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外露的伊恩则兴高采烈地说:“该为你准备法国香槟了吧,我今天就去买!”苏玛的护理日志上一路绿灯:7月3日,尿检阳性。

7月14日,羊膜穿刺检查正常,无染色体畸变和先天酶缺失。

8月10日,出现胎心音(早于正常胎儿)。

……

苏玛现在享受着特级护理,时刻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跟在身后,实行24小时监护。苏玛对保罗半开玩笑地抱怨道:“我已经变成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了,不再有任何隐私。早知如此,我会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但她的抱怨掩不住眉间的洋洋喜气。她的子宫接受了植入的胚胎,启动了藏在基因深处的一串神秘的程序。她开始嗜酸、呕吐,体内开始加快分泌黄体酮,“分泌”越来越强烈的母爱。如果说当初她的决定偏于理性,是一种为科学献身的热诚,那么现在她已经“从生理上”感到了作母亲的喜悦。保罗满意地观察着这些过程。怀孕不到3个月她已经出现胎动,这比普通胎儿要早一些。这时,保罗把伊恩唤来了。

10

“伊恩,今天我才敢大胆地说一句话:你可以去买香槟了。”

伊恩哈哈大笑道:“我早就备好了,告诉你吧,我已经提前喝一瓶了!”他随保罗去病房看望了苏玛,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也感受到了苏玛的洋洋喜气。两人返回办公室后,伊恩自得地说:“保罗,你知道吗?当初是我向罗伯逊推荐的你,我的眼力果然没错!”保罗微笑着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便略有不快地说:“伊恩,我原想不用提醒你的,3个月前,你曾给过我一个承诺。”

伊恩笑了:“我没有忘记,怎么能忘记呢。我只是在踌蹰着,怎样把这个消息慢慢告诉你。为什么我把那位妇女的姓名保密了3个月?因为不想让你过早知道,不想影响你作手术时的心境。让我把谜底挑明吧,她恰恰是你的一个直系亲属。”

保罗真正地惊呆了:“是我妻子?是我妻子提供的细胞核?”

伊恩笑道:“不对,再猜一次。”

保罗思索一会儿,摇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并没有另外在世的、女性的直系亲属,我的母亲已经去世,没有姐妹,这些情况你都是知道的。除非我有一个在襁褓中就失散的姐妹--这在小说中是常见的情节,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没有。”

伊恩神秘莫测地笑着,先把保罗摁到办公椅中,才得意地说:“听到我说的消息后,你可不要跳起来。这个奇妙的想法是罗伯逊想出来的。老实说,我当时十分忌妒,为什么一个生物学的外行能想出内行也想不到的奇妙主意。之后,通过了可行性论证后,罗伯逊让我尽全力把你挖过来,他说由这位妇女的直系后代来做这件事更有意义。我想,到现在为止,你可能已猜到了吧,向你提供的人体细胞,实际是你祖母亨利埃塔?拉克斯留给这个世界的永生细胞株。”

尽管保罗已经做好准备去听取最惊人的消息,仍忍不住跳起来:“海拉细胞!”伊恩把他捺回去,欣慰地说:“对,海拉细胞。你当然知道,它是离体培养的人体细胞中传代最久的,从1951年到现在的60年中,每24小时分裂一次,已经至少延续了22000代。在22000代的永生中,它极有可能已经忘了基因中那条根深蒂固的死亡指令。现在,你尽可驰骋自己的想像力,想想由此而来的是什么前景--用永生细胞株克隆出的个体,极有可能也忘了死亡指令,忘了‘细胞分裂50代就要死亡’的禁令,这会意味着什么,你自已去想吧。”

保罗仍淹没在极度的震骇中,哑口无言。伊恩微笑着说下去:“当然,我们是脚踏实地的科学家,不是天马行空的科幻作者。人的寿命并不完全取决于50代的细胞寿命。比如,人脑细胞就基本上不可再生,所以,即使其它细胞都不会衰亡,此人也不会长生不老。但即使按最悲观的估计,这种克隆人的寿命也可大大延长,并且一直到死都没有‘衰老期’,始终保持着青春期的活力。这在动物界中不乏先例,像大海龟和鲨鱼就没有衰老期,一直到死都在生长;55岁的鳌虾在死前还保持着生殖能力,也像年轻虾一样动作敏捷。”

保罗终于喊出第一句话:“可是,这是我祖母的癌细胞啊!”

伊恩对此早已成竹在胸,流利地反驳道:“癌细胞的本质是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触抑制法则的正常细胞。它照样保存着复制个体所需的全部信息。至于某些癌细胞所具有的多核、染色体畸变等变异性状并不是癌细胞所必有的,你当然知道,我提供的海拉细胞就没有任何畸变。”他微微一笑,总结道:“以你的聪慧,应该很容易就完成这样的视角转换,那就是:在正常细胞群里,单单一个细胞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触抑制指令,当然会造成病变;但全体忘了这些指令的细胞就会相安无事,因为它们的新的高度上达到了新的平衡。”

保罗心乱如麻,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他既懊恼又气愤地说:“希拉德先生,这样重大的决定,你和罗伯逊先生应当事先同我商量呀,不要忘了我是这个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不错,我只是罗伯逊先生的雇员,但我决不会作金钱的傀儡。”

伊恩大为不快,尖利地反诘道:“我不知道雷恩斯先生为什么说这些话。我们违背了对你的承诺吗?克隆人的原型是不是一个与PPG公司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普通人?如果说有关系,也只与你有关。罗伯逊先生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使你亲手‘复活’了自己的祖母。我想,你该对此感到庆幸和感激才对。”保罗心不在焉地听着,苦涩地摇着头,一言不发。伊恩立即换上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好啦,不要意气用事啦。你平心想一想,这个决定会有什么坏处吗?最坏的可能,是苏玛怀了一个怪胎,把它悄悄处理掉就是了。但从胎儿检查结果来看,连这种可能也已经排除了。好的结果呢,我们可以一箭双雕,既造出第一个克隆人,又造出第一个不会衰老的人,你的名字将用金字两次写在历史上。你还担心什么呢。”

保罗沉闷地说:“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但这会儿我已经丧失判断能力了。请让我单独呆一会儿,我要好好想一想。”

伊恩平和地笑了:“好的,你去潜心思考吧。其实,我们的作法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呢。海拉细胞已经以单细胞状态生活了22000代,可以说,在进化之树上它已与人类分流了,形成了新物种。这样,即使将来通过了禁止克隆人的法律,我们的律师也能在法律篱笆上扯开一个洞,使我们从容脱身。”保罗已经起身向外走,阴郁地说:“再见,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11

保罗住的公寓离实验室不远。正好是星期六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思维之磨里苦苦挣扎。他常自诩为离经叛道者,思想放达不羁,不受任何框框束缚,但他没想到有人比他走得更远。如果单以“数学式的思维”来考虑这件事,罗伯逊的构想并不算出格。保罗知道,早在50年代,已经用青蛙肾脏癌细胞克隆出了新个体,这个克隆青蛙完全正常,并没有在身上长满癌肿。在两栖动物中能做到的,没有理由说在人类中就做不到,因为“人和动物没有截然分开的界限”,岂不正是自己的一贯观点?没错,伊恩先生列举的理由非常有力,非常简捷,简直可以说符合数学的优美--海拉细胞是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触抑制指令的人体细胞,它没有畸变,同样保存着复制人体所需的全部信息,所以,它完全有资格作克隆人的供体核。

保罗找不到这段推理的破绽--其实何需寻找,一个完全正常的胎儿都已经孕育3个多月了!但他的直觉深处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警告他,不允许他拜伏在这些“有力”的逻辑规则下。可是到底为什么?他说不清。

也可能仅仅是为了“癌”这个字眼?众所周知,癌是人类凶恶的敌人。如果让“凶恶的敌人”克隆出整整一个种族,会不会对人类造成威胁?当苏玛的女儿长大,知道自己的真身是一个“癌人”时,会不会在心理上仇视人类?

保罗摇摇头,否定了这些想法。这些推理太过玄虚,脱离了科学的厚重--而且,对自己的祖母也未免不敬。他解嘲地想,也许是我太敏感、太神经质了,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伊恩临走时脱口说出的话:“海拉细胞已经以单细胞的状态生活了22000代,因此可以说,在进化之树上它已与人类分流。”伊恩说这是好事,可以在法律上先立于不败之地。但不知为什么,保罗觉得这句话十分不顺耳,本能地听不顺耳。为什么伊恩最关心的是“分流”?如果胎儿失去了作人的资格,那么它的成功还有什么科学的和社会学上的意义?

保罗忽然想到一点,心中如遭锤击。胎儿!考虑了这么久,他竟然没有站在胎儿的角度,考虑她的利益。既然胎儿是正常的,它和“癌”没有什么关系,那她就该享受作人的权利。如果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被摒除在人类之外,她将何以生存?而自己竟然只斤斤着眼于技术的成功!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自私。在长夜思考之后,保罗面色平静地来到特护病房。他首先要弄清的是:苏玛是不是这个计划的同谋或知情人。清早,他推开房门,看见苏玛已经醒了,躺在病床上,裸着腹部,用手指在微凸的肚皮上轻轻抚摸着,同胎儿作无声的交流。护士帕米拉俯身听着胎儿的动静,两人切切细语着。帕米拉看见保罗进来了,站起来向保罗致意。

苏玛快活地同他打招唿。也许是黄体酮增强了她的母性,这个性格爽朗的姑娘多了一点女性的细腻。她立即发现保罗的眉峰中隐隐锁着一团阴云,便关心地问:“保罗,你是否有心事?”保罗向帕米拉使了个眼色,护士马上机灵地回避了,带上了房门。保罗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踌躇片刻后,严肃地问:“苏玛,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苏玛笑道:“当然!我能瞒哄我女儿的父亲吗?”她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不开玩笑了,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苏玛,你知道这个克隆人的原型是谁吗?”

苏玛坦然说:“一个黑人女性,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怎么啦?有什么种族方面的禁忌吗?我想,只要我本人没有禁忌,别人是无权置喙的。”

保罗摇摇头:“不,不是种族方面的问题。我想问你,关于她的姓名和个人情况,伊恩先生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没有。”

“你父亲呢,也从没有告诉过你?”

苏玛多少有点不耐烦:“没有。我只知道父亲的承诺,这人一定是和PPG公司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普通人。我没有兴趣知道她的名字。你爽快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保罗定定地看着,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身体。苏玛蹙着眉头,坦然正视着他。看着苏玛清彻的目光,保罗想,她不是在撒谎吧。他犹豫一会儿,决定相信她。他苦笑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我想,应该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否则对你是极不公平的。在知道真相后,你有权作出决定。即使决定中止妊娠,我也会支持你。”

苏玛的脸色变白了,冷冷地问:“怎么啦?我怀的是撒旦的克隆体吗?”“不,不是撒旦,实际上倒是我的亲人。克隆体的细胞核是我祖母亨利埃塔?拉克斯提供的。”苏玛惊奇地瞪大眼睛,显然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失声笑道:“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奶奶?她还在南方庄园的大树下敲木鼓?那我就是你的重祖母了,哈哈。”她忍住笑,“一个玩笑,请往下讲。”“不,她没能活八九十岁,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是60年前去世的,死于子宫颈癌。”苏玛困惑了:“已经去世?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目前的科学水平只能对活细胞克隆。”“对,这儿有一点语意学上的小小歧义:我的祖母死了,但她的细胞没有死。你知道著名的、永生不死的海拉细胞吗?它在世界各国的生物实验室里广泛使用着,从1951年一直到现在,还要传之久远。它是用我奶奶体内的癌细胞培育的--这也是你腹中胎儿的基因来源。”

苏玛的脸色重又变得惨白:“你是说,我怀的是一个……癌魔?”

保罗摆摆手,安慰她道:“不,并不如你想的那样。癌细胞只是生长失控的正常细胞,它同样含有个体遗传所必需的全部信息。用癌细胞克隆的青蛙就是正常的。实际上,由于癌细胞在发育形态上的幼稚性,用它克隆比成年体细胞更容易一些。从孕检情况看,你的胎儿发育正常,不必担心。”苏玛紧锁眉头,思索很久才困惑地问:“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用正常人的体细胞来克隆呢?”保罗苦笑道:“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这个决定是你父亲作出的,一直瞒着我。伊恩曾解释说,‘癌人’很可能继承了癌细胞永远分裂的天性,因而永不衰老,所以我们可以一次取得两重的成功:既成功地克隆了人,又克隆出一个永生者。但我猜想这个周密的策划并非只是为了科学意义上的成功,在它的水面下一定潜藏着庞大的商业计划。至于具体的商业目标……只有你父亲知道了。按我的直觉,这个目标似乎有浓浓的血腥味。”

苏玛的目光凝成了寒冰,立即转身拿起话筒:“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现在就来问可敬的老约翰,如果想让女儿的子宫为他繁殖金钱,我还要卖个好价钱呢。”

保罗按下了叉簧,对面凝视着她。她的表情很复杂,愤怒、怅惘、沮丧,这些情感激荡显然是发自内心的。直到这时,保罗才确信,苏玛确实不是这个计划的知情人,不由滋生出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他劝道:“苏玛,从你父亲那儿不一定能问出真情的,你真的想问,就从伊恩?希拉德身上开刀吧。”

12

伊恩此刻正在100英里之外的特伦顿,在PPG公司的总部办公楼内。12年前,就是在他公开宣布要搞克隆人之后,PPG公司总裁约翰?罗伯逊很快把他罗致门下。但不久老约翰发现,伊恩?希拉德教授的真正天才并不在真刀真枪的科学研究上。换句话说,他不是当主角的料,更不能当导演。他只能作一名经纪人或星探,在这方面他倒是游刃有余的。果然,伊恩很快为公司“探”到才华横溢的保罗,并顺利地把他挖到手。此后约翰就果断地命令伊恩退出研究,让他与公司律师阿尔伯特?福尔森提前准备有关克隆人的文件。以伊恩的资格来从事这些案头工作,他不免有点尴尬。但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罗伯逊先生。实际上,公司向他提供的待遇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他对新工作十分卖力。

厚厚的一迭清样堆在办公桌上,今天可以作最后的敲定了。这些文件包括:克隆人出生后PPG公司要发表的关于“癌人”的声明;研究过程的详细报道(他们希望以此来为记者们悄悄定调子);形势预估和各种应急计划;甚至包括一场虚拟的法庭之战,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把公司告到法庭的话。伊恩和阿尔伯特正逐字逐句推敲律师的庭辩词:“……至于PPG公司克隆出的第一个‘癌人’,其‘非人’的身份是无可置疑的。比如,没有人会把金鱼和鲫鱼混为一谈,但实际上,金鱼是宋朝的中国人从鲫鱼中培养出来的,它们在进化谱系上同鲫鱼分手不过是几百年的事。还有,人和猿类是同源的近亲,但不会有人赋予猿类以人的法律地位,公园里的大猩猩不穿衣服,不会有警察控告它有伤风化。因为在生物进化之树上,它们已经与人类分离了。同样,以单细胞状态繁衍了22000代的海拉细胞,完全可以说已经形成了新的单细胞物种。要知道,22000代,已经相当于人类传代55万年了!我相信,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把一个单细胞生物的后代称作同类。”

伊恩满意地说:“我认为这段文字已经无懈可击了,陪审员们一定会被说服的。”阿尔伯特是一个犹太人,又高又瘦,满头银发,行事十分稳健。他点点头:“对,我同意。这几份文件都可以通过了。难以敲定的恐怕还是那部科幻小说。”

他指的是那篇《不死的诸神》,这是伊恩的大胆策划,他正是从保罗此前的作法中获得的灵感,想以科幻小说来传达公司的想法。小说中实际包括了PPG公司的核心计划,而刚才看的公司声明只不过是官样文章。小说中描写道,2015年的人类已经过上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生活,他们的寿命仅以大脑寿命为准,因为其它部件都可以非常方便地更换,就像汽车更换轴承和油封等易损件,而且换上的心脏或肝脏都是“永不磨损”型,即使大脑的局部病变也可修补,器官备件则来源于人类豢养的数量众多的癌人族。小说当然以化名发表,按伊恩的筹划,此后还要拍成一部巨片。伊恩希望它能“唤醒每人基因中的自私本性”,从而“在人类现今的道德禁锢中噼开几道裂缝”。他得意洋洋地说:“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额外的100年寿命,以及终生保持青春活力;一边是逻辑混乱、不知所云的生物伦理学戒律。你想,公民和议员们该投谁的票?”

阿尔伯特则反对这个“过于走偏锋”的计划。他说,当公众还没有普遍接受“癌人为非人”的观点时,贸然在小说中暴露公司的商业目的,势必在社会上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从而把PPG公司摆到火山口上。伊恩对他的意见大摇其头,讥讽地说:“人类的利他主义是有限度的。比如,人类可以保护鲸鱼和黑颈鹤,却从没人禁杀猪羊鸡鸭。不必多余担心啦。只要把血淋淋的利益之肉挂在树上,食肉动物们一定会忘记斋日的规定。”阿尔伯特在心中鄙薄伊恩的张狂,但他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只是平和而坚决地摇头。两人无法取得一致意见,只好把最后一项计划提交总裁来裁定。这时电话响了,是保罗打来的,电话中他的声音很沮丧。伊恩急忙问:“保罗,出了什么纰漏?”

保罗声音低沉地说:“你来一趟吧。我觉得,把这点麻烦捅给罗伯逊先生前,最好你和我能取得共识。快来吧,越快越好,我在苏玛的病房等你。”

13

伊恩含煳地告辞了阿尔伯特,急忙驱车赶往100英里外的费城,一路上焦灼不宁。他作了种种假想,但怎么也想不出在一路顺利时蹦出了什么麻烦。问题是他不能承受失败。他老了,没有实力搞研究,只好扮演市场经纪人的角色,以此来维持他在科学界的影响(金钱倒是相对次要的因素)。刻薄点说,他只能寄生在别人的成功上。如果出了差错,他就要失去这种影响。但他这一生中已经习惯了镁光灯,不能忍受寂寞了。

一个半小时后他赶到小蒂尼克姆岛,直接开到PPG公司的私家医院。他坐电梯上到6楼,忐忑不安地推开苏玛的房门,正好听见苏玛在声色俱厉地打电话:“爹地,不必粉饰了。即使为了几千亿的商业利润,你也无权把女儿的子宫当成生育机器……对,是我本人的意愿,是我再三逼你同意的,但那时你没有告诉我真相,直到5分钟前,在我的逼问下,你才被迫透露。你不觉得告诉我太晚吗?”

她啪地挂断电话,两眼冒火地瞪着刚进门的伊恩。伊恩畏缩地走过去,表情十分尴尬。坦白地说,一开始罗伯逊和他根本没想到让苏玛参与。怎么可能让她参与呢,她是一个与此完全不相干的文学系的学生。后来,他们不慎在饭桌上提到了公司的克隆人计划。不料苏玛对此萌生了极大兴趣,异常坚决地要求作代理母亲。开始伊恩并没有认真对待,他想这不过是富家千金的心血来潮罢了,但苏玛却越来越痴迷,好像她体内某个机关被无意中触发了,显出过去深藏着的科学情结。在那段时间里,老约翰简直无法躲过娇女的死缠硬磨。后来伊恩私下对罗伯逊先生说:“她真要参加也好,作代理母亲没有什么风险。再说,让你的女儿生育出第一个克隆人,相当于在公司的专利证书上又加盖了家族的徽章。也能冲淡社会上必然要有的敌意。”后来罗伯逊同意了自己的意见,现在他真后悔自己不该提这个建议。这会儿麻烦来了,该怎样安抚这头愤怒的母豹?苏玛厉声吩咐保罗:“立即给我安排流产手术!”

保罗沉着脸一声不吭。伊恩只好硬着头皮说:“苏玛小姐,请不要冲动。你当然知道有关堕胎的法律……”

苏玛尖利地冷笑道:“堕胎即杀人,对吗?你忘了,昨天你还在向保罗论证胎儿的‘非人’身份哩。”伊恩意识到自己匆忙中选了一个不恰当的理由,窘迫地顿住了。保罗走前一步,勉强劝慰道:“苏玛……”

苏玛对保罗厉声喝道:“住嘴!你这个可怜虫,你辛辛苦苦搞成功第一个克隆人,但你知道这项研究的真实目的吗?你还蒙在鼓里呢。”她转向伊恩,尖刻地说:“希拉德先生,能否把我父亲刚才的话向你的同事复述一遍?”

保罗转过身,怒冲冲地瞪着伊恩。伊恩知道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勉强说道:“保罗,我们没打算瞒你,只是想稍晚点再告诉你。坦率地说,用海拉细胞克隆‘癌人’,是罗伯逊先生的奇妙构想,如果将来法律确定了癌人的‘非人’身份,我们就有了廉价稳定的器官来源,从此,人类将普遍使用永不衰老的器官备件。相信在10年内它会发展成至少8000亿年产值的大产业。你、我、自然也有苏玛都将占有应得的股份。”

保罗冷笑道:“让我奶奶为你们提供器官?”

伊恩苦笑道:“保罗,这不该是你说的话,一个达观的生物学家不该有这样陈腐的观点。它不是你奶奶,它怎么可能是你奶奶?它只是曾在你奶奶身上寄宿过的一个癌细胞的后代。为了我说的前景,你不会在乎一个癌细胞的命运吧。”

保罗的表情忽然变了,他转过身,和苏玛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过去握住苏玛的手,沉重地说:“苏玛,看来我不幸而言中了,原来真的有这么一项商业计划。希拉德先生,”他转过身鄙夷地说:“谢谢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事。不过非常抱歉,我刚才和苏玛演了一场双簧,她没有和父亲通电话,因此罗伯逊先生也没有透露什么真实目的。”伊恩觉得脑袋突然涨大了,浮现在意识中的第一个想法是:罗伯逊决不会原谅他的愚蠢。保罗继续说:“但我决不像你说的那样‘达观’。不管是否牵涉到我的奶奶,我的良心都不会同意你的美妙主意--让人类变成血腥的寄生者,强迫‘癌人’生物割下自己的器官,放在银盘里呈上来。告诉你,我会尽全力反对你们。”

他转向苏玛,沉重地说:“苏玛,真对不起你。造成目前这种局面,我也有难辞之咎。对这个不幸的胎儿……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会支持你。”

苏玛表情阴郁,心中十分矛盾。她在胎儿身上已灌注了太多的母爱,不忍心让她从世界上消失,但“癌人”的阴影终究无法摆脱。她勉强笑笑:“从长计议吧。老实说,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决不会怀上这个癌人,我宁愿怀上你的克隆体。但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她轻蔑地看看畏缩的伊恩,嘲讽道:“希拉德先生请便吧,你还不赶快去找我父亲,补住你刚才捅下的漏洞?”

伊恩恼火地瞪了保罗一眼,狼狈地退出病房。

14

那天的剩余时间里,苏玛根本没提那个最头疼的问题:胎儿。她疲倦地重复着“飘”中思嘉的话:“明天吧,明天一切会好起来的。今天我只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保罗屏退护士,坐在床头,一直握着苏玛的小手。苏玛平和地微笑着,漂亮的金发散落在双肩,左手下意识地揉着圆滚滚的腹部。他们平静地闲聊着,聊得相当开心。不过苏玛的眼中会偶现怔忡,显示出心中的波澜。保罗看着她,无法抑止自己的怜悯和痛悔。苏玛说:“我没有真正走进科学殿堂,只是在门外偶然看到一角。越是这样,越能感到科学的震撼力。比如,神妙的电脑功能最终只是归结于0、1的组合;五采缤纷的生物世界归结为四种核苷酸砖石的堆砌;几种简单的器械就能克隆人类,修改上帝的指令……这些深奥的秘密和技术上的奇迹,对你们来说可能是司空见惯,但我被深深慑服了,所以我才义无反顾地闯进这个项目。”她苦笑道,“不过今天我才知道,科学的光芒后也拖着巨大的阴影。”

保罗感到赧然。他想全怪自己该死的粗疏,才把苏玛推到今天的地步。他不由想起斯蒂芬老师临别时让他“时刻左顾右盼”的嘱托,不得不承认老师的眼界在他之上。

克利先生,我答应过要记住你的教诲,可是我早把它抛到脑后了!

15

晚上11点保罗才告辞。苏玛目送他走出病房,叹口气,开始思索那个不能逃避的问题:胎儿该怎么办,这个来路不正的,但显然“正常”的胎儿?从某种意义说它也算上自己的血肉,能够轻言抛弃吗?她不停地摸着腹部,能摸到与生俱来的亲切,也夹杂着细长而坚韧的疑惧。腹中的胎儿当然没有这些忧思,它仍在羊水中安心地飘浮着,通过脐带吸收着养料,时而舒展一下四肢。而它每动一下,就有一股强烈的快感电流从子宫直射感觉中枢。

一夜辗转无眠,朝霞初升时,苏玛最终理清了思绪。不管怎样,胎儿是无辜的。她要把她生下来,还要为她争到应有的法律地位。如果办不到,她宁可带着孩子隐姓埋名,决不会让她成为一个专为别人提供器官的“癌人”。

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她急切地等着保罗,希望能得到他的赞同。早上保罗没有按时前来,电话打到他的寓所也没人接。她突然发现,病房门口多了两个剽悍的警卫,他们在走廊里踱着步,不时把巨大的身影投射到窗户上……伊恩进来了,一进门就堆出满脸笑容。苏玛噼头就问:“保罗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伊恩笑着说:“十分遗憾,他与你父亲意见不合,已经辞职了。公司已付讫他的年薪,还有当时答应的20万奖金。”

苏玛仇恨地瞪着他。对,保罗被赶走了,此刻正驱车赶往机场,车上则安着一枚定时炸弹,或者一场车祸正等着他。几小时后他们会送回来一具血淋淋的尸首,还会真诚地表示哀伤……她猛然翻身下床,以孕妇不可能有的敏捷跑到阳台,跨越栏杆。伊恩惊慌地追过来,直着嗓子喊:“苏玛!你要干什么?快回来,危险!”

苏玛扭头愤怒地瞪着他:“立刻让保罗来见我!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马上从这里跳下去。请你别忘了,我腹内还有价值8000亿的克隆人哩!”

伊恩焦急地说:“不要误会,保罗确实离开这里回俄勒岗了了,请你先过来,好吗?”苏玛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多费口舌了!我的体力是有限度的,趁我还抓得住栏杆,快去!”伊恩气争败坏地对保镖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保罗回来!”

两个保镖立即飞奔下楼。伊恩急忙挂通约翰的电话。“什么?”约翰在电话中大声问,“她以跳楼来要挟?她此刻还在阳台的栏干外面?”

老约翰十分恼火--他竟然被自己的女儿要挟!但他知道女儿的秉性,对此无可奈何。他恼怒地咕哝道:“纯粹是孕妇的歇斯底里症。你答应了吗?”

“我已派人去追保罗,他正赶往机场。对不起,罗伯逊先生,我没能事先征求你的意见。”约翰微嘲地说:“不必道歉,我想这是你作出的唯一机敏的决定。”

他摔下电话,阿尔伯特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老板,他已经从对话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老约翰无奈地摊开双手,低沉地说:“快把直升机准备好,我要立即赶往医院。没办法,怪我把她宠坏了。”一个小时前,保罗按时来到医院,远远看见大门口站着四个身形粗壮的警卫。他们显然在等他,其中两人很快迎上来:“雷恩斯先生,请到办公室去,希拉德先生要见你。”

保罗冷冷的说:“行啊,叫他到苏玛的病房去吧,我要先见苏玛。”

两人立即上来架住他的双臂:“不行,现在就去!这是希拉德先生的命令。”他们不由分说,架着他就走,一直送他到伊恩的办公室。伊恩正等在那里,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保罗愤怒地甩脱警卫的挟持,衣襟散乱,满面胀红,尖刻地说:“希拉德先生,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方面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