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扭过头,立即出一身冷汗,那是一条凶恶的响尾蛇,昂着头,正用颊窝处的红外线探测器探查3米外两个恒温生物的体温,即将开始进攻。保罗出外时总是随身带着手枪,他小心翼翼地向后裤兜里摸枪,一边低声稳住海拉:“海拉,乖乖地不要动,这是一条毒蛇,等爸爸开枪打死它,你千万不要动,听见了吗?”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但还是惹恼了响尾蛇,它突然发动进攻,像闪电一样扑过来。保罗惊叫一声,怔住了--他确实看到了闪电,一束紫色的闪电。响尾蛇断成了两截,在地下扭动着,断口处是焦黑的烧痕。海拉右手的食指仍指着它,左手还含在嘴里,呆呆地看着死蛇,眼光中是惶惑和好奇。不知道那道紫芒是如何发出的,很可能海拉不是有意而为,而是因蛇的突然跃起和爸爸的惊叫而激发的下意识动作。紫芒擦着保罗的左胁掠过,在衣服上烧出一道焦痕,空中留下浓烈的臭氧味道。保罗怔怔地看着女儿,在遇救的惊喜中慢慢滋生了纤细的恐惧。她今天杀死了一只毒蛇,救了爸爸,明天也许会在有意无意中留下一具人的尸体!而这是人类社会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保罗苦涩地想,她可是一直被社会看作异类啊。

从那之后,他多次严厉地告诫女儿,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把戏。这会儿他又郑重告诫道:“回到人类社会后,要尽量隐藏这些特异之处,特别是不要玩你的小紫蛇。也许它会引起一场大火,或误伤一个亲人,给你留下无穷的悔恨。你能记住吗?”

海拉庄重地说:“能记住。爸爸,自从你说过之后,我一直没有玩这个游戏--虽然有时很想玩。”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保罗欣慰地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还有,你的饭量是没办法掩饰的,也不用掩饰,你只管可着你的肚量吃下去。至于你的发育太快,我们想还是要尽量掩饰。比如,我们会经常迁移到陌生地方,使你能自然地融入新朋友中去。好吗?”

海拉非常认真地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爸爸,如果我的生长速度是你们的3倍,十二三年后我就会同你们一样大,然后我就会变得比你们还老。这多可怕呀。”她忧心忡忡地说。保罗和苏玛再次为她的联想力感到惊奇,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自然年龄只有3岁的孩子呀。保罗想说:不,你不会衰老,因为海拉细胞在22000代的离体生活中很可能已经忘了衰老和死亡的指令。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说透。他略为思考后说:“不,科学家普遍认为,你在长到8岁,也就是正常人的24岁时,就会停止生长。那时你就会不折不扣地变成一个正常人了。”

海拉乐得拍手笑道:“那时我再也不用欺瞒别人了,对吧。”

一直笑而不言的苏玛这时才开口:“对,孩子。这5年很快就会到的,那时你就完全和普通人一样了。”

海拉高兴地点点头,但旋即陷入沉思。她皱着眉头轻声自语:“为什么?”保罗奇怪地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异常。我想任何异常总有它的原因。”

保罗与苏玛对望着,不免尴尬。不错,她说到了问题的核心,但这正是他们要尽力遮掩的。他小心地说:“这点原因先存放在爸爸妈妈心里,等你长大一点再告诉你,行吗?我们不会永远瞒你,但现在你还太小,你不会理解的。”

“好的,你们先替我保存着吧。”海拉快活地说,发亮的眸子转了两圈,忽然狡黠地说:“爸爸,妈妈,其实我也知道一些秘密呢。”

苏玛好奇地问:“是吗?什么秘密?”

海拉神秘兮兮地笑着,好久才说:“我知道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至少一个不是。”两人真的震惊了,交换眼神后,苏玛含笑问道:“哟,这可是个大秘密。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海拉得意地说:“我会推理呗。从电视上我知道,父母是不同种族时,儿女是混血儿,混血儿的外貌与父母都不同,可以说是父母的综合。可是我完完全全是个黑人,卷头发、厚嘴唇。所以,妈妈大概不是我的亲妈妈,对吧。”

苏玛看看保罗,一时无话可说。他们无法告诉孩子:苏玛确实是你的“生”母,用自己的卵子和子宫孕育了你。不,透露这些情况难免涉及到那个可怕的字眼:癌,而这是苏玛无论如何也不愿捅破的。即使无法终生保守这个秘密,至少也要等到孩子成年之后呀。

两人在考虑着饰词,但海拉已从他们的表情中确认了自己的推理,她乖巧地偎在妈妈怀里:“妈,即使你不是我的亲妈妈,我也会一样爱你,一生一世!妈妈,你爱我吗?”

她一边说,一边像鸡啄米似地在妈妈脸上吻着,说一句吻一下,像是为她的稚语点标点。苏玛被她逗笑了,紧紧把她搂到怀里:“孩子,乖女儿,妈妈当然爱你,一生一世!”海拉安静下来,轮番睃着父母,嘴角扯动着,努力忍着笑意。保罗威胁地说:“小黑鬼,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拉忍不住笑了:“爸爸,我刚才的活还有一条证据呢。”

“什么证据?”

海拉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孩子的父母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电视上都是这样。可是你们从来不!我发现,每天晚上,只要我一睡着,你们就分开了。有几次,夜里我特意起来看看,你们仍是各睡各的房间。你们吵嘴生气了吗?根本不像。那你们为什么不在一块儿?今晚就睡一块儿吧。”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异样的感觉同时撞击着两个心房,似乎能听到谐调一致的节律声。海拉这些话既像成熟,又像孩子气,弄得这对“父母”十分狼狈。当然,狼狈中也隐隐流淌着喜悦。海拉快活地拍手笑起来:“我说对了!我说对了!我现在就去把你们的睡具搬到一块儿!”

保罗赶忙拉着她,无奈地说:“我和你妈会办的,用不着你去。你呀,真叫人没办法!”他暗暗摇头。为了今天同女儿的谈话,两人早就反复酝酿,没料到真正开始谈话时,女儿却成了对话的主角。女儿的聪明,还有她山泉般清洌的亲情,着实让他欣喜。她的生理年龄只有3岁,但她心计之周密,思维之清晰,几乎赶得上成人了!

晚饭结束了,临走海拉调皮地说:“爸爸,最后一个要求,能否透露我的真实姓名?”不等爸爸反驳,她就流畅地说:“这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们不是斯蒂文夫妇,我当然不是赫蒂?斯蒂文。”保罗脱口说道:“对,你的真名叫海拉,海拉?罗伯逊。罗伯逊是你母亲的真实姓氏。不过这个名字暂时不能对外讲,能记住我的话吗?”

海拉点点头,目光很困惑。在她的推理中,斯蒂文应是她的亲生父亲,不仅因为两人都是黑人,而且……你看吧,两人的面貌多么相像!但自己为什么随“并非生母”的母亲的姓?她闭上嘴,把这些疑问暂存心底。

海拉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话。晚饭后,在看电视和玩耍的空档,她偷偷溜到爸爸的房间,抱上毛巾被、枕头,搬到妈妈屋里。然后回到游戏间,佯作无事地继续玩耍。但是,由于心中藏了一个秘密,她的眉尖始终有喜悦在跳动。保罗和苏玛都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也体会到她的苦心,便相视一笑,轻轻握住对方的手。

9点50,海拉回到自己的床上,目光仍然跳动不定,偷偷地、急切地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为她盖好毛巾被,感慨地想,她仍是3岁孩子的童心啊。他故意没有关上海拉的房门,在她的偷窥中来到苏玛的卧室。他想,这会儿海拉该放心入睡了。

苏玛已经浴罢,换上了轻薄的睡衣,薄纱之后胴体纤毫毕现,面庞微红,目光中是含蓄的等待。他们不是夫妻,但在一间屋里生活三年,友情的泉水早发酵成爱情的美酒了,现在,海拉的一句稚语揭开了酒坛上的封泥。苏玛的小腹处热流勃勃跳动,倚在床头,等着保罗冲了澡,换上睡衣。保罗过来把苏玛揽到怀里,炽热的激情像重锤一样,交替敲击着两根琴弦。保罗低声说:“苏玛,我真的很抱歉,维多利亚……”

很久她才明白保罗是在拒绝:苏玛,我爱你,我迫切地想要你。但我不能这样作,我并不是古板的清教徒,对这样美好的情感,上帝也会原谅的。但是,我有妻子维多利亚……保罗想起3年前,在他们仓促决定逃亡时,曾在电话中匆匆同妻子告别。妻子维多利亚冷冷地问:苏玛小姐是你这个决定的原因吗?在你的天平中,自己的妻儿占有多大份量?他苦笑着对妻子说:我的决定不是为了苏玛,你有这种想法我很难过。现在认真想想,妻子说的也有道理。他陪苏玛逃亡是多种因素促成的,有对海拉的责任感,有对奶奶血缘的关注;但无可否认,明媚动人、情意脉脉的苏玛小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果这时同苏玛有欢情,他无法排除对妻子的负罪感。

苏玛已从一时的冲动中平静下来,吻吻保罗作为结束:“休息吧,你睡哪儿?还过去吗?”保罗对她的冷静十分欣慰,笑道:“我就睡这儿吧。我相信海拉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偷看。”“好的。”

两人翻过身睡下,努力压抑着心跳。等苏玛朦胧入睡后,保罗忍不住欠起身,默默地看着苏玛动人的曲线。他吻吻她的额头,低声咕哝道:“真盼着有一天……”

苏玛没有睁眼,但抬起手拍拍保罗的脸,口齿不清地说:“会有那一天的,睡吧。”

7

海拉趴在门缝上,看着爸爸妈妈相拥上床,满意地笑了。她并不知道此举的含意,但她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件美好的事情。她关上门,躺到床上。门随即被轻轻地推开,玛亚非常家常地甩着尾巴进来,窜到她的床上卧下,友好地舔着她的胳臂。

玛亚是睡在院子里的狗舍中,但临睡前的告别已是例行日程了。海拉很喜欢这个不会说话的朋友,它的黄眼球是那么幽深,里边装满了友情和理解。她轻轻捋着玛亚的背毛,高兴地说:“玛亚,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要到电视里那些热闹的地方。你高兴吗?”玛亚轻声吠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海拉每天都要看电视,她对电视里的世界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走入那个世界。她憧憬着明天的生活,兴奋之锤轻轻敲击着心弦。

“玛亚,爸爸说我的身世是一个秘密,你能猜到是什么秘密吗?”

玛亚困惑地看看小主人,没有应声。

记得随爸爸观察星空时,海拉曾忽然萌发奇想:“爸爸,能用望远镜看到地球吗?”爸爸笑着说不能。你无法站在地球上去看地球,这个事实象征着一种哲理:“自我”是最大的秘密。爸爸还说,哲学家们设计了很多逻辑悖论,诸如“万能的上帝能否造出一个连他也举不动的石头”等等,所有悖论都缘于一个“我”字,被称为自指悖论。“我”是一个黑洞,是一个陷阱,无往不胜的逻辑之舰一到这儿就会被吞没。海拉没有完全听懂爸爸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自身的秘密产生极大的兴趣。没错,我的身上一定有重大的秘密--既然我有这么多的特异之处。那么,我是外星人的孩子吗?或者是科学女神的女儿?时钟敲响11点,玛亚跳下床,很有礼貌地向主人摇摇尾巴,用嘴拨开房门,到院里去了。海拉也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的卧室前,从门缝里张望,没错,爸爸今天没有离开这里,他们亲亲热热地拥在一起。她高兴地笑了,回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她梦见了绚丽的新生活。此刻,她的父母也在梦中留连,在梦中跋涉。苏玛梦见了父亲老约翰和病中的母亲多娜,保罗则逆着时间之箭回溯,重温了几年来走过的路程。那是从一头叫吉莉的克隆猪开始的。

第二章

1

约克夏母猪起劲地哼哼着,一只粉红色的小肉团从它的胯下溜出来。保罗?雷恩斯利索地接过猪崽,剪断脐带,确认了它的性别,对外圈的观看者说:“没错,它当然是雌性,按照事前的决定,它就叫吉莉吧。”

这是复活节后的一天,庭院吹着三月的薰风。保罗那时31岁,目光里充满自信,穿着普通的灯心绒夹克和臀部磨白了的牛仔裤。他是一个出类拨萃的遗传学家,不仅有深厚的理论造诣,更难得有极灵巧的双手,让魔术大师、微雕艺人和小提琴名家也相形见绌。同事中流传一则笑话,说他不仅对细胞核移植手术驾轻就熟,甚至能够“用中国筷子夹着一颗氢原子,准确地放到染色体的缺节上”。猪圈设在一间大厅里,头顶上是宽敞的亮窗,地面上围着一圈铝合金栅拦,里面铺着金黄色的软草,非常整洁。母猪同这位黑皮肤的主人十分熟稔,当保罗摆弄着它的幼崽时,它丝毫没有护崽的打算,仍安心地低头吃着胞衣,用它的圆鼻头拱着幼崽。体内的黄体酮欺骗了它,这位“代理母亲”不知道克隆幼崽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它只是奇怪这次为什么只生了一只崽儿(假如它识数的话),为什么那么多人围观,而且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保罗?雷恩斯把吉莉小心地放回母猪怀中,退出猪圈,扯下胶皮手套。栅栏外围着俄勒岗灵长目研究所的全体成员,个个喜气洋洋。这群雅皮士们大多衣着随意,穿着便装或工装,从外表看像一群普通蓝领工人,实际他们都是这个领域里的顶尖好手。所长斯蒂芬?克利亲自用夏普录相机录下了产崽的全过程,汤姆在拍照。镁光灯闪烁时,母猪抬起头,不满地哼哼两声。

他们没有通知记者。这是一个敏感的项目,他们宁可用“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向社会宣布,而不愿招惹那些“大嘴巴”记者。斯蒂芬关上摄相机,微笑着同保罗握手,说:“小餐厅已备好了香槟酒,我们去庆祝一下。”

几年前,斯蒂芬的一个镜头曾在各国报刊上广泛转载: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两只小弥猴,谢顶的头颅在灯光下闪亮,小弥猴用惊恐的目光仰视着镜头。这两只幼猴是用胚胎克隆的方法培育出来的,算得上遗传学中一个较大的进步,但这个成功在克隆羊多莉的光环下黯然失色,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涟漪。克隆羊的消息是在1997年2月23日,由英国罗斯林研究所的维尔穆特宣布的,在全世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多莉是用成年羊的体细胞(不是胚胎)克隆出来的,从而证实所有细胞都是全能的,都包含自身的所有遗传信息;而且,即使是高等动物(如哺乳动物)的成年体细胞核,其基因表达仍能被“重新开启”。在过去,科学家们一直认为高等动物的发育过程是不可逆的,成年的体细胞不能回复到胚细胞的“全能”状态。

在这次挫折后,斯蒂芬马上制定了下一步的目标--用成年猪的体细胞克隆一头小猪。这个计划同“灵长目研究所”的名称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研究所里人人都知道他的用意。他们知道克隆人的最大困难,是人的胚胎基因组在4细胞期就开始转录(与猪相同),而绵羊则迟至8-16细胞期,因而有较长的缓冲时间。正因为这个宝贵的缓冲期,克隆绵羊的发育启动因子得以产生,才能使植入细胞核在胞质体内充分发育。所以,大家对所长的目的心照不宣:克隆猪只是克隆人的跳板,是为那个终极目标暗暗做准备。

其实,就斯蒂芬本人的观点来说,他是“克隆人类”的坚定的反对派。他常说,克隆人技术来得太早了,人类还没有做好必要的思想准备。但是,作为一家著名的科研机构的负责人,他不能不未雨绸缪。一句话,灵长目研究所既要不动声色,又要尽量靠近起跑线,一旦形势有了变化,他们才不致于落在同行后边。

他们蔟拥着来到小餐厅,这里已经准备了香槟酒和丰盛的饭菜。斯蒂芬打开法国香槟,亲手为各人斟上,他示意大家静下来,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奋斗了一年,终于可以为胜利干杯了。按照惯例,第一杯酒应敬给该项目中贡献最大的人。我想,毫无疑问,这个荣誉应该属于保罗?雷恩斯。让我们为他的才华和勤奋干杯!”十几个人都朝保罗举起酒杯,身旁的人依次同他拥抱。保罗没有辞让,笑着说“谢谢,谢谢”,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三三五五地交谈着,气氛十分热烈。斯蒂芬喝了几杯,提前离开了,临走他拍拍保罗的肩头说:“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保罗敲门时,斯蒂芬正在重看“惊异故事”杂志上的一篇科幻小说,题目是“S世界的智者”,作者正是保罗?雷恩斯(斯蒂芬咕哝了一句: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小说虚拟了一个S世界,那儿与真实世界完全相同--除了一点,就是哺乳动物(包括人类)中从来没有“同卵孪生”现象,那个世界的人们完全不知道“孪生子”、“双胞胎”这类名词。一直到1997年2月23日,S世界的科学家S?维尔穆特才搞成了人的同卵孪生技术(不是克隆羊!),于是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克林顿总统说:“人类是诞生于实验室外的奇迹,我们应当尊重这种深奥的礼物。”以色列宗教拉比说:“犹太教教义允许治愈伤痛,允许体外授精(它被视作治愈行为),但决不允许向上帝的权威挑战。”生物伦理学家格兰特愤怒地说:“同卵孪生技术破坏了人们拥有独特基因的权利,而从本质上说,这种独特基因正是独立人格的最重要的物质载体。”心理学家科克忧心忡忡地说:“彼此依赖的孪生子很可能造成终生的心理残疾。”基因学家维利说:“生物的多样性是宝贵的,每一种独特基因都是适应未来环境变化的潜在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说,孪生子是无效的生命现象,是对人类资源的浪费。”等等。每种反方观点都极具逻辑性,都有很强的说服力。唯其如此,才让真实世界的人(在这儿,孪生现象从上帝创世时就存在了!)感到啼笑皆非。

小说中可以触摸到保罗本人的影子,嬉笑怒骂,汪洋咨肆,才气逼人。重读一遍,克利又会心地笑了,这个聪明过人的家伙,这个捣蛋鬼!他在这里杀出一支奇兵,用“早已存在”的同卵孪生现象来影射“尚未出现”的克隆人技术。实际上,文中的反对意见都不是虚构,而是真实世界中的“真实”,是多莉羊诞生后科学界和思想界的沉重忧思。但在保罗犀利的笔锋下,这些忧思竟然都变成可笑的迂腐。他不由得摇摇头。他不赞成保罗的观点,但不得不承认,想驳倒保罗的观点不是一件易事。听到敲门声,他合上杂志说:“请进!”

他起身走到门口,同自己的得意弟子握手:“很高兴这次的成功,再次感谢你的工作。”他引保罗坐下,笑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24年前我在一个7岁男孩身上花的时间没有白费。非常庆幸我那时的耐心,使研究所多了一位极富才华的青年科学家。”

保罗也回忆起这一幕:一个科学家牵着一个黑人男孩的手,领他来到科学之海的旁边,使他第一次领略了科学的神秘和美丽,领略了那种无与伦比的震撼力。他恳切地说:“非常感谢你的启蒙。我能选中这条人生之路,那次的启蒙是决定性的。克利先生,这个项目已经顺利完成了,能不能开展下一步工作?我们已经走在全世界的前边了,这是难得的机遇,不能让它白白荒废。”

斯蒂芬避而不答,把桌上的杂志推过来:“这篇科幻小说是你写的吧。”保罗扫了一眼,点点头说:“嗯,是我写的,是两个月前的事。”

“是你的宣言?”

保罗坦承不讳:“对,我想以曲折的方式表达我对克隆人的观点。”

斯蒂芬沉下脸,严肃地说:“保罗,这部小说写得很好,才气逼人,其中的观点也颇可玩味。但今天我不想谈这些。你知道,克隆人是一个极敏感的话题,政府一再声明,不允许使用政府资金从事克隆人研究,联大已经通过有关的公约,生物学界对此也有严格的自律。你本人持什么观点我不会干涉,但要注意,你是研究所的重要成员,你发表的言论很可能被误认是研究所的意见。所以,我要求你,以后再发表类似的小说或专栏文章时,不得署真名。我不想把研究所放到火山口上,更不想失去一位极富才华的研究人员。你听清我的话了吗?”

保罗当然听懂了他的严厉警告,但他不打算屈服,即使是自己的恩师也罢。他沉思片刻后坦然地说:“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谈谈了。你知道我一向的观点:克隆人技术当然是把双刃剑,它会给世界带来希望也带来烦恼。但无论如何,它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已经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因此,我不甘心把这项荣誉拱手送给别人。克利先生,我不愿离开灵长目研究所,更不愿离开你。但是,如果你‘就此止步’的决定不可更改,我只好辞职,另找一家私人机构去干了。”

斯蒂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弟子,沉默良久才说:“我不拦你,希望你找到一个更能施展才华的地方。在找到工作之前,我会为你保留这儿的工作和薪金。”

“谢谢你的慷慨。”

斯蒂芬又沉默良久,感慨地说:“保罗,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我执意不开展克隆人研究,并不完全是怕失去政府资金。我一向认为,克隆人的到来实在太快了,人类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它究竟是上帝还是撒旦送来的礼物?它是否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把人类的伦理道德之网撕得粉碎?当你从事克隆人研究时,一定要时刻左顾右盼,不要走得太莽撞。切记我的话!”

保罗感激地说:“谢谢,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这番教诲--就像24年前那样。”

2

保罗的私宅离研究所有200多英里,他在下午4点多赶回家中。妻子维多利亚正在院里剪草坪,穿着一件线条毕露的羊毛连衣裙,腰弓凹陷,臀部浑圆,显出黑人女子特有的曲线。宽大的阳台上,儿子吉米正在耐心地喂养“有生命”的笆比娃娃,玩得十分入迷。看见数月没有回家的父亲,他只是高高兴兴地挥挥手,说声“爸爸你好”,又低头玩起来。院里那株耐冬花满株怒放,庭院里暗涌着淡淡的香味。保罗把车停在车库,像往常那样,走过来从后面搂住妻子。但今天他的拥抱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的热吻。妻子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回头看看他的脸色,担心地问:“克隆猪出生了吗?”

保罗笑道:“出生了,非常顺利,我们终于成功了。”

维多利亚笑着吻吻他:“祝贺你。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出了什么纰漏呢。”5岁的小吉米终日耳濡目染,早已是半个克隆专家了,他听见爸妈的对话,举着笆比娃娃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爸爸,你说过,克隆猪成功后就要克隆人。把我克隆一个吧。”

保罗和妻子忍不住开怀大笑。

妻子去准备晚饭,保罗领儿子在阳台上玩,时时有快活的笑声传到厨房。吉米没有死心,仍在谈着克隆自已的要求,并向父亲保证他不会同“新吉米”打架。维多利亚微微笑着侧耳倾听,心中充满了喜悦。晚上,儿子睡下后保罗才告诉妻子,他和克利先生发生了争执,想离开俄勒岗灵长目研究所,找一个私人机构从事克隆人研究。他说:“我真不愿离开斯蒂芬?克利,24年前他就是我的恩师。但我们的观点不同,继续留在这儿难免发生冲突,也耽误了我的宝贵时间。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放弃克隆人研究--这个笃定在科学史上留名的机会。它几乎已经到手了,我怎么会放弃呢。克利很宽容,没有生气,还说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为我保留职务。”

维多利亚对克隆人的是是非非没有明确的观点,但她十分敬重克利,所以对丈夫的决定不免感到担心。她没有让这些担心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说:“按你的心愿去干吧,无论你有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她脱掉睡衣,钻到丈夫怀里,吻着他黑黝黝的胸膛。保罗抚摸着她光滑的嵴背,觉得浑身燥热。近来一直忙于克隆猪的研究,他们已经4个月没有在一起了。他低头吻吻妻子,笑着说:“我更舍不得离开你。如果能找到一家私人研究机构,恐怕一年内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估计,一年时间能啃完克隆人这块骨头。”

维多利亚轻声笑道:“那你干嘛还浪费时间?快来吧。”她关了床头灯。

3

24年前,斯蒂芬。克利在休斯敦大学有过一次短期的工作访问,住在贝莱尔的一所普通公寓里。公寓里都是一些短期住户,差不多都是有色人:黑人、韩国人和几个印弟安人。斯蒂芬的工作很忙,常常清早就出去,深夜回来,甚至干个通霄。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比较早,刚刚洗浴完毕,门铃响了。他穿着浴衣打开门,门外是一个7岁的黑人小男孩,穿着方格呢短裤,两手背在身后,眼睛圆溜溜地问:“你是克利叔叔吗?公寓的玛莎婶婶说你是一个生物学家,对吗?”

这个男孩就是保罗?雷恩斯,从这时起开始了两人长达20多年的交往。那时斯蒂芬对这个一本正经的男孩感到好奇,笑着说:“对,我是克利,是一个生物学家。你有什么问题吗?”男孩急迫地问:“克利叔叔,我已经找你好多好多次了,一直没有见到你。”斯蒂芬想,他能来找“好多好多”次,看来并不是小孩的心血来潮。他把男孩抱到沙发上问:“究竟有什么问题?你说吧。”

“叔叔,你的实验室里有没有海拉细胞?”

斯蒂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虽然海拉细胞在生物学界已经人人皆知,但一个七岁小孩知道这个专业词汇却不太寻常。他笑问:“海拉细胞?我先要考考你,什么是海拉细胞。”男孩很流畅地回答:“我知道。1951年,黑人妇女亨利埃塔?拉克斯得了子宫颈癌,不幸死了。在她去世前,医生从她体内采了一些癌细胞在培养皿里培养,发现这些细胞竟然长生不死,一代代分裂繁殖。而人体正常细胞一般只分裂50~70代就会死亡。从那时起,这些细胞就传遍全世界的生物实验室,并命名为海拉细胞。叔叔,我说的对吗?”

斯蒂芬称赞道:“对,完全正确。你是从书上看的吗?”

“不,是爸爸告诉我的。”保罗严肃地说,“亨利埃塔?拉克斯是我的奶奶,她去世时我爸爸已经5岁了。”

斯蒂芬噢了一声,把小保罗抱起来,带着奇怪的心情端详他。亨利埃塔去世时已经31岁,当然能留下儿子并繁衍出子孙,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知为什么,当斯蒂芬突然知晓永生的海拉细胞--那些从不知道疲倦的、在培养皿里一个劲分裂的、没有任何意识的海拉细胞--竟然还有后代,心中仍然受到了莫明其妙的冲击。保罗在他怀里沉思着,眸子晶晶有光,不像是一个7岁男孩的表情。他极认真地问:“叔叔,奶奶的灵魂是不是在这些细胞里?”

斯蒂芬笑问:“是你爸爸告诉你的?”

“对。”

斯蒂芬想了一会儿答道:“可以说是吧。当然不是圣经和黑人传说中所说的灵魂。你知道吗?每个人的细胞都是全能的,在细胞核的染色体里,藏着能够复制自身的全部信息。癌细胞如果没有畸变,也具备同样的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拉细胞里确实藏着你奶奶的灵魂。”

保罗点点头,又跳到下一个问题:“叔叔,为什么奶奶的细胞永远不会死?”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更困难一些,斯蒂芬考虑一会儿,尽量简单地回答:“关于癌的成因有多种解释,下面我要告诉你的只是其中一种。人是从单细胞生物进化而来,单细胞生物可以说是长生不死的,它们一代又一代地分裂下去,从生命肇始直到今天。所以,它们的基因中包含着‘永远分裂’的指令。进化到多细胞生物后,大自然选择了‘生死交替’的传代方式,因为这种方式更有利于物种变异去适应环境。这时,多细胞生物的基因中随之进化出了按时开启的死亡指令,属于某个大个体的细胞只能分裂若干代(人是约50代)就自动死亡。另外,细胞中还形成了‘接触抑制’指令,每个细胞发育到与周围细胞相接触时就自动停止生长,这样才能维持生物个体的特定性状。生物体内只有两种细胞与众不同:生殖细胞和癌细胞。生殖细胞能把生物钟拨回到零位,重新计数;癌细胞则是无限分裂增生,进而造成所属机体的病变和死亡。”他停了停,往下说道,“所以,可以这样解释:海拉细胞完全关闭了死亡指令,恢复了更古老的‘永远分裂’指令,是比较罕见的完全返祖现象。后来,生物学家进一步发现,某些正常细胞在体外培养时也能形成永生细胞株。当然,我说的癌症成因只是一种假说,是否正确还有待证明。孩子,你能听明白吗?”

保罗像大人似的点点头:“听明白了。克利叔叔,你能带我去看看海拉细胞吗?我很想看看奶奶是……奶奶的细胞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