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在休斯敦大学的生物实验室里,7岁的保罗盯着培养皿中的海拉细胞层,鼻孔微微翕动着,看得十分专注。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都围过来,笑嘻嘻地观看“海拉的后代”,和斯蒂芬一样,他们也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冲击:一群毫无意识的几乎算不上生命的细胞,和一个聪明健壮的男孩,两者却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这个反差太强烈了!

斯蒂芬告诉孩子,海拉细胞比其它培养细胞都好,不论在固体还是液体培养物中都能形成细胞层,而且几乎没有畸变。30多年来,它为科研人员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太空试验、新药试验,都要借助于它,它至少为生物工业创造10亿元价值了。他还让保罗在显微镜下观看了一个海拉细胞的分裂全过程。在半透明的细胞内,染色质聚成线状,复制成两份,再聚成螺旋状。然后两个星体拖着染色质细丝向两端移动。细胞中部收缩,分割成两个同样的细胞,螺旋状的染色体又回复原状,组成新的细胞核。保罗看得十分入迷,几乎停止了唿吸。他的目光穿越了时空,探索着造物主在几十亿年前留下的秘密。即使是生物世界中最简单的细胞分裂过程,也蕴含着说不清的奥秘:这套完整的指令是怎么形成的?决定螺旋形状的“数学公式”是用什么方法表达的?是“谁”命令星体向两边移动?……他心中有一根弦被嗡嗡拨响,而且这种浑厚的共鸣从此没有停止。

斯蒂芬?克利也很欣喜,他发现了一个值得造就的苗子。保罗和科学之间有一种奇怪的谐振,他的理解力远远超过7岁孩子的水平。在休斯敦逗留的一个月中,克利向自己的小弟子灌输了不少知识,他高兴地看到,保罗几乎是凭直觉理解了这些深邃的内容。他离开休斯敦后还与小保罗打过几次电话,以后失去了联系。一直到20年后,有一天他在俄勒岗大学生物系给几名新考取的研究生上课,当他走进教室时,一名身材颀长的黑人学生马上走过来,微笑着说:“克利先生,还记得我吗?20年前你带我看过海拉细胞。”

斯蒂芬一下子想起来了,大笑着把他拥入怀中。仔细端详,在这张英俊的黑面孔上还能看到那个7岁男孩的影子。那天他变更了讲课内容,向学生们讲述了他和一个小男孩的故事。最后他总结道:“科学是理性的神话,它探讨的是上帝的魔术得以实现的技术措施。它的信徒是人类中最富天才的智者。你们要从事科研,首先要树立对科学女神的虔诚信仰!”

4

维多利亚睡熟了,保罗靠在床头梳理往事。屋里很静,合欢树的阴影在窗户上轻轻晃动着,扫拂着清淡的月光。电话铃响了,保罗怕惊醒妻子,急忙探身拿起听筒。话筒中是一个大音量的男人嗓音,震得话筒嗡嗡发响:“是保罗?雷恩斯先生吗?我给俄勒岗灵长目研究所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回家了,并提供了这个号码。”

保罗看看妻子,轻声说:“我是保罗?雷恩斯。请问……”

话筒中仍是震耳的大笑:“雷恩斯先生,我拜读了你的科幻小说《S世界的智者》,真是一篇妙文!思想犀利,笔调辛辣,我想,那帮吹毛求疵的生物伦理学家读后一定会害牙疼的!”保罗也笑了,再次问道:“请问你是……”

“伊恩?希拉德,听说过这个名字吧,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家伙。”

保罗知道这个名字,他是老资格的医学科学家,在生物学界和医学界圈子里算得上知名人物。但他在舆论界出名是另外的原因:在世界各国异口同声反对克隆人时,他却顶风而上,赌咒发誓要在两年内克隆出第一个人。不少富人(富婆)踊跃报名,捐助了大量经费,在舆论界闹了场小地震。这是去年的事。不过,据圈内人说,此公的特点是说话爱走火,他的抱负常常大于实际才干。保罗对这些内部传言有点相信,因为,在那番舆论炒作后,没听说他的克隆人研究有什么进展。对方收住笑声,郑重地说:“雷恩斯先生,我把你的小说推荐给罗伯逊先生了。约翰?罗伯逊,PPG药业公司的总裁。这位先生非常开明,非常热情,也许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富有而慷慨,可以资助一个科学家去实现他的梦想。雷恩斯先生,你愿意见见罗伯逊先生吗?”

保罗揶揄地想,来了,一位富有而慷慨的莫克士先生忽然出现了,他会拿出1000万美元来复制自身。不同的是,科幻作家罗维克在20年前虚构这个人物时,人的复制还是远不可及的梦想。但在今天,它已经成了科学年度计划表里的具体项目──而且,它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变成现实,不是科学家不能做到,而是不愿意去做!这可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过去,科学家都是一帮狂热的情人,只要某个“科学发现”的倩影在黑暗中一露头,他们就会不顾生死地一窝蜂扑上去。而现在呢,这帮情人却躲在远处,一边贪馋地盯着“她”,一边犹豫不决地倒换着脚步。

见微而知著。单单这件小事就能说明,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一个转折点了。伊恩没等保罗回话,又补充道:“雷恩斯先生,我知道你与恩师斯蒂芬?克利先生感情深厚,我并不想挖他的墙角。这次会面不要求你作出任何承诺,但是,你至少不应该放弃选择的机会,为了科学,也为了你自己。你同意我的建议吗?”

保罗想,他还不知道我已决定同克利先生分手了。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点使保罗觉得放心,至少说明这次邀请不是什么早就预谋好的阴谋。他笑道:“谢谢你的邀请,我到哪儿去见罗伯逊先生?”

伊恩高兴地嚷道:“雷恩斯先生,你真是一个爽快人!明天上午10点请到波特兰机场,罗伯逊先生的私人飞机将在那里等你,我陪你飞到费城的小克尼克姆岛去见他。这趟旅行是以商务咨询的名义,按每天3000美元付酬。还有什么问题吗?”

保罗知道,很可能,他这一去就要和罗伯逊先生拴在一起了。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希拉德先生,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可以去见罗伯逊先生,但在我作出决定之前,在我答应替某人克隆自身之前,我要对这位先生有最全面的了解。明白说吧,我不愿克隆一个希特勒、胡佛、辛普森或类似的玩艺儿。初次见面就提这个条件是失礼的事,但我不得不把话说到前头。希望希拉德先生替我转达这个条件,可以吗?”

对方不以为忤,在电话中笑道:“当然可以,谢谢你的坦率。我一定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转达,再见。”

放下电话,保罗才发现妻子早就醒了,一直静静地听两人通话。她问:“明天就去吗?”“对,去看看再作决定。不过,我有个预感,很可能我会留在那儿了。”维多利亚高兴地说:“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我想它是一个好兆头。”“对,是个好兆头。”他吻吻妻子,把她揽在怀里。

5

波特兰机场停着那架DC-3型商务飞机,机身细长,造型优美,令人想起噼波斩浪的剑鱼。伊恩?希拉德先生在机舱门口迎接,他是一个身材微胖的白人,大约60岁,头发已歇顶,络缌胡子却十分茂盛。保罗好奇地想,十分巧合,这正是他心目中的希拉德的形像。一名身材小巧的空姐殷勤地接过手提箱,引他进入前舱。他刚在座位上安顿下来,飞机已经滑入跑道,唿啸着起飞了。飞机进入平流层后,飞得异常平稳安静。对面的伊恩拍拍他的膝盖笑道:“解开安全带吧。欢迎你,雷恩斯先生,约翰?罗伯逊先生将在家里招待你。我相信,你一旦坐上这架飞机就不会再回头了。你相信我的预言吗?”

保罗笑笑,没有回答,他怕自己的回答被当成某种承诺。伊恩快言快语地说:“你不必担心,罗伯逊不是莫克士,他根本没有克隆自己的打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颇为自矜的,一想到世上有另一个人同他的遗传信息完全相同,他就食不甘味。”他又来了一阵希拉德式的大笑,然后转为严肃,“不过,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持以下的看法:克隆人技术对人类健康有着极其巨大的潜在利益,绝不能因为某些人的短视和优柔寡断就把它埋葬。它也不可能被埋葬,因为千千万万患者:囊性纤维变性患者,唐氏痴呆病患者,先天性肺气肿患者,不育症患者,渐进性肝硬化患者,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它呢。在我们前边就有现成的例子,30年前,马里兰州贝塞斯达卫生研究院的加里?霍金顶住关于胚胎研究的禁令,转到私立琼斯研究所,用胚胎分割的办法,使患有泰──萨二氏家族病(黑蒙性白痴)的夫妇生下健康的婴儿。如果屈从于外行和官僚们的禁令,医学界将失去这个成就。我想,在这些看法上我们是一致的,对吧。”

保罗简捷地说:“对,不能用刀剑斩断河流,只能尽量把它疏导到正确的方向。”伊恩笑道:“我很欣赏一位生物伦理学家的话,尽管这段话带着浓重的醋意。这位先生在对加里?霍金大骂一顿后,不无辛酸地说:技术永远是赢家,而生物伦理学家只能在他们的前进之路上撒一把四脚钉。”伊恩拍拍保罗的肩膀,不无嫉妒地说:“可惜我老了,我的颤抖的双手已经不能干精细的显微操作了。否则,我真不愿意把到手的荣誉让给你。”他笑着站起来,“不打扰你了,罗伯逊见到你后,一定会咨询几个问题,毋宁说,他要对未来的技术负责人进行面试。你最好准备一下。”他到另一个舱里去了,同那位空姐快活地大声交谈着。保罗眯着双眼靠在沙发上,沉思着,在心中预演了同罗伯逊会面的情景。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紧紧张张地搞了一年多的研究,现在静下心来梳理一下,他发觉自己对克隆人的思路更清晰了。空姐轻步过来,微笑着通知他系上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降落。

一辆梅德赛斯?奔驰S600四门轿车在费城国际机场等候着,半个小时后把他们送到小蒂尼克姆岛上罗伯逊寓所中。这座庭园式住宅非常宽敞,池塘里鸭群在呷呷乱叫,雪松和冬青树郁郁葱葱,北美金翅雀在绿荫中鸣啭。礼貌谦恭的仆人们拉开车门,引他们下车。

一个中等身材的白人老者在大厅门口迎候,穿着格子绸衬衫,银灰色驼毛毛衣,身体瘦削,胳臂上满是金色的体毛。他亲切地微笑着,同两人握手,引他们到客厅坐下,问道:“雷恩斯先生,乘坐我的大鸟还舒适吧。”

“非常舒适。”

他自得地笑了:“这架DC-3型商务飞机是我最宠爱的情人,20年来我的爱情一直没有降温,在她的怀抱中是非常舒适的。如果你不嫌疲劳,咱们就开始正题吧。”

保罗点头同意。约翰微微俯过身子说:“雷恩斯先生,伊恩十分推重你,说你是一位出类拨萃的遗传学家,思维活跃,目光敏锐,专业精湛。我想咨询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与我公司的远景方向有关。先生能否赐教?”

保罗知道面试已经开始,微笑道:“请吧,我尽己所能给出回答。”

“第一个问题,你认为生物的成年体细胞克隆--无论是多莉绵羊还是多莉女孩--在生物伦理学上的意义如何?”

保罗很快回答:“我认为,多莉绵羊问世以来,舆论界的反应未免过头了。实际上,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用早已熟练掌握的胚胎分割技术或胚胎克隆技术即可,而且方法更简便。比如,你如果想克隆一个人,只须在其人还是一颗胚胎时将其分割,然后将一部分胚细胞冷冻起来就行了,如果此人成年后有克隆自身的愿望,就把胚细胞解冻并植入某位妇女的子宫。你看,多么简便、可靠而廉价的办法。至于用成人体细胞克隆,只有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物学上的意义,因为看起来它能让人们更‘自由’地做出决定,而不必依赖他人事先为他保留胚细胞。也就是说,成年体细胞克隆之所以被炒得这样热,是因为它面对着‘没有预留胚细胞’的这一代人。”

“也就是说,有关克隆人的伦理禁区,早在胚胎分割或胚胎克隆时就已经打破了?”“对,完全如此。比如说,贝塞斯达卫生研究院的加里?霍金就先行一步,他在医治黑蒙性白痴遗传病时采用了胚胎分割的办法。在希拉德先生推荐给你的那部科幻小说中,我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克隆人是不可避免的,与其闭着眼拒绝它,不如让有责任心的人催它出生,同时小心地对付它带来的问题。”罗伯逊先生微微点头,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么,依雷恩斯先生的估计,如果我们决定用成年体细胞来克隆人,又有足够的资金,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成功?”

保罗断然说:“一年到一年半。你们可能已经在今天的报上看到,俄勒岗灵长目研究所成功地克隆出一头猪,而猪的胚胎基因组转录也是在4细胞期,和人一样。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克隆人就容易多了。”他解释道,“我这样作,并没有违背一个研究者的道德。事实上,就在前天我还建议斯蒂芬所长立即开始克隆人的课题,但他坚决拒绝了。不过他并没有禁止我到某个私人机构干这件事。很巧,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希拉德先生的电话。”

约翰望望伊恩,笑道:“我们不知道这些曲折,所以一定是上帝的安排。我的法律顾问也告诉我,克隆人类肯定在舆论界引发一场里氏八级的地震,但只会限于伦理学的范围内,并不违背任何法律,也就是说,克隆人在法律上是可行的。现在我要问第三个问题,我想成立一个研究小组,在一年内克隆出第一个人,资金使用不受任何限制。你愿意当小组负责人吗?”

他看着保罗,补充道:“你不必现在就回答,可以考虑一个星期。另外,我向你郑重承诺:第一个克隆人的原型将是与本公司完全没有利害关系的普通人。克隆人技术是人类的财富,只能为人类的疾病治疗服务。我既不会克隆自身,也不会去克隆某个富翁、政界要人或有自怜症的女影星,不会克隆体育天才或科学天才。请你相信我的承诺。”

保罗在开始这次行程时免不了心怀疑惧,这时疑惧一扫而光。在短暂的会面中,他已喜欢上面前这位忠厚长者了。他爽快地说:“谢谢你的承诺,我相信你。现在我就能作出决定:我答应。”

罗伯逊望望伊恩,欣慰地笑了:“很高兴你能当场作出决定。你的年薪是15万,另外,如果在一年内成功,还有20万的奖励。希望我提供的待遇能让你满意。”

“我很满意。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你提供的工作条件。”保罗性急地说,“罗伯逊先生,克隆人是我的夙愿,我想尽快开始工作,越快越好。”

主人笑着站起来:“这么性急?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我们去吃顿便饭,随后让伊恩带你去安排一切。”

餐厅的饭菜备好了,陪客已经入席,满桌的银器闪闪发亮,头顶悬挂着富丽的枝形水晶吊灯,七八名衣冠楚楚的侍者肃立在墙边。保罗没有料到这顿“便餐”是这样隆重,心中暗暗感动。主人引他入座,介绍了席上的客人。长桌端头坐着女主人,笑容慈详,风度雍容,但她相当削瘦,面色发暗。她朝客人含笑点点头,没有加入寒暄。伊恩小声告诉保罗,女主人身体不好,患有病原不明的渐进性肝硬化,现代医学暂时还束手无策。其后保罗看到,女主人虽然一直陪到席终,但基本上没有动刀叉。席上还有一位白人青年克勒松,一个中年日本人桥本正治,这两位是公司为他安排的助手;一个20多岁的金发姑娘,笑容灿烂,表情生动,穿着纯白色的羊绒衫,短羊毛裙,裸着两条美腿。主人介绍说:“这位是苏玛,你的低级助手。”

做这番介绍时他的嘴角挂着笑意,那位苏玛更是竭力忍着笑,朝长桌端头的女主人调皮地霎着眼睛。保罗很快就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苏玛是老约翰的爱女,是一位激情型的性格放达的姑娘。而且--她确实很漂亮,在宴会进行中,她始终是一个耀眼的亮点。

6

回到卧室已经是12点了,雷恩斯还是忍不住给妻子挂了电话。维多利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是保罗吗?我知道你要来电话的。”

保罗兴奋地说:“我的工作已经安排好,工作条件和待遇都十分满意,可以说超出了我的预料。维多利亚,半年内我不会回去了,我要尽力在半年内取得突破。”

妻子高兴地说:“好,你安心在那儿干吧,杰米放假时我们去看你。对了,不要忘了通知克利先生。”“不会的,我这就通知他。吻你,再见。”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克利的电话。斯蒂芬平静地说:“很高兴你找到了满意的工作。依我的估计,半年内你一定会取得成功。所以,你不必担心失败,应该担心的倒是过于轻易的成功。人类如此轻易地窃取了司命女神的权杖,她一定会报复的──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保罗肃然说:“老师,我一定会记住这番话。吉莉怎么样?我在这儿仍放不下它。”“很好,一切正常,它的胃口尤其好,已经长了将近1公斤了。”

保罗叹道:“半年内我不能见它了。克利先生,我会常同你联络的。晚安。”

7

实验室也在小蒂尼克姆岛上,位于岛的东侧,俯瞰着特拉华河的鳞鳞细波。时而有一架银色的客机掠过蓝天,落在东边不远处的费城国际机场。伊恩领保罗视察了这座规模宏大的实验室,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离心机、质谱仪、超净工作台、恒温室、光学显微镜和电子显微镜等。他自豪地说:“全是一流的设备,甚至超出了这个项目的需要,是我一手置备的。”他开玩笑地说,“真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惜我是你的同行,留在你身边的话,我会忍不住多嘴多舌。所以我要和你说再见了。其它的具体事宜,桥本会向你介绍。”

他同各人握手后扬长而去。

克勒松和桥本含笑望着新上司。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知道保罗的名声,但目光深处不免有些疑虑,毕竟他太年轻了。保罗对这些疑虑视若未见,单刀直入地说:“从现在起,我正式接手这个课题,相信我们能很好合作。在几代科学家的努力下,克隆人技术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所以不必担心失败。”

两个助手互相看看,暗暗佩服这位年青人的自信。保罗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成人体细胞克隆的最大难点是,如何使供体细胞核和受体卵细胞的发育周期达到同步,以免造成供体核膜的破裂及出现早熟凝集染色体。也就是说,尽量保证细胞核处于有丝分裂停滞期--G0期,而使受体胞质体处于MⅡ期。俄勒岗灵长目研究所在实现猪的克隆时,已经在这方面作出突破,方法仍是把供体核放在FCS溶液和牛血清中处理,用血清饥饿的办法固定核的发育过程。这种溶液的配比已经精心改进,称之为FCS-Ⅴ型。当然它不能照搬到克隆人上,但我估计,只要小修小补就够了。因为猪和人一样,其胚胎基因组的转录也是在4细胞期开始。”他开玩笑地结束了这个开场白,“要知道,在‘聪明的人’与‘愚蠢的猪’的身体结构上,上帝并未设置一条截然分明的界限。”实验室工作迅速步入正常轨道。克勒松和桥本正治都是训练有素的研究人员,干得很顺手。保罗发现,苏玛倒确实是个“低级助手”,她没有丝毫的生物学知识或技能,只能为其他人倒杯咖啡,刷洗瓶子,打印材料。碍着罗伯逊先生的面子,保罗不好探根究底,但一直纳闷这位富家千金为什么要掺和到这里来。不久苏玛自己给出了答案。

“保罗,你知道吗?实验所需的卵子将由我提供,而且,我将作第一个克隆人的代理母亲。”晚饭时苏玛坐在保罗对面,兴致勃勃地说了这番话。保罗一时愣住了,看看旁边的桥本,桥本笑着点点头。这个情况出乎保罗的意料,诚然,做代理母亲不会有什么风险,但以一个未婚姑娘(还是一位富家千金)的身份来“出租子宫”,未免不大寻常。保罗记得,在《人的复制》那篇小说里,代理母亲就是一位没有任何背景的贫家女子,好像叫什么“麻雀”。

他对此不大乐意,因为以苏玛的身份来作代理母亲,一旦有什么差错,处理起来会相当麻烦。苏玛一定猜到了他的心思,满不在乎地说:“对,我还没有结婚,父亲本来不同意我做这件事,是我逼他让步的。你想,这么好的机会我能放过吗?人类历史上将会记上我的名字:克隆人类的女性始祖,童贞圣母玛利亚!”她高兴地开怀大笑,露出两排珠贝似的白牙。保罗沉思着吃了几口饭,抬起头说:“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苏玛笑道:“请讲,不必忌讳。”

保罗认真地说:“作代理母亲没有太大的风险,这点我可以保证。但怀上畸胎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也许有40%。我担心……”他担心这个漂亮姑娘产下一个狰狞的怪胎,或是一堆无定形的原生质。他没有把这样的情景给苏玛描绘出来,只是委婉地说,“我担心你在心理上受刺激。是否重新考虑这个决定?”苏玛直率地反问:“那么,你想该由谁来干?”

这个锋利的诘问使保罗愣住了,很久才愧然道:“你的诘问切中要害。没错,在我的潜意识里,认为这种工作应由那些贫穷的下等人去干,我们可以很‘公平’地用金钱换取她们的牺牲。我是个数典忘祖的混蛋,要知道,我的祖辈就是贫穷的下等黑人。”

这种坦率的自我剖析使三人很感动。苏玛笑道:“富家千金和贫家女子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我不想看到有人为金钱出租子宫,至于我,干这件事是完全自愿的,甚至认为这是我的幸运。不必劝啦,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保罗凝视着她,动情地说:“好吧,我将竭尽全力让克隆人一次成功。单单为了你,也应该这么作。你们说是吧?”

他问克勒松和桥本,两人都郑重地点头。苏玛高兴地笑了:“谢谢你们。”在这次餐厅谈话之后,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迎刃而解,那就是:决定第一个克隆人的性别。这个问题在保罗、克勒松和桥本三个人的小圈子里讨论过几次。克勒松没有明确的意见,桥本极力主张定为女性,因为“生物世界中雄性是寄生于雌性的”,所以第一个克隆人定为女性“更符合上帝的本意”。他还隐晦地说:“罗伯逊先生多次含蓄地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当然,他很开明,把决定权留给你。”保罗大致赞成桥本的意见,只是还有些犹豫不决,毕竟他也属于“寄生的雄性”嘛。但这次谈话后,三人一回到实验室,他就果决地说:“我不再犹豫了,就按桥本和罗伯逊的意见吧。我想以此表达我的敬意,对一位献身科学的童贞女的敬意。”

8

实验室遴选了不少男女自愿者作为供体核的提供者,这些核是在初期实验中使用的。在作出那个决定后,保罗从中挑选了三名身体健壮、容貌端正的女性,从她们身上吸取和刮取了乳腺细胞、肾细胞、胰细胞和皮肤细胞。

初期实验中同样需要大量卵细胞,保罗曾决定,等正式实验时再使用苏玛的卵细胞,但苏玛坚持也要为初期实验提供。32个小时前,苏玛被注射了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以便刺激她超数排卵。现在她躺在手术床上,坦露着光滑的腹部。这个手术只需局部麻醉,所以苏玛睁着两眼,兴奋中略带点紧张。保罗熟练地在她小腹上开了一个小口,插入细长的腹腔镜,灯光通过光纤送进去,照亮了腹腔。在内窥镜中看到卵巢上布满了水疱状的滤泡,保罗插入一根针状吸管,穿过内腹膜,缓缓推进到水疱上,小心地抽出其中的成熟卵子。

采到的7个卵子放入培养皿中,用特制的生长配制液维持卵子的体外生存。苏玛被推出病房时,保罗轻轻吻一下她的额头:“苏玛,手术很顺利,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谢谢你。”采集到的供体核都在改进过的FCS溶液和牛血清中处理过,有4个乳腺细胞到了G0期。保罗随即开始了精细的核移植手术。在超净工作台上,靶细胞用粘结剂附着在玻片上,保罗靠高倍显微镜的帮助,用直径不到1微米的显微抽射器小心地插入靶细胞内,吸出细胞核。随后再按相反的过程,把细胞核注射进已经去核的空卵泡内。

类似的手术保罗已做过上千次,他的动作准确、敏捷、轻柔,就像是微雕艺人在凝神雕刻。第一例融合手术做完了,保罗又指导着克勒松和桥本完成了其余3个融合细胞。

苏玛让人把活动床推到实验室,饶有兴趣观看了全过程。三人洗了手,喜气洋洋地走过来,苏玛急不待地问:“这4个融合细胞都能成活吗?”

保罗摇摇头:“当然不能保证。维尔穆特在克隆多莉羊时,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我已把这个比率提高到十分之一。不过,这些融合细胞即使成活也要处理掉,我要把成功率提高到80%后再考虑给你作手术。”

克勒松和桥本已经出去了,苏玛仍在活动床上昂着头,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盼。保罗问:“怎么啦?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玛孩子气地说:“不,没有。我只是感到……敬畏,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坚决要求参与这项研究?因为我觉得它一定非常非常神秘。这是上帝的最大秘密,能够破译它的科学家一定是大脑袋、长长的白胡子;实验设备一定像科幻影片中那样的奇奇怪怪。现在,仅靠这些简单的培养皿、离心机和显微注射器,就能改变上帝的秩序?”

保罗笑了:“科学家的工作就是寻求大自然固有的简洁和优美。上帝的秩序本身就是非常简洁的。”苏玛迷醉地说:“我非常敬佩你们,这些同上帝打交道的科学家。”她揶揄地低声说:“喂,科学家先生,我怕是爱上你啦!”保罗笑着,示意护士把她推走。

融合细胞随即植入4名自愿者的输卵管,在那儿发育成桑椹胚。6天后有了第一例成功,恰恰是保罗做的那一颗。他们取出这颗桑椹胚仔细检查,未发现有明显的染色体异常。初战告捷,全组人都处于狂喜之中,即使保罗也没有料到幸运女神会如此垂青。但他仍毫不含煳地下了命令:“把这颗胚胎冷冻起来,重复同样的手术。我想,至少有100例成功后再考虑对苏玛植入。”此后的几个月内,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后期的成功率已达到80%。保罗这才给伊恩打了电话,平静地说:“我想,对成功已经大致有把握了。正式手术前,请你们来一趟吧。”

9

罗伯逊和伊恩都来了,同每个人热烈拥抱,观看了冷冻的融合细胞。罗伯逊的喜悦藏在平静中,伊恩则一点不掩饰他的狂喜,激动地说:“好样的,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成功!”

保罗笑了:“你的祝辞发表得太早了吧,这些都是预备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呢。”“但成功已在你的掌握之中,我没说错吧。”保罗和两个助手会心地笑笑,未置可否。罗伯逊微笑道:“谢谢你们的努力。继续干吧,我和伊恩留在这儿只会碍事,我们要退场了。”他同三人再次拥抱后悄然退去。满面喜色的伊恩没有走,把保罗喊到一旁悄声说:“保罗,老约翰对你非常满意。我听说,他将成立一个新的分公司,并在考虑向你赠送一些公司股份。”保罗对这个消息感到意外,笑着拒绝道:“谢谢。年薪和项目奖金已够我花了。”伊恩把话头拉上正题:“保罗,约翰和我有一个打算,是在聘请你来这儿之前我们就商定的,现在约翰让我来征求你的意见。”

“请讲。”

伊恩笑道:“我们想,为了克隆人的成功更有意义,第一次正式手术最好采用某位特定妇女的细胞核。”

保罗立即皱起眉头。几个月来,他与罗伯逊的合作一直是满天晴朗,现在浮出了第一丝疑云。这个特定的妇女是谁?这个决定有什么特殊用意?一直声言要“彻底放手”的罗伯逊为什么事先作出这个决定?伊恩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疑虑,喜气洋洋地说下去:“还记得罗伯逊的承诺吗?第一个克隆人的原型必须是与PPG公司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普通人,这个承诺绝不会失效。现在,我对你也有一个承诺:等第一个克隆胚胎在苏玛的子宫里着床成功后,我一定会告诉你它的原型的姓名。现在不行,”他故弄虚玄地说,“我不能影响届时的喜剧效果。不过我可以保证,一旦告诉你真情,你一定会喜出望外。”

虽然还多少有些疑虑,但保罗基本上放心了。通过这一段接触,他知道约翰和伊恩都是有诺必信的君子。况且到那时胎儿仍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有什么不妥,他会果断地采取对策。唯一不明朗的倒是什么“喜出望外”,不知暗指何事。伊恩的络缌胡子中满是神秘的笑容,他不会在这时把底牌抖出来的。保罗笑笑,认可了他的话。

伊恩随即送来了他所说的“某位特定妇女”的体细胞。他说这是子宫内膜细胞,已经进行过不止一代的体外培养。保罗和助手们按照已经非常熟稔的程序,对这些细胞进行处理,抽出胞核,植入到苏玛再次提供的卵细胞内。所有程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后,那一天终于来了。苏玛躺在手术床上,下身赤裸,手术罩单下是白腴光滑的胴体。胚胎着床手术不需麻醉,只需用器械从阴道把卵细胞送入。所以她瞪大眼睛看着忙碌的医护,目光亢奋。在这之前她注射了雌性激素,使这个处女妈妈的子宫内膜增厚,以便于胚胎的着床和发育。

今天作手术的是著名妇科医生索林斯,他曾为几十名试管婴儿作过类似的着床手术。保罗在隔间透过观察窗看着,苏玛侧过脸,捕捉到了保罗的目光,她高兴地霎霎眼,送去一个调皮的笑容。保罗笑着向她挥挥手。

今天他不做手术纯粹是心理原因。在多年的动物实验中,他对这种植入手术早就驾轻就熟了。正是为此,他才不愿为苏玛作,他无法坦然面对一个姑娘的隐处,他怕看惯了动物躯体的目光对苏玛是一种亵渎。他曾坚定地认为,克隆人是克隆哺乳动物的“自然延伸”,因为“上帝的解剖学中并未把人和兽类截然分开”,但现在他悟到了两者的差别。

这个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手术实际非常简单。借助于腹腔镜等常用器械,索林斯很快就把手术作完。手术床从屋里推出来,苏玛坐在床上,高兴地同大家交谈着。保罗从隔间走过来时,她嬉笑着说:“该给女儿起名字了吧。请记着,你该算她的父亲吧。”

见保罗略显尴尬,她促狭地笑起来。桥本也凑趣说:“对,他确实是克隆人之父,一个年轻的父亲。”保罗摆摆手,说还是由你起名吧,那是母亲的权利,说完就离开了苏玛。从姑娘的眸子中看得出来,她可能真的对自己动情了。保罗感激她的情意,不过不打算把这种感情发展下去。他有贤妻爱子,苏玛又是雇主的千金,他不想让婚外恋影响家庭和事业。

今天苏玛的亲人都未到现场,她母亲不在此地,回到PPG公司总部所在地特伦顿养病去了。因为可以想见的原因,约翰和伊恩也都没来观看。离开手术室后,保罗回到办公室,用电话向他们通报了情况。罗伯逊先生平静地说:“谢谢你的工作,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