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30个夏尔巴人不也相信你吗,迪肯上尉,他们现在全都死了。我差点儿就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但我现在早已经筋疲力尽,终于没有说出来。正是因为我的沉默,我们的友谊(我花了超过六十五年时间才确定我们之间的确存在友谊)才一直十分坚定。

  这个绰号为教会执事的理查?迪肯上尉,曾在四年艰苦卓绝的战争中给手下发布过无数次命令,刚才居然对我说出“求你了”这样的话。

  纵使有千万条理由,这个时候我也闭口不提,往山口撤退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只是把身上携带的东西扔进了雪地里。接着,我们绕过洞穴,上到冰川,跟帕桑和雷吉会合了。

  *

  在要塞营地的时候,为了不让屁股冻僵,我们围坐在背包上,希望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尽管理查命令我们将氧气罐开到2.2公升的流量,吸了三分钟(他还看表了),我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变得模糊不清,要么像喝醉了酒一样,要么听起来傻傻的。我们现在都快虚脱了。脑中差点儿都没办法组成词语了,我不禁想起我以前看过的一部英国电影,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被迫在越来越低的气压下做算术题,那种情况等同于飞机飞行得越来越高,而我们在这个高度上上下下超过七十二个小时了,所有的飞行员不仅做不出算术题,而且都栽倒在了桌子上。

  但是,我们和他们可没法比,他们有科学家和医生看着,随时准备在他们昏过去的时候恢复密闭舱里的压力。

  而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密闭空间”以外,要么是外太空,要么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德国疯子。

  我将下巴顶在胸口,轻轻打起了鼾,理查轻轻把我推醒了,J.C.正在说话。

  “杰克说得对,我的朋友。除非这里还有我和他不知道的秘密,现在唯一的合理的做法就是,只要天一亮就爬出这个该死的峡谷,前往进入西藏或者尼泊尔的最近山口。因为我既不想送了命,也不想被人关进大牢,所以我建议我们经岗巴拉山口或者舍波拉山口进入西藏。尼泊尔人对非法入侵者并不友好。”

  “有些事情你和杰克并不明白,我的朋友。”雷吉说,“理查或许不知道详情,但我想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也许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其实这话我很难说出口。帕桑也只知道个大概。”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不明就里地问道。

  “告诉你们我们今晚攀登北坳的原因。”理查说。

  “这也太荒唐了。”我含糊不清地说,“我现在真的累坏了,除了钻进睡袋,哪儿也不想去。”我们之前在三号营地储存物资的地方又拿了五个鸭绒睡袋,全都绑在了背包外面,而我们愚蠢地将那些背包扔在了北坳山脚,离这里四分之一英里外厚厚的积雪中了。

  “我也同意今晚去爬北坳,佩里先生。”帕桑说,“请允许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和迪肯上尉解释。”

  她将那张疲惫的脸转过来,看着这位前步兵上尉,“你来解释好吗,理查?”

  “我不大确定我了解的情况够不够,”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跟我的一样疲惫,“我是说,我知道老板是谁,时间、原因也清楚,但对于整个计划我不大确定。”

  “可你之前承认说你都知道,也大致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工作,我们那个朋友签过不少支票,但他喜欢黄金。”雷吉说。

  理查疲倦地点点头。“没错,我大致了解他的计划。”他说,“我有时会为他工作,不,是同他一起工作,有时算他的合作伙伴。”

  我说:“你们他妈的能不能说人话啊。”我也许没打算将话说得那么狠的。

  雷吉点点头。“想必你们都听说过了,我的表弟珀西瓦尔是个败家子,令他家人非常失望。在‘一战’的时候还做出了让他祖国丢脸的事,他没有去参军,也没有去打仗。战争期间,他不是躲在瑞士就是在其他安全的地方,比如,奥地利。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母亲都羞于启齿,珀西表弟只差一点点就成为英国的叛徒了。在我最后一次跟他接触中,我知道英国和欧洲大陆都盛传珀西瓦尔是一名放荡的花花公子,一名性变态者,用现在的新词说,就是同性恋。”

  对这些事情我们不便发表评论,所以,我们都没有说话。

  “但是这些全都是表象。”雷吉说,“都是精心计划的伪装。”

  我看着理查,想听他的解释,也许会告诉我们因为在山上极度疲乏,雷吉得了幻想症,但他那双灰色的眸子只是牢牢地看着她的脸。

  “我的表弟珀西瓦尔以前是一名特工,我是说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和战后都是。”雷吉说,“先是供职于英国秘密情报局,尔后为英国海军情报局工作,最后为……怎么说呢,英国政府一位位高权重者管理的专门情报网服务。”

  “珀西他妈的是间谍?”我说,这个时候我早已筋疲力尽,没劲儿去注意自己的措辞。

  “没错。”雷吉说,“年轻的科特?梅耶也不是他的登山拍档,而是珀西在奥地利最值得信任、最重要的联络人。八个月前,他们在西藏的定日镇,也就是这里的东北方碰了头,当时梅耶正被德国人追杀,他一路往东逃去了,最后进入了中国内地,往南逃到了西藏。”

  “他逃跑的路线可真够长的。”让-克洛德说。

  “后面有一群穷凶极恶的德国人在追他。”雷吉说,“你们今晚也都看到了那些恶魔干的好事。”

  “梅耶到底要在定日镇将什么东西交给了珀西,德国人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要回来?”理查问道,“这个谜团我一直没有解开。”

  “我也不清楚,”雷吉说道,“我只知道事关英法两国的未来,让-克洛德。”

  “好像不关我这个美国佬和美国的事吧。”我听见自己说。我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有些生气。

  雷吉看着我。“没错,杰克,的确跟你没关系。你卷入其中真的抱歉,但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你跟你的英国和法国朋友前来。不管我们剩下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是谁加入了我,下一步怎么做,我觉得你都应该绕过这个冰川峡谷,往东南方向,前往舍波拉山口,从那里进入印度。这比前往东边两个山口更安全,也更直接。如果运气不错,轻装上阵的话,你三个星期左右就能回到大吉岭。”

  我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但没并没有说出口。

  “德国人不会追你的,杰克。”雷吉说,“他们对你没有兴趣。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们第二年回到这里,就是因为还没有拿回科特?梅耶给我表弟珀西的东西,而且因为他们还觉得我们五个人或许有机会找到那东西。也许他们自己也能在山上某个地方找到它。”

  “他们杀了30个夏尔巴人,那可是30个活生生的人。”我说,强忍着愤怒和沮丧的眼泪,“他们到底要找回什么东西?难道是某艘无畏战舰的设计图,难道是活塞式飞机上更先进的机枪设计图?不就是这些该死的东西吗?”

  雷吉摇摇头。“这些德国人,不管他们有多少人,我相信去年只有七个人,但他们都听命于布鲁诺?西吉尔,他们的确看到珀西瓦尔和梅耶从这座山上掉下去了,也许是他们害他俩掉下去的。但是不管什么原因,西吉尔和他手下的人都没有找到梅耶试图交给英国特工,也就是交到我表弟手里的东西。你们要记住,这些德国人并不代表魏玛共和国,并不是代表德国。但总有一天,这些恶魔全都会追随那个叫希特勒的恶魔……不管梅耶想将什么东西交到珀西手里,都会戳到他的痛处,都会伤到他们的头头。我关心的也就是这个。”

  我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说,“如果我们再次登上北坳,就会走投无路,像老鼠一样被他们围住。哪怕只有四五个德国人,可他们手里有枪,我们没有。他们手里有步枪,你那把带有瞄准器的恩菲尔德步枪的有效距离是多远,理查?”

  “超过500码,”理查说,“最大距离在3000英尺左右。”

  “超过半英里了。”我说。

  “没错,”理查说,“但这么长的距离,准确度会大打折扣。”

  我没有理会他的解释。“即使没有狙击手,也不用爬到北坳,都完全可以打中身在北坳上的我们,就别说更矮的北部山脊了。”

  理查耸耸肩。“可能吧。这得看风速和天气状况。”

  “迄今为止,该死的风和天气并没有站到我们这边。”我大声说。

  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让-克洛德对雷吉说:“我也同意杰克的看法,为了那些机枪和无畏战舰的设计图,搭上我们的命不值,将来反正也会被别的间谍偷去。而且,我们现在并没有跟德国人再次交战,在跟德国佬的战争中,我已经没了三个兄弟、两个叔叔和五个表亲,雷吉。你得向我保证,无论梅耶先生从德国人或者奥地利人那里偷来了什么,首先,那玩意儿一定得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其次,那玩意儿得和你我两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有关。”

  雷吉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第二件事我没法确定,让-克洛德。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梅耶都花了大半年时间,试图将它交到我的表弟珀西手里,所以,这东西肯定是独一无二的。去年,珀西瓦尔遇难之前,他也曾向我保证这东西非常重要,并非那种老套的新机枪或者炸弹的设计图。”

  “所以,珀西是去年才向你承认他英国间谍的。”我说,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问题。

  雷吉微微笑了笑。“我认识他多年了,杰克。珀西爱我。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之间并不像表姐弟,而是更像亲姐弟。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玩,长大后,还一起登过阿尔卑斯山和喜马拉雅山的山麓。他肯定会告诉我并没有背叛英国,当然也不是放荡的花花公子。”

  “可是你并不知道,”我不依不饶地说,“不知道梅耶手里拿的是什么,不知道梅耶跟他一起穿越了整个东欧和中东……一路进入了西藏,对吗?那些东西既然那么重要,既然值得你表弟为此献出生命,可你居然连那个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只知道那个东西非常方便携带。”雷吉说,“珀西也就跟我说了这个。他本应带着那个神秘的东西……于七月初返回大吉岭。现任孟加拉总督约翰?亨利?科尔爵士和现任反情报局局长兼英国驻印度情报处处长亨利?罗林森,都接到了伦敦方面的报告,至少可以说明珀西瓦尔去取的东西非常重要,这两人现在仍然在等我的消息。”

  “我不明白。”我没精打采地说,“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珠峰的山坡上进行这样的交易?简直就是疯子。要是有人在那里守株待兔,一旦上山后,甚至都没办法下来。”

  雷吉看着我说:“珀西和梅耶并没有选择在珠峰进行交易,杰克。他们是在定日镇碰头的。但布鲁诺?西吉尔和他的爪牙一直都跟对梅耶穷追不舍。最后,珀西不得借助马洛里探险后留下的绳梯,先是上到北坳。后来,根据嘉密?赤仁的说法,他爬到了更高的地方,有可能甚至上到东北山脊了。他当初肯定祈祷德国人不会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不会跟着他和梅耶上到那么高的山坡上,没准珀西在想,有了诺顿-马洛里探险队留在山上的大量物资,他们可能比下面的德国人更能熬,或者,因为当时季风即将来临,他们还可以趁机溜走。但珀西估计错了。西吉尔带来了德国最好的登山者,他们都是政治狂热分子。就是现在追杀我们这些人,他们又回来了。”

  我们良久没有说话,只有越来越小的风穿过冰墙发出的声音。

  最后,理查对雷吉说:“你现在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拿回你表弟珀西拼了命也没拿回的东西。”

  “是的。”

  “我今晚跟你一起借助固定绳索登上北坳。”理查平静地说,“我们继续登山,直到找到珀西,或者直到……”他不说了,但我们知道他后面想说什么。

  “我也去,”让-克洛德说,“我恨死天杀的德国佬了。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抠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雷吉便说话了:“我没开玩笑,你应该偷偷翻过舍波拉山口,从那里径直去往大吉岭,杰克。你是美国人,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

  “谁说跟我没关系!”我说,“拉斐特战役,我们参与了!贝劳伍德战役、坎提尼战役、第二次马恩河战役、蒂埃里城堡战役、谬司-阿恭恩战役,等等。”我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一口气把美国人参加的战役都说完了。“还有蒂珀卡努河和泰勒战役。”我不相干地补充道。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所以这话听来还挺不错的。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我说,“你们拦我试试。”

  没人说话,也没人拍我的后背。也许这个时候大伙儿都太累了。

  “还有一件事情,”让-克洛德说,“你们觉得自己今晚还有没有精力登上1000英尺高的雪壁,再借助绳梯爬上北坳,然后再经山坳去到四号营地?”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理查说。

  我们下面很远的地方,三声枪响的回声从槽谷的冰塔、冰钉和覆盖着60英尺高的冰柱里传来。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9

  几年前,也就是1991年冬天,我在科罗拉多这间老年人公寓兼特护养老院写下这个回忆录的时候,那里的经理玛丽?普法尔茨格拉夫星期三叫我以“嘉宾演讲人”的身份,去中庭就我以前的登山经历聊几句。我还真对着养老院的其他六名住户“聊了几句”(我看了表,也就七分钟),演讲的内容大多跟我在安第斯山脉和南极洲夜晚登山有关,我还提到了那两个地方漂亮的星空(南极光在星空的幕帘下闪亮、起舞)。我那些上了年纪的观众只问了两个问题。在玩多米诺骨牌时最喜欢跟我唱反调的霍华德?赫伯特问道:“你左手的两根手指是什么时候没的,杰克?”(我早有预感,他早就想问我这个问题了,但因为出于礼貌,这才没问)“是在阿拉斯加。”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没有提到我在16,000英尺高的雪洞里待了九天的具体细节,九天里,我的两个登山伙伴连命都丢了)接着,海伍德夫人——当时我想她的老年痴呆症肯定已经非常严重了——问道:“你睡觉的时候能爬山吗?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直到那天我对1925年5月14日凌晨,也就是星期四那天攀登北坳的前四十五分钟全然没了记忆。我定是在登山的过程中睡着了。

  在冰崖上攀登北坳的时候,我之所以醒了是因为我的头和肩膀突然顶到了厚厚的云层。我感觉像是从海里突然冒出,这才突然醒了。

  天哪,那里真是美不胜收。当时天色已晚,所以我确定那轮残月早已升起,但仍然藏在珠峰赫然耸立的北部山脊和东北山脊后面。那是我们最爱又最恨的山峰,到处弥漫着如溅沫般的雪花,然后,在明亮的星光下,背景光是那样的美。即便当年我在哈佛求学那阵,前往远离城市几百英里的地方登山的时候,也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星星。在那么多次登山的经历中,我一次也没见过,即使在阿尔卑斯山的深处,星星也未曾这般明亮过,当时,我在山峰上露营,无数山峰遮住了城市的灯或者农场的提灯发出的光亮。喜马拉雅山的星空前所未见。珠峰之上,银河在星光照耀的白雪上弯成拱形,宛如夜空中坚固的公路桥,地平线附近星星的数量和亮度丝毫未减,只是硬生生地将满天星斗和星光照耀的雪地、冰川和山峰分隔开来。

  风停了。这是这几天头一次没有起风(至少在23,000英尺高的高处是头一次)。远处和近处的山峰,章子峰、卓奧友峰、马卡鲁峰、洛子峰、阿玛达布拉姆峰,洛拉峰——因为我当时早已疲惫不堪,有些山峰我并没有认出来——离我如此之近,宛如带着白色尖顶的金花菊,像是伸手可得一般。

  我们从晃荡的绳梯下来,来到北坳狭窄的冰架上时,我意识到理查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难道他在我睡觉登山的时候摔下去了?还是被人开枪打死了?

  “他在下面绑那些物资。”J.C.解释说。

  “绑在什么上面?”我说。

  “源源不断地绑在绳子上,绳子则系在连接在自行车上面的滑轮上。”让-克洛德解释说,“你还记得吗,之前在三号营地的时候,你在那里找来的十几样重物都是这样拉到北坳的。”

  我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记忆也逐渐恢复了。当时,理查说他留在下面,将物资绑好,到时候用自行车的踏板摇上来,我以为他说的是疯话。如果三号营地的德国佬听到绳子和滑轮的声音,只须用强力探照灯或者手电筒一照,他想走都走不掉,很容易用他们手里的步枪将他射杀,但在北坳下面1000英尺高的地方,我什么也没说。当时我只顾着将我的祝玛装置夹在固定绳索上,在J.C.的装置往上滑时释放凸轮,在剩下最后100英尺左右的距离时,还得忙着将我那个已经很重的背包拉到绳梯上,不让那玩意儿在不断出现的冰雾中往后翻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