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着冰爪,在明亮的星光下,被冰爪踢起的碎冰发出闪亮的光,我和J.C.、雷吉、帕桑匆匆沿着光滑的壁架朝让-克洛德固定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

  一切宛如梦境。翻滚的云层下,理查绑在绳子上的物资很重,我、J.C.、帕桑和雷吉轮番踩着滑轮自行车的踏板,真是累得够呛。而其他两个没有踩踏板的人则要指挥我们什么时候该停下来,他们得将身子从峭壁上探出去,或者将冰镐挂在重物上,两人合力将东西拉到冰脊上,第三个人则要从连续不断的滑轮绳上解开笨重的物资,然后还要将物资或抬或拉到冰脊的最东边。

  我们就这样折腾了差不多三十分钟,然后两根绳子扯了四下,这是理查事先说好的信号,意味着所有的物资都被拉上来了,他即将从下面割断绳子,然后自己上来。我们将那根长滑轮绳拉了上来,绑在了其中一个装有物资的背包上,又检查了一下背包和别的物资,从而确保它们在我们从冰脊下到真正的北坳时是安全的。接着,我们又回到绳梯的顶端等着。

  *

  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绳子和绳梯终于绷紧了,我们用手试了试绳子,绳子在我们手中晃动,那动静像是有条大鱼上钩了,但周围一片死寂。云雾中,我们无从判断是我们的朋友还是那九个或者十个德国人正朝我们爬来。最后,理查终于从迷雾中出现了,在清澈的空气中爬过最后30英尺的距离,将带在身边一大卷绳子扔在地上,用力翻身上来,我们张开双臂,准备帮他。

  “我们要将你身后的绳梯拉上来吗?”雷吉问道。

  理查已经累坏了,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在我们让他吸了几口氧气后,他说:“就放在那里吧。我从三号营地拿了一把大斧头和两把短柄小斧,放在其中一个包里。等德国人早上开始爬那条绳梯的时候,我们就先等着,等到他们爬到高处的时候,就将绳梯从这里砍断。”

  这是他将之前我们用来攀附垂直峭壁,尤其是洞穴探险者的绳梯周围那些固定绳索拉上来的原因。如果绳梯突然断了,没有了那根绳子,连个攀附的点也没有。

  “我们整个晚上都得在这里放哨。”让-克洛德说,“德国佬可能随时爬上绳梯。他们也会还会假装在陡坡和冰墙上凿出踏脚处,骗我们上当。”

  “不会的。”理查说。他停了一会儿,调整呼吸,然后说:“我觉得今晚他们不会上来了,过去两天下面的云层特别厚,我甚至都不大确定他们会不会看到绳梯和固定绳索。”

  “但他们应该会顺着我们的足迹找到它们。”帕桑说。

  理查疲倦地点了点头。“没错。但我觉得西吉尔会在白天派人爬上绳梯试探我们。”

  “你确定西吉尔在下面吗?”雷吉问道。

  理查耸耸肩。“要么就是西吉尔,要么那人长得像西吉尔,这个不重要。他们都是登山者,而且是德国右翼政治狂热分子,我现在只希望狂热蒙蔽了他们作为登山者的常识。但是今晚我们不用放哨。我们尽可能将这些装置拉过山坳,到四号营地去,尽可能暖和身子,尽可能睡久一点儿。这样做有风险,如果德国人趁着夜色从冰崖攀登上来,我们就完了,但现在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休息。”

  “可是,如果西吉尔和他的杀手真在今晚爬上绳梯……”我说,这时,理查打断我的话,不过我挺高兴的,因为我自己都讨厌我那颤抖的声音。

  理查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实在太累了,杰克。我们在这么高的地方差不多三天三夜没睡觉了。明天早上,不管天气状况如何,我们肯定会再次登山。我建议我们今晚先睡一觉,明天早上等那些德国人从这里爬到北坳时,我们再对付他们。”

  一时半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接着,我们一个个点点头。“雷吉,帕桑医生,”理查说,“你能不能将一两袋很重的物资从山坳顶上拉过去,拿到四号营地,请把我们的睡袋也放到那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每个包里都有备用睡袋。乌纳炉在那个我用粉笔标记为一号的袋中……我们今晚就应该拿出来,放在帐篷前面,尽管我们要等到早上才用。帕桑,你还要将自行车滑轮上和洞穴登山者的梯栏上几百英尺的绳子卷起来拿走。放在四号营地的帐篷外面,跟你拉上来的物资放在一起。

  “杰克,让-克洛德,”他继续说,“你们两个把那个神奇自行车滑轮装置拿给我,我们将绑在上面的绳子都割下来,然后把所有的支架、支柱都拔出来,再将这个金属怪拉到壁架这头。”

  “为什么,理查?我们已经把滑轮上的绳子割断,卷起来了。为什么还要把那辆自行车拉到这儿来?”

  “因为我们手头上的武器不够。”理查说。

  10

  相对而言,我们睡得还好,尽管所有人都患了头痛病,而且我咳嗽得更厉害了。我想我们肯定没梦见德国人手持斯迈瑟式冲锋枪对着我们的帐篷一通乱扫。也许我们该做这样的梦,但我想我们谁也没有。当时,我们太他妈的累了。

  我在冰冷的夜晚醒来后打开阀门,吸了一点儿暖暖的氧气,然后又沉沉地睡过去了。其他人也跟我一样,不过,我相信帕桑不用吸氧气也能踏实地睡一晚上。根据我父亲送我的那块怀表显示的时间,我差不多到早上7点钟才完全醒来。

  帕桑和雷吉将乌纳炉放在帐篷前面热咖啡,用罐子煮东西吃。那天阳光明媚。虽然很冷,但并没有起风。北部山脊和东北山脊上的天空蓝得摄人心魄。

  “J.C.和理查呢?”我警觉地问道。

  “他们凌晨4点半就去绳梯顶端放哨了。”雷吉说,“天没亮就去了。”

  “我去看看他们,然后再回来喝咖啡、吃早餐。”我边咳嗽边说,一边忙着绑上冰爪。

  “对了,理查叫你无论之前穿了什么,都得加上你那件芬奇羽绒服。”雷吉说,“如果你一定要穿上沙克尔顿的滑雪衫,你就穿在那件鹅绒外套下。哦,外面还得套上我给你做的那条鹅绒裤子。对了,他还说,兜帽要一直戴在头上。”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雷吉和帕桑医生是这样穿戴的,他们将兜帽竖起来,绑得紧紧的。“为什么?”我说。“理查说我们现在在三支步枪的射程范围内。”帕桑说,“而且他的那把恩菲尔德步枪还有瞄准器。芬奇羽绒服上的气球布是灰白色的,比起灰色的沙克尔顿外套,这种衣服在北坳和北部山脊前沿白雪的映衬下,更难看清楚。”

  “好吧。”我们都穿上了冬天的迷彩服。也不知道今天还会有什么惊喜,我想。“给。”雷吉说,“两热水瓶温度适宜的热咖啡。你可以跟J.C.和理查一起喝。”

  我将热水瓶放在羽绒服的大口袋里,一只手拿着长冰镐,另一只空余的手里拿着那把迷你卫瑞信号枪。我匆匆走过北坳,往冰脊跑去,一直都没忘记低下头。我感觉那种蹒跚走路的姿势挺傻的,但想到自己正成为狙击手的靶子,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J.C.和理查没在冰脊上,而是靠近北坳的冰壁上方,离绳梯的顶端大约40英尺的距离。我扑通一声趴在他们旁边,将热水瓶递给他们。

  “真是雪中送炭,谢谢,杰克。”理查说着拿过一个热水瓶,放在雪地里,另一只手继续稳稳地拿着那个大望远镜。我忘记从四号营地把我的杯子带来了,不过,J.C.把他的杯子给了我。

  “天破晓后他们就开始不老实了。”让-克洛德说,“忙着埋尸体,把帐篷烧成的灰烬撒开或埋起来。”

  “埋起来……”我说,也用望远镜看了看。

  下面的三号营地一片狼藉,一共八个人,脸上不是缠着白色的围巾就是手帕,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户外外套,确实正在拖拉最后几具被谋杀的夏尔巴人的尸体。其他人则将前一天晚上大破坏后留下的灰烬和碎屑铲到大油布上。

  “要是有人能将我那个恩菲尔德的瞄准器拿回来,我愿意给他1000英镑。”理查小声说。

  “他们为什么……”我说。

  “德国人不知道另外一支英国探险队是明年还是后年来这儿。”理查说,终于将望远镜拿了下来,拧开了热水瓶的盖子。让-克洛德已经喝过了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我他的杯子。“但他们不想留下杀人的证据。”理查继续说,“德国人特别擅长掩人耳目。”

  “他们把那些东西埋到哪里去了?”我小声说,努力地回想所有夏尔巴人的名字。

  “可能埋在冰塔那头,西侧冰碛石边缘那道很深的冰隙里。”理查说,“咖啡的味道不错。”

  “所以他们把证据处理后就来对付我们吗?”我说。

  “几乎可以肯定。”理查说。

  我伸长脖子,看着湛蓝的天空,清新、静谧的空气。珠峰北壁在我们头顶若隐若现,宛如一个难以驾驭的舞台道具。“现在既没有风也没有云,我们的优势不在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没错,”理查说,“但今天是登顶山峰的好日子。”

  我不大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我并没有笑。

  “除了你的步枪之外,他们手头上还有我们放在大本营的两把猎枪。”我说,“你说你那把改进版的恩菲尔德步枪的有效射程达到550码,最大射程超过1000码。”

  “北坳也就在他们上头1000英尺高的地方。”我生气地说,“这里全都在那把步枪最大射程范围内。即使我们爬上北部山脊,也会在他们的射程内。”

  理查点点头。“但他们并没有很好的角度来瞄准我们,杰克。我怀疑那个拿着我的狙击步枪的德国人现在就在三号营地下面,那也是冰川的制高点,他想在那里瞄准我们。但北坳太高了,他们没法看清楚上面的我们,况且我们也不会站在边缘。所以目前来说,他们在有效射程里看不清我们。只要我们不把头从冰脊线上伸出去,我觉得他们都不会开枪。”

  “可我们现在都已经把头伸出去了呀!”我说,有点儿激动了。“我们就像打靶场的鸭子一样把头伸了出去!我是说,他们难道连望远镜镜头上的反光都看不到吗?”

  理查往东边指了指。“没这么快,杰克。太阳仍在东北山脊和山顶那边升起,不是在我们后面就是在我们右边。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得注意使用望远镜的时间和地点。至于你说会看到我们的头伸出去……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和让-克洛德建的那个小冰雪隧道了。尽管那玩意儿让我们的视线受阻,但可以让我们身在暗处,也让他们很难直接发现我们。”

  “你看来相当自信。”我没好气地说。

  “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有信心。”J.C.说,“但我觉得理查说得对,我们不大可能成为他们步枪的靶子,至少在我们开始沿北部山脊的雪地往五号营地爬的时候不会。”

  “既然我们在白天露面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晚上爬山?”我向理查发难。

  “因为,”他说,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恶气,“我们在离开北坳之前想干掉几个德国人。”

  听到这话,我差点儿笑出声来。“怎么干掉?用你那把偷来的鲁格尔手枪,那里面可只有两发子弹,你就想对付八个还是十个德国人?难不成等到他们从我们特意为他们留下的绳梯上来后,用我们的信号枪向他们射击么?”

  “不是这样的。”理查说。

  “那我们要怎么‘干掉几个德国人’?”我说,“朝他们扔石头吗?”

  “你差不多说对了。”理查说。

  我只是傻傻地盯着他。突然间,一个想法让我肚子上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你们在冰雪隧道里注意外面的动静,怎么能知道德国佬会不会在冰壁上凿出踏脚处,上到我们东面几百码出的北坳?”这样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如此清晰,我像是已经看到这一幕似的。

  “要是他们在凿踏脚处,我们能听见响声。”让-克洛德说,“而且,他们这会儿正忙着清理犯罪证据,把尸体抬过去掩埋,即使冰隙就在他们旁边,在21,300英尺高的地方干这活也不轻松。他们还要掩盖在大本营杀人的事儿,更别说还要把一号和二号营地的证据收拾干净。我和理查觉得他们肯定到下午才能掩盖那些犯罪证据。”

  “但那个狙击手肯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等着我们现身。”我说。

  “没错。”理查说。

  我径直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是那个狙击手,你会怎么办?你现在会藏在哪儿?”

  理查将烟斗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叼在雪白的牙齿中间。他没有点燃。我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到他抽烟斗。

  “要是我的话会在半夜登上章子峰的山坡。”他冷静地说,“找个隐藏的射击点,或者待在靠近24,800英尺高的山峰上,一直等到破晓,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在北坳上,那里全在他的射程和视线范围里。我的那把恩菲尔德步枪上面安装一个十发容量的弹匣。如果是我,都不用换弹匣就能把我们全干掉。”

  我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接着,我猛地抬起头,眼睛紧张地扫视头顶西侧章子峰白雪皑皑的陡坡。

  “你怎么知道那个混蛋现在没在那边瞄准我们?”我问。

  “因为我们是今天凌晨4点30分就到这儿的,一直看着章子峰上面是否有灯光。”让-克洛德说,“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希特勒的手下纵有本事,也不可能趁着夜色爬上这么险峻的山坡。”

  “可现在天早就亮了……”我说。

  “我们一直都在观察。”J.C.说,“什么情况也没有。我们看到了一个德国佬,那人个子很高,拿着理查那把带有古怪瞄准器的步枪,消失在了冰塔里,朝冰川的小路方向走去。其余人则在忙着抬被他们射杀的夏尔巴人的尸体,将灰烬以及我们剩下的帐篷和板条箱铲走、打扫干净。”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当过兵,所以,我不懂得这些策略,更不用说战略战术了。但那一刻我真是怕得要死,即使在登山或者爬上冰壁时,经历的那个最危险的时刻,我也没这么怕过。理查像是能读懂我的心思,或者看懂我的表情似的,再次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们已经有计划了,杰克。我向你保证。记住,他们是德国人,向来自高自大。他们今天肯定会来对付我们,肯定会从我们留给他们的绳梯上爬上来,他们几乎确定我们没有可对他们造成伤害的武器,所以没什么防范意识。到时候,我们尽可能多干掉那些兔崽子,再战略性地往山上撤。”

  听到这话,我还是笑了。我笑得很惬意,笑得很大声,三号营地那些身穿白色外套、正拖着我们朋友尸体的人没准儿能听见。但这并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笑。

  “怎么啦?”让-克洛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