣经中的“以牙还牙”更为恰当。

我们太愚蠢了,几乎是主动地把女儿送进虎口。这件事至今仍有许多扑朔迷离之处,当时保罗的行止也多少有些神秘……

她赶紧在心中念诵圣母和圣灵的名字,驱走这可怕的想法。不错,保罗在海拉出世时曾对“癌人”抱过戒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保罗决不是这样卑鄙阴毒的小人。如果连保罗也信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可信赖的人吗?

在这一年中,保罗多次向苏玛保证:“放心吧,我一定让豪森得到应得的惩罚。你不必太着急。”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中常闪着古怪的光芒,苏玛一直没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汽车停在保罗家门口,维多利亚冲出来,兴高采烈地同苏玛拥抱:“你总算来了!在我家痛痛快玩几天,你会把一切烦恼都忘掉的。”她又同丈夫拥在一起,“你这个狠心的家伙,整整四年了啊,你只在家里待过不到15天。从今天起我决不放你离开了!”

保罗大笑着,把9岁的儿子举到空中,“你怎么还是这么矮?我以为你都该结婚了!”杰米在爸爸耳边小声问:“爸爸,那个长得快的小癌人真的死了吗?”

苏玛听到了他的耳语,心灵猛一抖颤。保罗瞟瞟她,忙把话题引开,但苏玛的心境已无可挽回地毁坏了。餐桌上保罗和家人快活地谈笑着,苏玛却无法使自己融入其中。在女主人殷勤相劝下,苏玛勉强吃了几口就结束了晚饭,保罗和妻子互相看看,没有多说。

饭后他们在客厅中闲聊着,维多利亚一直紧偎在丈夫的身边,看样子她巴不得立刻把丈夫“囫囵吞到肚里”,不过囿于礼貌,不得不呆在这儿。苏玛没有心情聊天,她一再说你们休息吧,我也累了。但维多利亚一直说不着急,等杰米睡觉后再说吧。两个小时后,杰米睡觉了。保罗立即把苏玛领到书房,和妻子神秘地交换着目光,苏玛察觉了,狐疑地看着他们。保罗咧嘴笑道:“苏玛,知道我们为什么执意邀你来吗?我们要在这儿宣布一个好消息。我知道你一直挂念着为海拉报仇,我把祸首抓来了。你看看这是谁。”

维多利亚像魔术师表演一样,应声拉开隔间的门,一个男人满面笑容,稳步走出来。豪森!

苏玛的血液一下降到冰点,又在瞬间升到沸腾。但是,未等她有所行动,保罗已经大笑着同那人拥抱起来,两人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苏玛懵了,同时,一种隐约的、她不敢相信的希望渐次升起,她呆立着,过了5秒钟,或者5个小时,看着豪森慢慢走过来--就像无声电影中的慢动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心折叠的信笺,递给她,浑厚的男低声似乎是从天边传来:“苏玛,请原谅我们一直瞒着你。为了让警方相信,我们需要最逼真的演出效果。没错,海拉没有死,这是她的信。”

爸爸妈妈:

我还活着,断了的左手(是我自己用紫芒烧断的)早就长出来了……

苏玛失声叫道:“海拉!……”便哽住了。保罗忙扶她坐下,三个人围住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等平静下来,苏玛紧紧握住豪森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以绝顶的机智救了我的女儿。”

豪森笑道:“我可不敢贪天之功。不错,这个连环计最初是我想到的,那时杜塔克缠着我,要我把海拉骗出来。我忽然想到,何不借机行事呢。后来保罗帮我把这个计划完善了。海拉知道后又增添了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必须在现场遗下一点战利品,否则FBI的猎狗们是不会放弃的。我和保罗都不忍心,但海拉非常决绝,她说没关系,我有肢体再生能力呀……后来我就为杜塔克布置了这场爆炸,为了不让FBI寻找海拉的其它‘残躯’,我有意把爆炸的威力增大了10倍。”他笑起来,又补充道:“对了,玛亚也活着。现场上的狗腿是一条毛色相同的死狗。我真担心警方在这点上看出破绽呢,但看来他们疏忽了,在‘验明’海拉的身份后大意了。”

苏玛央求说:“海拉在哪儿?你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豪森看看保罗,坚决地说:“谁都见不到她了,我也没有见她,这封信是放在一个事先商定的秘密洞穴中,而且商定仅使用一次。要知道,只有让海拉真正斩断与人类社会的任何联系,她的安全才有保证。比如说,现在,可能FBI正在窃听我们的谈话,但即使窃听到,他们也无可奈何了。”苏玛笑了,但泪水却漫过她的笑容:“我懂,我能理解。只要知道她还活着,我就放心了。”“……爸妈,这是我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了。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明天就和玛亚离开栖身的雪洞向远方去。请原谅我不能说出今后的行程,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你们给我的护照和美元我都留在车上了,我用不着。我想去一个远离文明的地方,验证自己能否生存下去,用某种方法繁衍一个新的种族。爸爸,我记得你的话,我永远不会敌视人类,因为我本身就属于人类。爸爸,妈妈,永别了!”那晚苏玛睡得十分香甜。一年来,时刻有痛苦的利齿在啃着她的心,即使睡梦中也逃脱不了。现在,她总算把它抛到身后了。她梦见一人一犬在冰原上走着,留下两串清晰的脚印。她追踪着这串脚印,攸忽间却到了亚马逊密林,一条高大的德国牧羊犬(玛亚)吠叫着,把她引到了俾格米矮人族居住的地方。她忽然在矮人族中见到了一个高个子的部族,他们是黑皮肤,赤着上身,下身围着树叶,个个剽悍孔武。他们蔟拥着一个女头人,她也赤着上身,黑色的乳房饱满坚挺。从她的子孙看,她应该是位老人了,但她身上仍洋溢着20岁少妇的活力。没有见到她的丈夫,但这不成问题,她一定是用“某种办法”繁衍了整个部族。

女头人和她深情对望着,都想把对方拥到怀里。但女头人的身影忽然晃动起来,隐入一片云霞之中。牧羊犬朝苏玛伤感地吠了两声,也随之跃入这片云霞。他们消失了,只留下深深的怅惘。苏玛丝毫也不怀疑,这就是她的海拉,她刚才一定是给子孙们讲述密林外的事情,讲述他们的外公外婆哩。她伸手想把保罗拍醒,让他也看看海拉的栖身之地。她拍了一个空,这才想起保罗是在维多利亚的房间里。他未能成为自己的丈夫,也许是她今生唯一的缺憾了。在一种舒适的、慵懒的满足感中,她关闭了梦境,再度入睡。

《癌人(下)》

第一章

1

民政局局长老赫今天上班很早。2012年世界妇女大会正在县里召开。虽说这里离北京很近,但国际性的会议在这里并不多见。头头们一再敲打下面,叫各行各业都把眼睛睁大点,莫要在节骨眼上捅出什么漏子。老赫今天心情很不好,都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媳。结婚3年,她一直吵吵着不想生育。老赫原想她只是嚷嚷罢咧,过几年就会改变主意的。哪有女人不想生孩子?不想生孩子的女人还能算是女人?但昨天儿媳竟不声不响去作了绝育手术,更可气的是,儿子竟然陪着她去医院。

老赫自认算不上旧脑筋,生儿还是生女,能不能接赫家的香火,这些事他都看得很淡了。但即使如此,他也难以理解当今的年轻人,有结婚不要孩子的,有独身主义的,甚至还有一些搞同性恋的。说到底,这代人只知道自己享受,一点也不愿为后代承担责任。

他上班时,老伴还气得在屋里抹泪呢,这一辈子他们再也甭想当爷奶了,再也甭想抱着胖孙子,用胡子扎他的嫩脸蛋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要自家这个孽种,把他留到阴山背后,看他还有什么主义可喊。不过他知道根子不在儿子这边。儿子倒是倾向于要个孩子的,但他是个软耳朵,没主见,凡事看着老婆的眼色行事。老赫看过一篇文章,预测人类到2050年将出现母系社会的复辟。他想,在我家这个时代提前到达了。

虽说心情烦燥,他还是认真地检查了全所的工作。各科室人员都已到齐,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穿着超短裙的小李子在院中给花坛浇水,门卫在擦拭门口的铜牌。忽然一对年轻人横眉怒目地进了大门,径直朝民政室走去。老赫远远扫了一眼,认出是前庄张胖子家的儿子儿媳,是前天才结的婚,两人衣裙簇新,但脸上显然有抓痕。

这些年轻人哪。老赫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20分钟后,电话响了,民政室的小李子无奈地说:“所长,请你来一趟吧。”

小李是今年才分到所里的女大学生,办事能力是嫩了点儿。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要想胜任民政室的工作,真的需要一张磨不烂的嘴、饿不垮的胃和最坚强的神经。老赫笑道:“小李,遇事耐心点……”小李子央求道:“来吧老局长,再给我做一次示范行不?我最佩服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再说,这对当事人认识你,都听你的话。好吗?”

既戴上小李送的高帽,他只好去了。屋内的两人回过头喊一声赫伯,又恢复金刚怒目、苦大仇深的样子。小李满脸尴尬地迎上来说,他们一直摆着这副嘴脸,说要离婚又不说原因,无论怎样诱导就是不开口。老赫拍拍小两口的肩膀:“莫要摆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结婚才两天,有仇有恨也积不了这么深。说,到底是为啥要离婚。”女方终于开了口:“他流氓!”

男方立即怒目相向:“我咋流氓了,你是我老婆!”

女方转向老赫恨恨地说:“他拿回一盘黄带,非要我也照样子干。我不听,他就想掐死我,你看!”她扯开衣领让老赫看她脖子上的伤痕,男的急忙说:“甭听她的,是她先动手,看看我脸上!”老赫认真看了看,显然他脸上的抓痕比女方脖颈上的伤重多了。小李红着脸,忍不住偷偷地笑。老赫瞪她一眼,回头笑着说:“好了,事情经过我已经清楚了。我要是张胖子,先一人给两个耳刮子再说。现在赫伯为你们评理,好好听着。”他清清嗓子说:“第一,小张不是流氓。干那档事使用什么姿势,不是民政局管的事,只要双方愿意,扯不到流氓不流氓上头去。而且,听你们的口气,俩人在婚前没有发生过性行为,在如今的年轻人中这可真是难得了!所以小张不但不是流氓,你们还都是自尊自爱的好青年。”

小张得意洋洋地瞟了妻子一眼。倒是身后的小李子没来由地红了脸。

“但是第二,我劝小张听女方的活。干那档事最好不要玩什么新花样──别在心里骂你赫伯是老脑筋,按老辈人的说法,男女行房得在黑影里,免得冲撞了天光菩萨。这是迷信么?当然是,但这种迷信暗合着科学道理。人的快感阈值不是稳定不变的,而是水涨船高。过去乡下人说皇帝每天都能吃到油条和饺子,那时他们认为油条和饺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美味。现在呢,你们还认为油条好吃吗?男女之事也是一样。如果一开始就把性生活的阈值提得很高,很快它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如果开始时能够控制,你们就能在一辈子里慢慢品尝越来越浓郁的陈酒。小张,你妻子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听她的没错!”这会儿该女方扬眉吐气了。小张显然没料到老赫伯肚里还有这一大套理论,当下也表示服气。没多久,两人就笑眯眯地离开了,隔着窗户看见两人停下来,似乎又争吵了几句,不过,等走出民政局大门时,他们已亲亲热热地挽上了臂膀。小李子脸红红地奉承道:“老局长,真有你的,蛮有深度,蛮有哲理。”

老赫看看她,微嘲道:“是吧。把老家伙这番话记到心里,对你也没有坏处。”小李脸更红了。“下次再碰上这种事,我可不来救火啦。”

小李连忙点头。忽然外边传来叽叽哌哌的外国话──不是外国话,是卷舌头的中国话。两个外国女人笑嘻嘻地走进来,都是白人,年龄大约都在二十六、七岁,一个穿着T恤和短牛仔裤,一个穿T恤和超短裙。门卫从她们身后闪过来,低声对老赫解释道:“她们说是世妇会的代表,美国人,想在中国登记结婚。”

穿牛仔裤的女人高兴地说:“对,我叫琳达?麦迪逊,她叫安娜?帕吉特。我们喜欢中国,想在中国结婚登记,为这次中国之行留下难忘的回忆。请问,按中国的规定,需要我们提供哪些文件?”她的中国话说得唔里唔拉的,像是短了半截舌头,周围的人勉勉强强能听懂。老赫皱着眉头打量着两个人,说:“需要什么文件和条件──身份证啦,未婚证明啦,甚至国籍啦──倒还在其次。首先一条,按中国法律,登记结婚必须双方同时到场。我想美国法律也不例外吧。”琳达立即回答道:“我们已经同时到场了呀。”她用英语对安娜解释,“他们要求结婚的双方必须同时到场。”

老赫一时没转过弯,虽说时下年轻人的衣着发式常常是男女不分,但眼前这两位都是女人,这一点似乎不必怀疑。她们的臀部被衣服绷得紧崩崩的,T恤衫开领很低,两对硕大的乳房唿之欲出。但老赫随即恍然大悟,大悟之后是抑止不住的恼火,他捺住性子嘲讽地问:“那么,你们中谁是妻子谁是丈夫呢。”

琳达快活地说:“我们互为妻子和丈夫,我们是完全平等的。是吧,亲爱的?”她亲热地挽住安娜的肩膀。

满屋的人都看傻了。虽说现在已经跨进21世纪,虽说对西方世界的同性恋现象已耳熟能详,但看到一对同性恋(还是女的!)如此坦然地来登记结婚,连自诩为现代派的小李子也难以接受。她惶惑地用目光向老赫求助,老赫冷淡的说:“实在对不起,中国还没有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看来不能为你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了。”

两个女人并没有懊丧的表情,相反,琳达两眼放光地问:“中国不允许同性恋吗?”到了这时,老赫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两个女同性恋的登门并不是为了热爱中国,并不是为了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而是想制造一个轰动的政治话题。屋内围观的人不知道是谁低声骂了一句:“不要脸!”琳达听见了,立马转过头去寻找发声者:“不要脸?你是在骂我们吗?”老赫严厉地喝道:“刘兵!不要乱讲!所有人立即回到自己岗位上去!”

门卫和屋外几个人悄悄散去,只留下老赫、小李和两个外国女人。老赫沉思片刻,谨慎地说:“我国对同性恋采取的是双非政策,既不认为是非法,也不认为是合法。这种双非政策在法律上是有先例可循的,据我所知,不少国家如新加坡,对卖淫现象就是采取的双非政策。”

琳达尖利地问:“你是说,同性恋和娼妓是等同的?”

老赫真正发怒了,他尽力抑止住怒气,冷淡地说:“请不要屈解我的话。好啦,两位请回美国登记吧,我们无法满足你们的愿望。”

琳达转过身,频率很快地向安娜解说着什么。这时,刚才那一对年轻人兴冲冲地进门,手里拎着一袋精制糖果,女方笑着给大家发糖,男的对老赫说:“赫伯,谢谢你的那番话,我们俩一定会记一辈子。喂,小玲,别忘了两位外国朋友。”他低声问小李,“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小李附耳说:“这两个女人是来登记结婚的──小心,穿短裤的这个懂得中国话。”小张惊奇地问:“同性恋?”小李点点头。小张妻子正在为两个外国人发糖,小张忙拽住她,啐了一口,扭身就走。妻子不明所以,小张边拽边低声解释,妻子也啐了一口:“晦气!”这些粗鲁的举动丝毫没有让两个外国女人难堪,相反显得更兴奋。老赫知道大事不妙,再不能让俩人在这儿收集炮弹了,便客气而坚决地送客人出门。

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停在门前的槐树荫下,司机正眯在座椅上听“梁祝”。老赫很客气地送两人上车,司机惊奇地问:“这么快就登记完了?你们真是高效率。”

老赫背过脸低声喝道:“快走吧,少罗索!”司机看出点眉目,便不再言语,立马开车走了。看着这辆车绝尘而去,老赫立即返回民政局,拨通了县长的电话。

2

加达斯?比利9点钟走下昆明一北京的班机,10点赶到延庆县世界妇女大会的会堂。他是华盛顿邮报的年青记者,这次来中国,主要是为了采访云南的戒毒所。但既然赶上了世妇会,他也想来挖一点儿新闻。在云南他采访了几个戒毒所,总的说印像不错。昨晚他给参议员老爸通了电话,说云南的戒毒工作很认真,吸毒者的复吸率明显低于美国。但他也说中国的经验无法在美国推广,因为它“仍带着极权主义的痕迹”,病人一进戒毒所就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不许会见亲人,不准对外联系……这对美国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当时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吸毒已经威胁到人类的生存,那么采用一点极权主义也情有可愿。

这话很出乎加达斯的意料,因为父亲向来是以自由派著称。

加达斯今年25岁,刚从夏威夷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相貌英俊,亚麻色头发,蔚蓝色眼睛,脸庞棱角分明。这对当记者是个有利条件──尤其是当采访对像是女性时。妈妈说他酷似年青时代的爸爸,还笑着说,老比利之所以能当上参议员,就是因为有这么一副十分“男性”的相貌,可以拉女选民的选票。当然这是开玩笑,父亲的才干是人尽皆知的,他一直是参议员中有份量的人物。不过,父亲从来没有竞选总统的野心,加达斯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10年来一直和一位情人保持着秘密关系,在经历了克林顿总统的绯闻之后,他决不会自找麻烦去竞选什么总统。

世妇会的一位厄瓜多尔代表正在发言。会场是圆形的,一排排座位摆成十几个同心圆,每个座位上都有同声翻译耳机和麦克风。会场远远说不上满员,这不奇怪,世妇会代表历来是以作风散漫、思想庞杂而闻名的,这次碰上了凡事都一板一眼的东道主,因此会议日程与代表们的情绪难免有些疏离。那位代表的发言冗长枯燥,很大篇幅是谈自己的丈夫、儿女和自己的收入。加达斯关闭了录音机,脑袋依在椅背上打了个盹。这位代表的发言终于结束了,这时两位白人妇女带着一阵风闯入会场,她们一坐定就高声要求发言,因为她们“刚刚有过一个值得讲述的经历”。

会议主席同意了,两位美国妇女中的琳达拿起麦克风,绘声绘色地讲了她们刚刚经历的事情。“所以,”她总结道,“中国的同性恋者仍处于可悲的境界,他(她)们的人权得不到法律保障,并且在社会上受到歧视,受到敌意的对待。我们能否为他(她)们做些什么呢。”

各国记者都像是打了兴奋剂,紧张地在记录本或笔记本电脑上做着速记。加达斯也迅速作了记录,他知道这是报纸主编们喜欢的素材。这时,前边一位中国代表站起来,大声要求发言。会议主席同意了,并介绍说这是甄羽女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员。

甄羽女士大约60岁左右,中等身高,身体极胖,满头白发,但动作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劲儿。她显然是性情中人,一站起来便是滔滔不绝的漂亮的牛津式英语──她在激动中忘了中国代表发言应使用汉语的惯例。她尖刻地说:“……我想这两位代表忘了起码的礼貌,忘了尊重所在国的法律和习俗。你们完全可以回到美国去享受同性恋结婚的自由嘛,为什么非要来撩拨中国的法律?有礼貌的客人不会在主人的大门口撒尿。”

如果说刚才琳达的发言是用竹竿捅了蜂窝,甄羽的发言则是在蜂窝下面放了一把火。会场响起一片嗡嗡声。安娜站起来大声说:“请问你对同性恋是什么态度,你能明白无疑地告诉大家吗?”甄羽干脆地说:“为什么不能呢。我一直用同情和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种心理残疾,正像我们同情瞎子、聋子、兔唇等生理残疾一样,因为它们都是人类社会不可豁免的痛苦。但是,正如医生们一直在用种种科学手段来医治生理残疾一样,社会学家也该用种种手段──心理咨询,道德约束等──来减少同性恋患者,而不要把‘宽容’变成‘纵容’,甚至当成一种时髦。有一点我想琳达小姐和安娜小姐不会否认吧,”她微笑着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作为一个族群而言,同性恋者是寄生于正常人的生殖活动之上的。没有男女之爱和他们的生殖活动,就没有同性恋者的存在。极而言之,人类就不能延续了。”她结束了发言,在众人的复杂目光中坦然坐下。此后会议就这个问题展开了尖锐的辩论。在这中间,甄羽女士又起身做了两次短时间的答辩。加达斯不由对她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生活在开明的美国东部,但他对于同性恋现象的观点是相对保守的。他知道同性恋确实已成了自由派的时髦,美国总统公开参加同性恋的集体婚礼,各大公司竞相资助同性恋的活动,有世界性的同性恋大会,某些城市中同性恋的比率已超过10%。所以,没有哪个政治家和商人敢得罪这个数量越来越庞大的群体。宽容变成了纵容,以至于反对同性恋者不能理直气壮地喊出自己的观点。就拿眼前的辩论为例,甄羽几乎是孤军作战,没有一个中国代表站出来支持她,支持她的外国代表也寥寥无几。

他对甄女士的勇气十分佩服,决定找个机会采访她。

第二天代表们到北京参观故宫,加达斯也去了。极为宽敞的故宫宫院没有一棵树木,只有方砖缝隙中长着细细的青草,显得十分空旷。他在这儿找到了甄女士,她正在给几位同行者作解说。她说故宫内不植树主要是安全上的考虑,以使皇帝的敌人无法隐藏和纵火。中国封建皇朝的统治艺术是极其完善极其周详的,这便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再者,以美学观点来看,这种绝对的空旷也能有效地衬托宫殿的巍峨。

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夏衫,蓝裙子,脸上汗津津的,声音宏亮。加达斯走过去,把自己的中英文对照的名片递过去:“甄女士你好。我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加达斯?比利,我听了你昨天关于同性恋的发言。”

甄羽接过名片,笑着回了一张名片:“全是陈词滥调,即偏激又迂腐──对吧。”“不,我同意你说的,同性恋归根结蒂是一种寄生现象。也同意你说的,不能把宽容和纵容当成时髦。我想听听你更坦率的意见。”

甄羽注意地看看他,放慢了脚步。“在美国年青人中间,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可不多。”她笑道。同行的女士赶到前边去了,十几个中国孩子蹦蹦跳跳地登着殿前的台阶。加达斯想伸手搀扶同伴,甄羽拒绝了:“用不着,用不着,我还没有这样老吧。”

她步履轻松地上了台阶,回头说:“记得40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时,看过一则有关美国的报道。有些不愿生育的美国夫妇常到菲律宾买孩子,他们帮助菲律宾孕妇飞到美国,生下孩子,让婴儿自动取得美国国籍,然后再办理领养手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要负担孕妇的来回机票、在美国的生活费、医疗费及报酬,大概要花两万美元以上。我当时很好奇──首先我佩服美国人的豁达,他们不计较后代的血统甚至是人种的差异。但同时我也很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是违反自然之道的。生物的所有习性都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基因最大限度地传播开来,所以,在交配期间,雄骆驼会把自己的所有妻妾赶到一个山沟里,不吃不喝地守护着,不让别的雄骆驼染指。雄松鼠在交配后会在雌松鼠的阴道中留下一个塞子,阻止它同别的雄性交配。等等。当然,人类已经超越了动物,人类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没有疑问的。但从另一方面说,尽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血’,仍然应该是正当的、最基本的自然属性。如果文明的发展连这种自然属性也淘汰掉,那对人类来说究竟是进步还是灾难呢。”她笑道,“当然,这是我成年后的思考,中学时代我只是直觉地感到困惑。”

加达斯对她的观点感到很共鸣,沉思片刻说:“如今在美国,不愿生育后代──不是不能生育──的夫妇更多了。”

“何止美国呢,即使在中国,这些现象也逐日增加。据统计,中国育龄夫妇中的‘丁克家庭’(不要孩子的家庭)已占6%,同性恋估计也达到了1%。这个数字真让我寝食难安。假如一直保持这个势头,人类真要灭亡吗?比利先生,中国的社会学家一直盯着美国,因为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一直是世界科技的先行者,很可能美国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既包括社会的进步,也包括科技带来的弊端。坦率地说,我觉得美国社会上的许多现象简直是世纪末的征兆,主要就表现在人类自然属性的日益丧失:同性恋、群交、吸毒、放弃生育后代的责任……我真不愿中国也步你们的后尘。”加达斯心中不大舒服──这些观点难免伤及一个美国人的自尊。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尖锐的见解有它的逻辑力量,而且其中并没有民族沙文主义的气味儿,她是站在全人类的基点上来考虑的。他沉思着,跟着甄女士迈出保和殿的后门,甄羽原先的同伴在喊:甄!来给我们介绍青铜馆的展品!甄女士抱歉地向他告别,加达斯说:“再见,谢谢你的谈话,我会认真思考的。”

3

第二天,加达斯坐上了中航飞往纽约的班机。机翼下是蓬松洁白的云层,阳光在蔚蓝的太平洋洋面上闪耀。中国空姐们个个漂亮得无可挑剔,身躯修长,胸臀饱满,肤色美艳。考虑到13亿人口的基数,能挑出这么漂亮的空姐并不奇怪。加达斯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欣赏着空姐们的美貌。不过更多时候,他面前闪现的是轮廓浑圆的甄羽女士,与身躯的浑圆恰成对比的是她尖锐的见解。美国是一个包容万象的国家,这种见解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唯有这次给他的印像最深,也许这是基于甄女士真诚的忧虑吧。

回到费城公寓,他给父母家打了电话。是妈妈接的电话,她关心地问了一路上的情况,问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又说他父亲不在家,出门做一次短暂的公务旅行。加达斯问他到哪儿去了,如何与他联系。妈妈沉吟一会儿问:“有急事吗?”

“嗯,我有一个想法,想和他商量一下。”

“那么,”妈妈说,“你把电话打到波特兰吧。”

加达斯知道波特兰有父亲的情人南希,不免后悔,这么多年来,父亲每年都要在那儿秘密度过几个星期,而母亲和他已学会了对此视而不见。今天他不该逼着母亲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把电话打过去。屏幕上现出一张年轻美貌的黑人女子的脸庞──他不禁感伤地想,自己的母亲确实衰老了。南希马上认出了他,高兴地嚷道:“加达斯?你好,真高兴你能打来电话。”她的高兴确实是十分真诚的。“你父亲在和勒莎玩,我去喊他过来。”

从屏幕上看到,父亲牵着勒莎的手走过来。勒莎抢先占据了屏幕:“你好,加达斯哥哥。刚从中国回来吗?那儿好玩吗?你什么时候能到我家来作客呢,我真想和你一块儿玩。”妹妹咭咭哌哌地说个不停,他不由暗暗感动。他与这位妹妹从未谋面,但她对哥哥显然是情真意切。也许,这是因为相同血缘(有二分之一相同)的天然联系?两人高高兴兴聊了一会儿,父亲布莱德才接过话筒:“你好,有什么事情?”

“爸爸,这次我在中国采访了一位女士,我对她的观点很感兴趣,也有了自己一些看法。”他追述了当时的谈话,“我打算针对美国国内‘不愿生育’的现象作一次社会调查,深层次的详细的调查,以得出一个结论:现代高科技和现代生活方式是否已改变了人类最基本的自然属性,以及这种现象有什么深层次的社会意义。爸爸,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布莱德没有片刻犹豫,立即答道:“很好!值得去做。”他笑道,“十分巧合的是,前些时我正好对一个类似的问题产生了兴趣,那就是美国人到国外认领婴儿现象的爆炸式增长。而且,这里可能还牵涉到一个庞大的婴儿走私网。”他沉吟片刻,“这样吧,我手头有一份名单,列举了邻近几个州中新近从国外领养婴儿的家庭,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你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调查。报社那边会支持你吗?我想会的。这项调查不仅是‘哲理性’的,如果最终挖出一个婴儿走私网,这则新闻同样是十分‘公众性’的。”

“报社那边问题不大,我自己能处理。那么,我就开始作这方面的准备了。再见。”“再见。”

南希一直在远处斜睨着这边,这时快步走过来,从丈夫手中接过话筒:“你们谈完了吗?我和加达斯还有一点私人话题。”

参议员领着勒莎离开了,加达斯在屏幕上端详着爸爸的情人,算一算,她也年届40了,但皮肤和身形保养得很好,仍显得青春靓丽。她微笑道:“谢谢你打来电话,也谢谢你对勒莎的兄长之情。”她略为沉吟,恳切地说,“加达斯,我爱你的父亲,为了他,我的半生是在阴影中度过的,但并不后悔。再过若干年,你父亲就要退出政治生活了,按照我们当初的商定,在他退出政治生活后,就要公开他与勒莎的关系,否则对小勒莎是不公平的。我尊敬你的母亲,不想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加达斯打断她的话,爽快地说:“你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请放心,我会慢慢把这件事捅给我的母亲,让她对那一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相信她会对此泰然处之的。”南希欣慰地笑了:“谢谢,衷心谢谢你。你为什么不来这里玩呢?我和你母亲恐怕只有终生回避了,但你和勒莎没理由不成为好兄妹。”

“我会去的,这次调查结束后我会安排一个时间。我也很喜欢小勒莎。告诉我,她喜欢什么样的玩具?”

“你就买几只电子狨吧,她已经有20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