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这一整个世纪里慢慢接近这个深渊,甚至从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只有一座桥梁可以穿越它,但很少有哪个星球的族类能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发现这座桥梁。有些族类折返回去,因为还有时间避开危险,但也同时放弃了发展。他们的世界成了富足安逸的极乐仙岛,不再成为宇宙传奇的一部分。你们人类没有这种命运,或者说没这份福气,你们生命力太过强大,过不了那种日子。你们会纵身投入毁灭之中,将其他族类也一同带进深渊,因为你们永远也无法找到那座桥。

  “我恐怕应该给你们打个比方才能把话说明白。许多我想告诉你们的东西,你们都没有语言或者概念与之对应,可悲的是,我们对这些东西的知识也残缺不全。

  “为了便于理解,你们应该回到过去,找回那些你们的祖先十分熟悉,而你们已经忘却——实际上,是我们有意帮助你们忘记的东西。我们居留在此就是基于一个巨大的骗局,你们还毫无准备,不知如何面对这个隐藏的真相。

  “在我们到来的几个世纪前,你们的科学家揭开了物质世界的一些秘密,物理学的世界,带领你们从使用蒸汽能量过渡到使用原子能。你们放弃了迷信,科学成了人类信仰的唯一宗教。这是占少数的西方人带给余下所有人的礼物,它摧毁了其他所有信仰。我们到来之际,残余下来的宗教信仰也已濒临死亡。科学,人们感到它是解释一切的万应良药,没有不被它划入领地的力量,也没有它解释不了的现象。宇宙的起源或许永远存疑,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脱物理学的定律。

  “但是,你们的神秘学家们虽被自身的错觉所迷惑,却也窥见了部分真理。思想具有力量,而有的力量则超越了思想本身。你们的科学从不把它完整列入自己的框架内,除非先把它全盘碾碎。无以计数的奇怪现象世代流传,镇妖驱魔、心灵感应、先知先觉等等,你们统统假以名目,却一直无法解释。一开始,科学对它们不予理睬,甚至否认它们的存在,罔顾五千年以来的各种证据。但它们的确存在,任何一个完善宇宙的理论,都必须解释它们。

  “二十世纪的前半叶,你们有几位科学家开始研究这类事件。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捣弄潘多拉之匣的锁匙,可能会被他们放出来的能量将超过原子弹所带来的危险。物理学家只能毁灭地球,而精神物理学家则有可能将混乱散布到其他星体。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无法解释你们体现出来的威胁的全部特征,它对我们来说不是威胁,因此我们对它并不了解。就让我们这么说吧,你们可能变成心灵感应术的肿瘤、一种恶性的心理,它必将溃烂,并毒化其他更高级别的智慧。

  “我们因此被派到地球来。我们阻断了你们各种文化层面的发展,着重检查了所有关乎超自然现象的严肃性尝试。我十分清楚,从我们两者文明相对照的角度看,我们这么做也抑制了所有其他形式的创造性成就。但这属于次生效应,并不重要。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你们可能会非常吃惊,也许根本不会相信。所有这些潜能,所有潜在的力量,我们并不具有,也不理解它们。我们的心智大大强过你们,但你们的头脑里总有一些东西在躲避着我们。自从来到地球我们就开始研究你们,我们学到了许多东西,还会学到更多,不过,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够发现所有真相。

  “我们两个种族之间有很多相同之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被选中来完成这项任务。但是在其他方面,我们各自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进化结果。我们的头脑到达了它们发展的终点。你们头脑目前所处的状态也一样。但你们可以跳跃到下一个阶段,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我们的潜能已经消耗完了,而你们的还未被利用。这些潜能与我上面提到的力量联系着,究竟通过什么方式,我们并不理解,它正在你们的世界里觉醒。

  “我们让时光倒转,让你们原地踏步,以便让这种能力发展,直到流入为它们准备好的渠道。我们改善你们的星球,提高你们的生活水准,带来公正与和平——既然不得不干预你们的事务,这些事情就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但所有这些巨大的改变转移了你们对真相的注意力,因而对我们的意图大有助益。

  “我们是你们的守护者,仅此而已。你们肯定想知道我们的种族在宇宙体系中的地位,我们高于你们,但在我们的上面也有某种东西,利用我们完成自己的意图。我们从未发现那是什么,尽管多年来我们一直被当作它的工具,从来不敢违抗它。我们一再得到指令,被派到某个文明之花刚刚开放的世界,引领着它走入一条我们无法跟随的道路——也就是你们正在走的这条路。

  “我们一次次研究我们被派来培养的这一发展进程,希望从中学到一些知识,逃脱我们自己的局限。但我们仅仅窥见真相的模糊轮廓,你们把我们称作超主,你们不知道这个头衔有多讽刺。这么说吧,我们之上还有超智,使用我们就像陶工使用他的转盘,而你们的种族就是转盘上正在塑形的泥巴。

  “虽然这仅仅是假设,但我们相信,超智在成长壮大,正在扩展它对宇宙的力量和感知。现在,它可能是各种族的集合体,很久以前它就摆脱了物质的束缚,成了一种智能的意识,无所不在。当它知道你们快要准备好的时候,便把我们派到这儿来行使它的指令,协助你们进行眼前这次转变。

  “你们人类所有早期的变化经历了无数时代。但这一次是思想而不是肉体上的变形。按照进化的标准,它应该是一种巨大而迅猛的变化。它已经开始了,你们必须面对这一事实:你们是最后的地球人。

  “至于这种变化的性质,我们只能告诉你们一点点。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当超智判断出时机成熟时,使用了什么样的触发脉冲。我们只发现了其中一点,那就是它总是从一个单独个体——某个孩子身上开始,然后爆发性地蔓延开,就像围绕饱和溶液中的第一个核子而形成的结晶体一样。成年人不会受到传染,因为他们的头脑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无法改变。

  “几年后一切都会过去,人类将会一分为二。没有回头路可走,你们所知的世界也没有未来,你们所有的希望与梦想现在就要结束。你们给予继承者以生命,可悲的是你们永远理解不了他们,甚至永远无法跟他们的思想沟通。实际上,他们不再拥有你们所知的那种思想,他们将成为单独的实体,就像你们是无数细胞的综合体一样。你们将不再认为他们是人类,那你们就对了。

  “我应该告诉你们这些,让你们知道如何面对。几小时后,决定性时刻就要降临。我的任务和责任是保护那些我受命保护的人。尽管他们的能力正在觉醒,他们可能被周围的人群摧毁掉,是的,甚至他们的父母发现真相时也可能毁掉他们。我要把他们带走,出于保护而把他们隔离起来,这也是在保护你们。明天我的飞船开始疏散行动。如果你们想要干涉,我也不会怪罪你们,只是那样的行为毫无意义。比我还要强大的能力正在醒来,我不过是它的一件工具而已。

  “然后,我要如何对待你们这些活下来已经完成了各自角色的人呢?最简单也最仁慈的方案就是,毁掉你们,就像你们自己会毁掉受了致命伤的宠物一样。但我不能这么做。你们将在剩下的若干年中选择自己的未来。我希望人类清楚自己的一生没有虚度,安然长眠。

  “你们带到世界上来的人会成为完全的异类,它不会继承你们的任何欲念或愿望,只会把你们最伟大的成就当作幼稚的玩具,虽然那些东西很是奇妙,是你们创造了它们。

  “我们的种族被遗忘以后,你们的一部分还会存在。因此,不要谴责我们不得不做的这些事。记住,我们永远羡慕你们。”

21

  简在此之前曾以泪洗面,但现在已经不再哭泣了。小岛在残酷无情的阳光下泛出金黄色的光芒,飞船渐渐飞进视野,出现在斯巴达的双峰之上。她的儿子不久前在这个岩石遍布的小岛上奇迹般地逃过一劫,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那奇迹是怎么回事了。有时候她想,要是当时超主只是站在一旁,让他听任命运摆布是不是更好呢?她能够面对死亡,她也曾面对过死亡,那是一种自然规律。可是现在这样比死亡更陌生,更无法改变。在这一天以前,总是有人死去,但人类还是能延续下来的。

  孩子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们三五成群散乱地站在沙滩上,相互之间毫无兴趣,也不留恋他们永久告别的家。不少人怀里抱着孩子,他们太小,自己还不能走,也许他们不愿显示自己具有那种力量,走路已经全无必要。可不是嘛,乔治想,如果他们能够移动死沉沉的物件,就能移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超主的飞船要把他们统统收走呢?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们要走了,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走上这条路。乔治记起了那个让他感到讽刺的画面,很久以前,自己在什么地方看过一部老掉牙的纪录片,就是关于这类出逃的。那是在一战开始的时候,或许是二战吧。一列列满载儿童的火车缓缓驶离面临战火威胁的城市,留下了他们的父母,其中很多孩子再也无法与他们相见。没什么人哭,有的孩子困惑不解,紧张地抓着自己小小的行囊,但大部分孩子都带着急切的表情,期盼着一次了不起的历险。

  不过,这种比较并不恰当。历史永远不会重复。这些离开的已经不再是孩子,谁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这一次,也不会再有重聚的一刻。

  飞船沿着水边降落,深深陷入沙滩之中。巨大的弧形面板向上抬起,舷梯像一根根金属舌头,同时向沙滩伸展下来,步调协调完美。原本分散着的、一个个难以描述的孤单人形现在开始聚拢,集合成群,就像通常人们聚成一群那样。

  孤单?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乔治想。他们不可能感到孤单了。只有单个的人才会孤单,而且只有人才会。当屏障终于落下,人的个性殒灭时,孤独也会消失,就像无数个雨滴汇入海洋。

  他感到简握紧了自己的手,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看哪,”她小声说,“我能看见杰夫,他在第二个门那儿。”

  离得很远,实在无法确定,再加上眼中含泪,让他看不清楚。但那一定是杰弗里,乔治现在可以认出自己的儿子了,他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金属舷梯。

  杰弗里回头向后望着。他的脸只是模糊的一团白色,从这个距离看不出脸上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对留下这一切的任何记忆。乔治甚至不知道杰弗里是不是偶然回了一下头,不知道在这最后时刻、他还是他们儿子的时候,他是否知道他们站在这儿看着他离开,进入那片他们永远无法进入的天地。

  大门开始关上。这时,费伊扬起头来,低沉地哀号了一声。它用一双清澈而美丽的眼睛看着乔治,乔治知道,现在它失去了主人,没人再跟他抢费伊了。

  对那些剩下的人来说,道路很多,但目的地只有一个。有人说:“世界仍然美丽,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它,何必急于启程?”

  但那些把未来看得比过去更重的人则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不打算留下。他们听从本性,独自或者与朋友一道离开了。

  新雅典也是如此。小岛在烈火中诞生,又在烈火中选择了死亡。那些希望离开的人离开了,但大多数人留了下来,在他们梦想的碎片中迎接终结的到来。

  谁也说不清到了什么时候。夜里静悄悄的,简醒了过来,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投下的幽灵般光影。过了一会儿,她过去抓住乔治的手。他总是睡得很沉,但这次一下子就醒了。他们没有说话,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

  简不再害怕,甚至也不难过了。她已经超脱了情感,心如止水。但仍有一件事情要做,她知道再不做就没有时间了。

  两人还是一言不发,乔治跟着她穿过静静的屋子。他们踩着工作室屋顶射进来的斑斑月光,就像那些影子一样静悄悄地移动着,最后走进空空的儿童房。

  这里的一切毫无变化。乔治仔仔细细画在墙上的荧光图案仍在发出淡淡幽光。那个曾属于詹妮弗?安妮的拨浪鼓还扔在那儿,而她的心智已经远遁他乡,遥不可及。

  她留下了她的玩具,乔治想,但我们自己的要随我们一起走。他记起法老王那些尊贵的孩子,五千年前他们带着玩偶和珠子一道入土安葬,现在也要这样。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人喜欢我们这些珠宝,我们要随身带走它们,与它们再不分开。

  简慢慢转向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搂住她的腰,曾有过的爱意再度涌上心头,很微弱,却又十分清晰,就像远处的大山传来的回声。那些该对她说的话,现在说已经太晚,他为自己的谎言而愧疚,更对往日的漠然而悔恨。

  这时,简轻轻地说了句“再见,我亲爱的”,用胳膊搂紧了他。乔治来不及回答,但在这最后的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惊奇,惊奇她是如何知道这一刻已经到来。

  在岩石内部的最深处,一片片铀板开始聚拢,寻找它们从未完成过的组合。

  小岛也站起身来迎接黎明。

22

  超主的飞船滑翔穿过船底座的中心,留下一条光闪闪的流星尾迹。它在飞经地外行星时便急剧减速,但在火星附近时仍接近大半个光速。太阳周围的巨大引力场慢慢吸收它的动能,星际航行的巨大能量偏离出去,在飞船后面燃起百万公里长的天火。

  扬?罗德里克斯回家了,他的年龄增长了六个月,而地球已经过了八十年。

  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是躲在秘密小舱里的偷渡者了。他站在三名驾驶员身后(他很奇怪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驾驶员呢),看着控制室上方巨大的屏幕上的图案来来去去。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估计这些图案是在传递信息,要是在人类设计的舰船上,大概会用仪表盘或指针之类表达吧。不过有时候屏幕上会显示周围的星场,他希望地球快点儿出现。

  他花费巨大努力才逃离地球,但现在能回家却让他高兴。他在这几个月里成长起来,见识了那么多,旅行了那么远,让他对自己熟悉的世界感到厌倦。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超主把人类隔绝起来,不让他们进入太空。人类还要经历漫长的路,才能参与到他亲眼见过的那种文明之中。

  尽管内心不愿接受,他也必须承认人类不过是种低等动物,被超主这些看守圈养在一个偏远的动物园里。大概启程离开时,温达腾对他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就是这个意思。“这段时间地球可能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位超主说,“再次见到时,你或许会认不出它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扬想,八十年的时间很长,尽管他还年轻,适应力强,有可能也理解不了所有的变化。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人们一定想听听他的故事,了解他所看到的超主文明到底什么样。

  如他所料,超主们对他不错。去的路上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剂针药让他睡了一路,醒来时飞船已经进入了超主的星系。他爬出自己奇特的隐蔽所,欣慰地发现并不需要氧气设备。空气十分浓重,但呼吸起来并不费力。他发现自己是在飞船巨大的货仓里,这里遍布着红色的灯光,四周堆放着无数的包装箱和各类辎重,跟飞机、货轮的船舱一样。他费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找到控制室的通道,把自己介绍给飞船乘员。

  他们并不吃惊,这倒让他大感困惑。他原本知道超主喜怒不形于色,但还是期待能获得某种反应。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们继续做他们的事,看大屏幕、捣鼓操控台上无数的键钮。就是在那时,他看见大屏幕上闪现的星球一次比一次大,才知道他们正在降落,但感觉不到任何移动或者加速,引力十分稳定,他判断这引力大概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一。推动飞船的巨大力量被十分精确地抵偿掉了。

  继而,三个超主一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得出旅行就此结束。他们没对这位乘客说一句话,互相间也没说什么,其中一个朝他招手让他跟上他们,扬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早该想到在卡列伦那长长补给线的这一端,很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听懂英语。

  大门在他急切目光的注视下拉开,他们在注视着他,一脸严肃。这是他生命中的辉煌时刻:他是第一个地球人,看到这个被另一个太阳照耀的世界。NGS 549672上唯一的光射入飞船,超主的星球就在眼前。

  他期待着什么?他说不清楚。巨大的建筑、座座高塔直冲霄汉的大城市、各种超乎想象的机器——这些并不能让他感到惊奇。可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毫无特色的平地,地平线离得很近,很不自然,打破这个线条的是另外三艘超主的飞船,距离也只有几公里。

  瞬息间扬感到一阵失望。接着他耸了耸肩膀,觉得这倒合理,太空港就该建在这种偏远无人的地方。

  这里有点儿冷,但也不是冷得受不了。又大又红的太阳低低靠着地平线,它的光线对人眼来说算是充足。扬想,也许不久自己就要怀念绿色和蓝色了。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极薄的月牙,像一张大弓一样挂在太阳旁边。他注视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旅程尚未结束。那才是超主的世界,而这里应该只是它的卫星,只是飞船起降的基地。

  他们把他带到一条跟地球上的飞机差不多的飞船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俾格米小侏儒,爬上巨大的座椅,努力透过观察窗看着正在接近的星球。

  这段旅程很短,星球在下面展开,但他来不及看清太多细节。快到家了,超主动用了某种星际动力,让他们在转瞬之间便穿进了厚厚的、被云朵裹住的大气层。舱门开启,他们走进一个拱状舱室,头顶没有任何入口的痕迹,可能他们刚一进入,屋顶就随后合上了。

  扬在这幢建筑里整整呆了两天。他是个意外之物,没别的地方安置他。更糟糕的是,这里没有一位超主懂英语,交流全无可能,扬痛苦地发现,跟外星人打交道完全不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简单。手语依靠的是手势、表情和肢体姿势,而超主对它们的理解和人类毫不相同。

  要是会说他的语言的超主全都去了地球,那就更麻烦了。扬这样想道。他只能期待,最好有某个科学家,某个研究外星人的专家来管他的事!难道他就那么不重要,谁都懒得搭理吗?

  他根本无法走出这幢建筑,那扇大门的控制开关在哪儿根本看不见。超主一走近,它就自动打开。扬也如法炮制,试着举起点儿什么东西来控制开关光束,也试过其他想得出的办法,最后均告失败。他想,石器时代的人要是迷失在现代都市的大楼里,应该也是这般无助吧。有一次他尝试跟在一个超主身后出去,立刻被轻声嘘了回来。他怕惹恼他的主人,没敢再坚持下去。

  在扬快要绝望的时候,温达腾来了。这位超主的英语说得很糟,语速又快,但他的进步却颇为神速。过了几天,他们就尽可以谈论任何不涉及专业词汇的话题了。一旦温达腾接管了他的事,扬也就不怕了。但他并没有机会做他想做的事情,全部时间都用在跟一些超主科学家会面上了,他们急于用各种复杂的仪器做一项项莫名其妙的测试。扬很害怕那些仪器,他被一个类似催眠机之类的东西测过以后,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头疼欲裂。他十分愿意配合,但不知道这些专家是否发现他无论脑力还是体力都有局限。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们明白,自己每隔一定的时间都要睡觉。

  在这种调查的间歇,他得以短时间窥见一下市容市貌,发现要是他在这里转上一圈,实在是既困难又危险。街道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也没有地面交通。这里是飞行生物的天下、不惧引力者的家园。一忽儿是毫无警告、突然置身于几百米落差的沟壑边沿,令人眩晕,一转眼又看到房子的唯一入口却是高高开在墙上的一个洞,林林总总,让扬觉得这个有翅膀的种族在心理上与地球上的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着超主们像大鸟一样,缓慢而有力地摆动那巨大的羽翼,穿梭在他们的城市的高塔之间,扬觉得奇怪,也发现了一个科学疑点。这是一个较大的行星,比地球要大,但它的引力较低,可为什么它的大气密度这么大呢?他问过温达腾后发现自己差不多猜对了,这并不是超主原来的星球。他们原在另一个小得多的星球上进化成型,然后征服了这个星球,改变了它的大气和重力。

  超主的建筑黯淡无华,只强调功能性。扬没见到任何装饰物,上面没有任何不具备功用的东西,尽管他理解不了它们的用途。一个中世纪的人见到这红光遍布的城市和里面来来往往的生物,必定认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就连扬这个既好奇又具有科学洞见的人,也时常感到自己濒临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怖。当周围没有任何熟悉的参照物时,再冷静、再有智慧的头脑也会彻底垮掉。

  有许多东西他无法理解,温达腾不能,或者不想给他解释。当空划过一道道闪光,不断改变着形状,快得让他几乎察觉不到,这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生畏的实物,或者是什么花里胡哨、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往日那些百老汇的霓虹标志?

  扬同时意识到,超主的世界里充满各种声音,只是他无法听到。偶尔他能捕捉到声谱中的某种复杂节奏,起起伏伏,太高或者太低时就消失在了听觉范围以外。温达腾看来不能理解扬所说的音乐是什么东西,所以也不能把这个问题解释得让扬满意。

  城市不太大,肯定要比全盛期的伦敦或者纽约小得多。按温达腾的话说,整个星球有几千个这样的城市,每座城市都有特定的用途。地球上或许只有大学城与之相仿,只不过这里的专项化程度更高。扬很快发现,这一整座城市都是专门研究各种外星文化的。

  最初几次扬离开光秃秃的单人房外出,温达腾带他去过一次博物馆。置身于这样一个他完全理解其功能的场所,让扬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满足。除了规模不同,这座博物馆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样。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到那儿,稳稳地降落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那平台就像一个活塞,在一个不知有多长的气缸里面垂直运动。看不见任何控制按钮,开始加速和下降停止都能清楚感觉到。看来超主没有把引力场抵偿装置浪费在日常方面。扬怀疑整个世界的内部都是这样一个个的深洞——为什么他们要限制城市的大小,不是向外扩展,而是向下打洞呢?这又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