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姆根清楚,他急于结束这个事态,并不完全是出于对继任者的体谅,主要还是出于人类的好奇心,他最终坦承了这一点。他已经把卡列伦看作一个人,还要弄清卡列伦到底是何种生物,才会觉得满意。

  斯托姆根第二天没有按时上班,这让皮特·凡·瑞伯格感到惊讶,也有点儿不高兴。秘书长到自己办公室前常常会到其他地方办点儿事,但一般都会留下话说明他的去向。更糟的是,这天早上有好几个急件需要呈报斯托姆根。凡·瑞伯格打电话到六七个部门询问也没有找到他,最后只得作罢。

  到了中午他更觉不安,便派车到斯托姆根的住宅查看。十分钟后,警笛响起,一辆警察巡逻车疾速驶进罗斯福大道。车里一定有新闻社的知交,因为在凡·瑞伯格还在老远望着带来消息的警车时,收音机里就开始播放消息:他不再是助理,已经成为联合国的代理秘书长了。

  要不是凡·瑞伯格手里有那么多麻烦事,他会乐于研读报纸上有关斯托姆根失踪事件的反应。在斯托姆根失踪前的一个月,全世界的新闻界划分成了两大针锋相对的阵营。西方媒体总的来说支持卡列伦的计划,让所有的人都成为世界公民。另一方面,东方国家陷入了一场猛烈、但很大程度上是人为操纵的国家尊严癫狂症。他们中的一些国家独立后刚度过一代人的时间,感到这是在诈取自己的胜利果实。对超主的指责遍及各地,气势汹汹:经过谨小慎微的一段时间后,媒体很快发现怎么糟践卡列伦都行,什么也不会发生。现在的媒体也变聪明了。

  大多数攻击虽然连喊带叫,但并不代表广泛大众。即将永久消失的边境线上在增兵添岗,但士兵互相间仅用眼神就能传递友善。政客和将军们或许会勃然动怒,但几百万静静等待的民众却觉得,水到渠成之日即将到来,历史上漫长而血腥的一章就要结束了。

  现在,斯托姆根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喧嚣一下子停息了,整个世界发现他们失去了唯一的联系人,超主出于自己才明白的奇怪理由,只通过他同地球说话。报纸和电台的评论员们都像得了失语症一般,但一片静默之中还是听得到自由团的声音,他们急于声辩,为自己撇清干系。

  斯托姆根醒了,四周漆黑一片。惺忪之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然后,整个意识恢复了,他一下子坐起来,去摸索床边的开关。

  黑暗中他的手触摸到的是光滑的石头墙,凉凉的。他一下子愣在那儿,这意外的冲击让他的大脑和身体僵住了。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跪在床上,用指尖探索这面完全陌生的墙壁。

  正摸着,他突然听到“咔嗒”一声,黑暗的一部分滑向一边。他瞧见一个男人的侧影在昏暗的背景上一闪,门又很快关上,黑暗重现。一切发生在转眼之间,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这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片刻之后,他又被一束强烈的手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光束朝他的脸上扫过来,停了一会儿,然后照到整个床铺上——他这才看见,那床不过是几块粗木板架起的床垫而已。

  黑暗中,一个柔和的声音操着纯正的英语对他讲话,语音中有种奇妙的口音,斯托姆根一时无法分辨。

  “哦,秘书长先生,我很高兴你醒来了。希望你感觉一切正常。”

  最后那句话引起了斯托姆根的注意,那些急于想问的问题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望着黑暗,沉静地问道:“我失去知觉多长时间了?”

  对方笑了。

  “好几天了。我们得到许诺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很高兴看到这是真的。”

  一方面为了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也为了测试一下身体的反应是否正常,斯托姆根将两条腿悬在床边。他睡衣仍穿在他的身上,只是给揉得皱巴巴的,上面好像还沾了不少灰土。移动时他感到有些头晕,虽然没有太多不适,但足以让他相信自己的确被麻醉过。

  他转过来对着光。

  “这是什么地方?”他严厉地问,“温莱特知不知道?”

  “好了,不要太激动,”那个影子回答,“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我想你一定很饿。穿上衣服去吃饭吧。”

  一束椭圆形的光扫过屋子,斯托姆根这下才知道这屋子有多大。它几乎算不上一间屋子,墙壁都是裸露的石块,草草打磨成型。他发现自己是在地下,或许是很深的地方。如果他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他就有可能是在地球的任何地方。

  手电光照亮了搭在一个包装盒上的一堆衣服。

  “应该足够你穿了,”黑暗里的声音说,“洗衣是这儿的一大问题,所以我们带来了你的几件外套和半打衬衣。”

  “你们真够细心的。”斯托姆根并没有在开玩笑。

  “遗憾的是没有家具和电灯。这地方有些方面还算方便,只是缺少康乐设施。”

  “什么方便?”斯托姆根一边问,一边穿上衬衣。奇怪,手指触摸着熟悉的衣物,竟会让他感到一种安慰。

  “就是——方便,”那声音说,“顺便说一句,我们大概要在一起待很长时间,你就叫我乔好了。”

  “不管你的国籍是什么,”斯托姆根反问道,“你是波兰人,对吗?我想我可以念出你的真名。并不比很多芬兰名字更难念。”

  停顿了一小会儿,灯光也闪动片刻。

  “是的,我本该预料到这一点,”乔顺从地说,“你大概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对我的职位来说,算是个有用的爱好吧。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在美国长大,但离开波兰时你已经......”

  “行了,”乔坚定地说,“已经足够了。我看你已经穿好衣服了——谢谢你。”

  斯托姆根为小小的胜利有些得意,他走向门口时,门自动打开。乔往边上靠了一下让他过去。不知道抓他的人带了枪没有,应该带了的,周围或许还有乔的同党吧。

  走廊里每隔一段就有一盏油灯照着,显得有些昏暗。斯托姆根这才看清乔的模样,他大概五十岁上下,体重应该有两百多磅。从那布满污迹的、不知是哪个部队的作战服,到他左手上那枚大得吓人的图章戒指,他身上的东西都是超大号的。他这个块头带不带枪都无所谓了。斯托姆根想:如果自己能从这地方出去,要想找他也不会太难。他意识到乔也一定十分清楚这一点,又不免有些沮丧。

  周围都是裸露的石头墙,只偶尔有些混凝土墙面。斯托姆根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在某个弃置不用的矿井里,没有哪个监狱比这更管用了。此前他对自己被绑架的事并不怎么担心。他一直觉得无论发生什么,超主都会动用巨大资源很快找到并解救他,现在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卡列伦的能力看来也有限度,如果他真的被埋藏在遥远陆地之下的某处,超主的科技手段或许无法找到他。

  另外两个人坐在桌边,昏暗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斯托姆根进屋时,他们抬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显而易见的敬重。其中一个人把一块三明治推给他,斯托姆根立刻接受了。尽管饿得够呛,他仍觉得自己的午餐应该丰富些,大概他的看守们吃得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一边吃,一边扫视了一下身边的三个人。乔不只是块头大,甚至还是一个头领,其他人显然只是他的助手。两个人没什么特征,只有听他们讲话斯托姆根才能知道他们是哪里人。

  不太洁净的杯子里倒上了酒,斯托姆根就着它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等到他感到自己多少可以把握局面了,才把头转向那位波兰巨人。

  “好吧,”他平静地说,“大概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吧,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乔清了清嗓子。

  “有件事我得直言相告,”他开口道,“这跟温莱特毫无关系。他跟其他人一样蒙在鼓里。”

  斯托姆根对此有所预料,尽管他不知道乔如何揣测出他的想法。他早就怀疑自由团内部或周围存在一股极端势力。

  “我好奇的是,”他说,“你们是怎么绑架我的?”

  他没打算得到回答,但对方早有准备,甚至急于回答他,又让他有些错愕。

  “整个儿就像好莱坞惊悚大片,”乔来了劲头。我们不清楚卡列伦是不是在守护你,因此我们采取了细致的防范措施。你被空调带进去的毒气熏倒了,这很容易。然后我们把你弄到车上,也毫无麻烦。我得说明,这一切并不是我们的人干的。我们雇了一些,嗯,专业人员。卡列伦可能会抓住他们——实际上他也应该抓得住他们,但他什么也得不到。车离开你的住所后就进了一条隧道,离纽约不到一千公里,它按时从另一端出来,仍带着那个受了麻醉、酷似联合国秘书长的人。片刻后一辆拉着金属货箱的大卡车从对面驶来,开往一个飞机场,把那些货箱装上飞机,货运完全是合法经营。如果那些箱子的货主知道是怎么被我们利用的,我想准会大吃一惊。

  “同时,完成任务的那辆小车继续执行规避动作,往加拿大边境开。也许卡列伦现在已经抓到它了,这我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你知道——希望你赞赏我的开诚布公——我们的所有计划取决于一点。我们很清楚卡列伦能眼见耳听,了解地面发生的一切。他看不到地面以下的事情,除非他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学。所以他不会知道发生在隧道里的转移行动,就算最后知道也太晚了。我们这么做自然有些冒险,但我们还有一两个保全措施没用上,得留着日后再用,泄露出去太可惜了。”

  整个故事乔讲得津津有味,斯托姆根忍不住笑了。同时,他也深感不安:这个计划的确很巧妙,很可能骗过了卡列伦。斯托姆根甚至无法肯定超主是否对他进行过某种保护性监视。乔呢,很显然,他也不清楚。他如此坦白,或许也是为了试探斯托姆根的反应。现在,无论他的内心感觉如何,他都要保持自信,沉着冷静。

  “你们真是一群笨蛋,”斯托姆根轻蔑地说。“竟然以为这样就能骗得过超主。说到底,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乔递过一支烟,见斯托姆根拒绝,就自己点上,往桌子边上一坐。桌子发出断裂的吱嘎声,让他慌忙跳了下来。

  “我们的意图十分明确,”他说,“我们发现争论毫无用处,应该采取其他手段。原来就有一些地下运动,无论卡列伦有多大势力,他会发现对付我们不太容易。我们为自己的独立而战。别误解我的意思,不会有任何暴力行动,至少一开始不会。但超主要使用人类的代表行使统治,我们能让他们统治得极不舒服。”

  估计就从我开始了,斯托姆根想。他怀疑对方只讲了全部故事的一小段。他们真以为这种强盗手段能对卡列伦产生一丁点儿的影响吗?另一方面,良好组织的抵抗运动会使生活变得异常艰难,这一点儿不假。乔的手指触到了超主统治的弱点。说到底,他们的所有命令是通过人类代理人发布的,如果这些代理人被吓得不再听从命令,整个体系就崩溃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因为斯托姆根相信卡列伦很快就会找到解决办法。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斯托姆根最后问,“我是人质,还是别的什么?”

  “别急,我们会照料你的。我们要等几天,有人要造访你。在这之前,我们会尽量让你开开心心的。”

  他用自己人的语言说了句什么,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拿出了一副崭新的扑克牌。

  “特别为你淘来的,”乔解释说,“我在《时代》杂志上读到,你很擅长玩扑克牌。”他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希望你钱包里有不少现金,”他不安地说,“我们都没想过看一看。总之,我们不收支票。”

  斯托姆根忍住惊讶,目光茫然地看着他的看守。随即,此情此景引发的真正幽默让他心领神会,所有公务烦扰好像突然一下子从他的肩上卸掉了。从此往后,该凡·瑞伯格出头露面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无能为力——眼下,这帮想入非非的罪犯正急着要跟他玩牌哩。

  猛然间,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多年他都没这样笑了。

  温莱特说的无疑是真话。凡·瑞伯格愁眉苦脸地琢磨着,他可能怀疑某些人,但他不知道是谁绑架了斯托姆根。他也不赞成绑架这种做法:凡·瑞伯格机敏地想到,自由团里的极端分子过去一直给温莱特施压,让他采取更积极的策略。现在他们自己动手了。

  毫无疑问,绑架过程组织得很完美。斯托姆根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要想找到他希望渺茫。但他有件事情要做,凡·瑞伯格想,还必须赶紧做。虽说他经常插科打诨,但内心对卡列伦却是敬畏有加。一想到要近距离接触超主,他就满心恐惧,但看来没有别的选择。

  通信设备占据了大楼的整个顶层。一台台传真机一字排开,伸向远处,有的静默着,有的频繁地发出咔咔声。无尽的生产统计、普查反馈和世界经济体系的所有簿记事项通过这些机器滚滚而来。上面,在卡列伦飞船上也应该有一个类似的房间。在那儿,来回取阅地球发给超主的信息的那个家伙,到底什么形状?凡·瑞伯格想到这儿,只感到自己的脊背一阵发凉。

  不过今天他对这些机器和它们的日常工作不感兴趣。他走进那间只有斯托姆根使用的私人小屋。门锁已按他的指示砸掉了,通信部主管在那儿等着他。

  “这是一台普通电传打字机,标准的打字键盘,”主管对他说,“还有一台传真机,你可以发送图片或表格,但你说过用不着这个。”

  凡·瑞伯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了。谢谢你。”他说,“我不会在这儿待太久。你过会儿再把门锁好,所有钥匙都交给我。”

  等通信主管离开,他才在电传打字机前坐定。他知道,自从卡列伦和斯托姆根通过每周一次的会面处理大部分事务后,这台机器就不怎么用了,它成了应急通联线路。他期望很快就能收到回复。

  迟疑了片刻,他开始用笨拙的手指打出自己的信息。机器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打出的文字在变暗的屏幕上闪了几秒钟。打完字,他向后一倚,等待回答。

  过了不到一分钟,机器就又呼呼响了起来。凡·瑞伯格早就怀疑监理人根本不睡觉。

  信息不长,也没什么用。

  无信息。所有事务全部由你做主。卡。

  太痛苦了,其中没有任何让人满意的成分,凡·瑞伯格发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三天来斯托姆根仔细分析了绑架自己的人。乔多少有点儿地位,另外两个就什么也不是了,任何非法活动都能召集一帮这种人。自由团的理念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关心的是怎么混日子,尽量少干活。

  乔这个人比较复杂,尽管有时候斯托姆根觉得他像个大孩子。他们玩起牌来无休无止,间或就某个政治问题激烈争吵一番,而斯托姆根很快发现,这个波兰大个子从未认真考虑过他为之奋斗的目标。情绪冲动又极端保守,这两种东西如乌云蔽日,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他的国家多年来为获得独立而战,完全改变了他,让他依然生活在过去的年月里。在有序的生活方式中,这种人已经派不上用场,他本人可谓前朝遗物。如果有一天这类人消失了,世界会安全些,但也会变得缺乏生气。

  现在,斯托姆根相信卡列伦没办法找到他,这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他还对几个看守虚张声势,但他们并不相信。他很清楚他们把自己关在这儿是为了观察卡列伦的反应,现在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可以走下一步计划了。

  被劫持四天后,乔告诉他有客人造访,斯托姆根并不惊讶。几个看守变得愈发坐立不安,这让他们的囚徒猜出个大概:行动的头目看到已无危险,终于亲自来提审他了。

  乔礼貌地招手请他进屋,他们已经围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旁等着他了。乔的腰里别着一支从未见过的大号手枪,很有些卖弄,让斯托姆根觉得好笑。那两个帮凶不在,就连乔都显得有些拘谨。斯托姆根立刻觉察对面这些人的官阶高得多,让他想到自己见过的一张俄罗斯革命初期列宁与战友们的照片。这六个人有着同样的智力、冷酷和铁一般的决心。乔那一类人其实无害:真正的幕后策划者原来在这儿。

  斯托姆根敷衍地点了下头,朝唯一的一张空椅子走过去,保持泰然自若的样子。坐在对面的一位年龄较长、体型结实的人向前探着身子,用一双灰眼睛紧紧盯着他。这让斯托姆根很不舒服,只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先开了口:“看来你们是来谈条件的。要多少赎金呢?”

  他注意到后面有人在速记本子上记下了他的话。一切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领头的回话了,声音悦耳,带着威尔士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