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是科特?梅耶,我心想。不知怎么回事儿,反正这人摔下来后没死,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找他和布罗姆利。

  也可能是梅耶也死在了这里,现在是他的木乃伊尸体正赶过来和我聊聊天。还有可能那就是珀西瓦尔?布罗姆利的鬼魂也说不准。

  是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和不停的咳嗽让我意识到我太久没吸英国的空气了,可不是那些幻象让我想起来的。我戴好氧气罩,把流量调到每分钟2.2升。我的脑袋因此立刻变得清醒起来。

  在这个戴着护目镜、穿着厚厚登山服的人来到我身边之前,我就认出了他:是让-克洛德。在氧气的帮助下,我只用了30秒钟就想起了理查说过的话:今天J.C.会带一队夏尔巴人登上五号营地,向高处的营地背运装备。他肯定是看到了绿色信号弹,所以过来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我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然后费力地靠在我的冰镐上。让-克洛德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先是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拉下氧气罩,转过身,这样我们就都可以低头看着那个死人了。

  “我的天啊。”风势渐长,他说道。

  我把我自己的氧气罩拉低,以便说话。

  “这绝对是布罗姆利,”我解释道,“看见绑腿了没有,J.C.。绝对是个英国人。你看他的右腿断了。可能还有其他伤,不过我们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可我认为他可能不是从东北山脊上摔下来的,你知道……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留有全尸。而且肯定不是从北部山脊坠落的,这里是正西方,距离那里太远了。他生前沿着这道山脊线向上,可能快到达第二台阶了。那里没有雪崩。”

  我说得太多,呼吸得太少,所以刚一开始干咳,我就把氧气罩放回原位,弯下身子,一直到不再咳嗽才站起来。

  “他的右腿也是在别处折断的,杰克,”J.C.说,“而且你看他的右臂肘关节,似乎也断了……或者也是严重脱臼了。照我看,这个可怜人的尸体正面在摔落过程中受损最严重……”让-克洛德停了下来,手掌搭在眼睛上方,仔细研究我们上方的那道斜坡。而且他把护目镜抬高,以便能看清楚些,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做呢。“不过你是对的,”他说,“这道连接东北山脊的斜坡足有1000多英尺长。这人不可能摔下这么远。他没准儿是从黄色地带下面的岩石处掉下来的。你的大部分法医分析都正确无误,不过恐怕有件事你错了,我的朋友。”

  “是什么?”我说,接着我的唾沫就喷了出来,因为我忘了摘下氧气罩了,而且面罩里那个简单的再呼吸小装置根本不能变换功能,把人的话传送出去。我只好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摘下来,又说了一遍,“什么事?”

  J.C.想说什么,却停了下来,指着上面。

  三个用绳索连在一起的人映入眼帘,帕桑打头,雷吉居中,理查处于保护位置,他们使用长冰镐凿进山壁,慢慢走下坡来。他们就在20多码开外的地方。我早该料到,在回应我的信号弹前,处事谨慎的理查肯定会花时间把他们几个人用绳索拴系在一起,而不是贸然让所有人独自冲下山来。

  “我错在哪里?”我问,想继续和J.C.刚才的话题。他只是摇摇头,在我们的三位朋友到我们身边时,他从尸体边上退后一步,缓缓地绕过尸体,以尸体为中心,向下坡处绕了半圈,以便让他们更容易地观察尸体。我立刻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我没有脱下哪怕是我的沙克尔顿夹克,去盖住珀西瓦尔勋爵被乌鸦啄食过的臀部和自下部身体被掏出来的内脏。现在可怜的雷吉正俯身向前,不得不亲眼看到这可怕的一幕,这人曾经和她一起长大,几乎就和她的亲弟弟一样。

  我的氧气罩依旧放在嘴下。“我很抱歉,雷吉。”我说,我意识到在我发绿光的厚护目镜下,泪水正奔涌而出。或许就是冷风把眼泪吹出来了而已。

  她摘下她自己的氧气罩,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她把护目镜抬高。上午快过去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我很遗憾你不得不看到你的表弟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又一次表示了我的悲伤之情。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要让我做第一个找到他的人。

  她摇摇头,看了看另外三个人,然后目光又落在我身上。现在他们全都在盯着我看。

  “这不是珀西瓦尔。”雷吉说,风越来越大,寒冷无比,她不得不抬高声调才能让我们听到她的话。

  出于本能反应,我又向后退了一步,我的冰爪在什么东西上一滑,所以我只好靠在冰镐上,不然就会摔倒。我提醒我的身体,我们距离那道近乎垂直的陡坡只有几码远啊,摔下去小命就没了。我真糊涂极了。这个登山者明明是个英国人啊,我敢肯定这一点。如果不是她的表弟……

  “我认得这人宽阔的肩膀和那双绿色登山靴。”雷吉说,“珀西瓦尔瘦得多,他的上半身没有这么发达。而且他从来都没有绿色登山皮靴,杰克。我肯定你找到的是乔治?莱?马洛里。”

  16

  1925年5月19日,星期二

  午夜过后,我们五个人——理查、帕桑、雷吉、让-克洛德和我——坐在雷吉的大帐篷中我们各自的睡袋里。大帐篷搭建在五号营地的倾斜石板上,每个人都紧紧抓住帐篷内的一根支柱,奋力不让越来越大的狂风把帐篷帆布撕裂,或者把我们抛到山下。我们特别特别累。

  我感觉很难过,那天下午我们并没有花时间埋葬乔治?马洛里。我看了看表,这才意识到那已经是昨天下午的事儿了。现在是5月19日,距离理查计划中的登顶日已经过了整整两天。狂风越来越大,夜幕降临之后,一整个早晨都在珠峰峰顶盘旋的荚状云已经下降到我们头顶之上,带来了打旋儿的暴风雪。如果我们继续和马洛里的尸体留在北壁之上,那么就得再用一两个小时劈砍冰冻的岩石,得到足够的石块掩埋他的尸体。暴风雪就要来了,即便是最薄的一层石冢,也会比平常耗费更多的体力和时间。因此,我们仔细地检查了马洛里的尸体,记录下他跌落的位置和周围的特征,并且记下了地标,以便在必要之际我们可以找到马洛里的最后安息地。做完这些之后,理查就宣布是时候自西向东以横切攀登方式长途跋涉回五号营地了。我表示反对,说虽然天快黑了,风也越来越大,可马洛里当然值得被妥善埋葬,这时候还是雷吉说了句话:“在大雪、烈日、月亮和星辰之下,他已经在这里躺了差不多一年了,杰克。再多等一夜也无妨。我们明天再回来。”

  事实证明,我们没有说到做到。

  为此我感到非常遗憾。

  可结果证明我们的返回绝对是明智之举。到了下午2点,狂风已经大到掀翻了五号营地一顶小米德帐篷的部分系泊索具的程度。在陡峭的山坡上,只剩下了乱糟糟一大堆倒塌的绿色帐篷帆布及折断的帐篷杆,帆布上还覆盖着冰雪。我们本应该把这顶帐篷重新搭建起来,或许要使用冰镐当支柱,可我们懒得费力气了。另外一顶米德帐篷被掉落下来的小块岩石砸破了,这些落岩就像是榴霰弹一样,把帐篷壁和顶部都砸裂了。要是那些岩石跌落的时候有人待在帐篷里,肯定当场就没命了。更糟糕的是,我们还要在漫漫长夜里忍受越来越大的狂风和更多从山上疾速滚下的岩石。

  就这样,我们五个人全都挤进了雷吉的大帐篷。昨天(我更正,因为我想起来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所以应该说是周日),理查和帕桑背运装备到五号营地,他们在一块倾斜的砾石顶上搭起了大帐篷,不过边上两块更大的砾石形成了一道崩岩保护屏障。理查和帕桑不仅用大块石块压住了帐篷边缘,把德国钢制岩钉凿进坚硬的岩石里,作为帐篷桩,而且把整个帐篷拴紧了,他们用20码长的高强度新绳索以Z字形来来回回地绕在帐篷圆顶的顶尖,然后把绳索拴系在比帐篷低的大块砾石上和上坡处的大巨石上。

  雷吉的帐篷大得很,足能容得下我们五个人一起坐着吃饭,可是躺下睡觉就是个难题了。

  尽管没有时间开凿被冻住的岩石埋葬马洛里,可我们还是冒着严寒,在北壁之上簇拥在他的尸体边上一个小时。即便我们在他的衣服里找到了标签,上面写着“G.马洛里”,可理查还是希望确认这个死者的身份。尸体的左边被冻住了,于是我们三个人用小刀把这一边的碎石一点点拨开,最后我们终于可以把他抬起来一点点,看到了尸体正面和脸部。

  抬起尸体的过程真像是抬起一根经过漫长寒冷的冬天被牢牢冻在地上的木头。

  最后,还是理查躺下来,一点点接近尸体,挪到被抬起来的僵硬尸体下面,并且停留了很长时间,以便可以看清这个死人的脸。

  “是马洛里。”理查说。

  “你还看到了什么?”帕桑问。

  “他的双眼闭着。脸颊和下巴上长着须茬,但胡子没有长长。”理查的声音非常疲倦。

  “我是说有没有明显的伤痕。”帕桑说。

  “右边太阳穴上有一处可怕的刺伤,贯穿了他的眼睛。”理查说,“或许在跌下来的途中他撞到了石头上,也可能在他自我防滑的时候,冰镐的镐头发生了反冲,刺到了他。”

  “那个伤口有没有贯穿他的头骨?”帕桑问。

  “是的。”

  “我们现在能把他放下来了吗?”我一边喘粗气一边问。为了执行搬尸任务,我们几个人都把氧气罩拉了下来。仅仅是费力搬抬一具部分内脏已被掏空了的尸体就差不多让我受不了了。

  “是的。”理查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从尸体身下滑了出来。然后,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永别了,乔治。”

  *

  我们检查了马洛里的口袋,拨开了他挂在胸前的一个帆布袋。正如我说过的,这具尸体上没有背与氧气罐配套的金属吸氧装备,也没有背包,只有一个小手提袋被压在他的胸前和一只手臂下,他的口袋里卡着几样东西。

  在他的诺福克夹克口袋里有一个测高仪,和我们带来的这种仪器差不多,最高可测量到30,000英尺,不过这个侧高仪的石英玻璃表面在坠落过程中已经摔坏了,指针也不见了。

  “真糟糕,”雷吉说,“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和欧文是不是登上了顶峰。”

  “我想他们肯定带了几架相机,”理查说,“泰迪?诺顿告诉过我,马洛里本人就带了一部柯达袖珍相机。”

  在可以伸进手的地方我们把那个小袋子向外拉,我用只戴着内层手套的手摸索了一番,摸到了里面一个硬邦邦的金属物件儿。“我想我们找到相机了。”我宣布。

  可那并不是相机,而是一大块坚硬的东西,包括一大盒天鹅维斯塔斯牌火柴和装在金属锡罐里的肉糖锭。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回了原处。我们在马洛里的口袋里找到的其他金属物都是各种个人日常用品,仿佛马洛里只是在冬日里出门到海德公园里散步:一小截铅笔、一把剪刀、一个安全别针、一个小金属剪刀套、一条可分离皮带,用于连接氧气罩和他的皮摩托头盔。我之所以认识最后这个东西,是因为当时我的下巴底下也系着这样一个带子。

  我们把肉糖锭、火柴和其他东西都放回他的袋子和口袋里,继续把别的东西翻出来:一块非常旧的素色手帕,似乎是擦鼻涕用的,手绢里面有一管凡士林膏(我们知道这凡士林是用来涂抹在皲裂的嘴唇上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一管来,连牌子都是一样的),还有一条更漂亮的手帕。这块软绸手帕上有精致的交织字母印,印着G.L.M.[11]三个字母,有蓝色、深紫红色和绿色的图案,还包着几张纸。理查仔细看看这些纸,不过这似乎都是私人信件,除了信封上的致敬语和其他字迹他没看其他内容(其中一封是寄给乔治?莱?马洛里先生的,由西藏雅隆英国贸易代表转交)。这些只是私人和探险事务基本信函,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不过在一封信的空白处,有用铅笔潦草写下的一串奇怪数字,这封信并不是他妻子写给他的,而是来自于某位女士。

  “这是氧气压力度数,”让-克洛德说,“或许记的就是最后一天凭借氧气他们可以走多远。”

  “这里只有五组氧压度数,”雷吉说,“我想他们离开四号营地的时候带了不止五罐氧气。”

  “确实如此。”理查说。

  “这么说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有助于我们了解他的死因了,”雷吉说。

  “或许吧。”理查说,他把每封信都重新折叠起来,放回相应的信封里,用那块有交织字母印的手帕将它们整齐地裹好,又把手帕放进死者的口袋里。

  虽然我们什么都没拿,我依旧感觉自己像个盗墓的。我以前可没翻过尸体的口袋。理查做这样的事儿似乎驾轻就熟,我意识到,在西方战线上,他当然这样做过,或许都做了几百次了。

  我们在马洛里的其他口袋里只找到了他的折叠小刀和护目镜。

  “这非常重要,”雷吉说,“他的护目镜还在他的口袋里。”

  一开始我并没有明白个中原因,那时候我正忙着咳嗽呢,可让-克洛德说:“没错。他们摔下来的时候要么是黎明时分,要么就是天黑之后……在马洛里出发的前一天,他已经见识过了诺顿的雪盲症。所以他绝对只会在太阳落山之后才摘下护目镜。”

  “不过,在他们其中一个或两个人都掉下来的时候,他们是在向上攀登,还是在下山?”帕桑问。

  “我觉得是在下山。”理查说。

  “他们带手电筒了吗?”雷吉问。

  “没有,”理查说,“奥德尔在他们六号营地的帐篷里找到了手电筒,并带了下来。他们并没有带上他们唯一的手电筒这个事实只能说明,他们是在日出之后离开六号营地的。还说明乔治?马洛里是个健忘的人。”

  “请不要说死人的坏话。”我一边咳嗽一边说。

  “这可不是坏话,”理查说,“这是事实。在前两次我和他一起参加过的探险中,乔治这人总是丢三落四的,他的袜子、剃须工具、帽子、卷装厕纸等等。他这人就这样。”

  “可是……”我说了这两字,然后发现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理查把手掌搭在眼睛上方,在打着旋儿的暴风雪中尽可能望向斜坡高处。自从我们头顶上乌云密布以来,我们全都摘下了护目镜,以便能看得清楚。“没有手电筒、提灯或蜡烛等任何照明装置,在黑暗之中,从黄色地带下方第一台阶这一面下的沟壑区域下来非常困难。”

  我们都抬头看这面山壁低处上方远处的岩石山脊和沟壑。“鉴于他的身体完好无损,而且在快要停下来时他显然还有意识奋力自我防滑,所以,马洛里并不是从东北山脊这么高的地方跌下来的。”理查说,这确认了我刚才的猜想,“而且也不是从黄色地带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很可能他是从其中一道沟壑或者更下面比较接近我们这里的较小岩石带上跌落的。”

  “这么说,桑迪?欧文的尸体或许就在上面‘等’着我们呢。”雷吉说。

  理查耸耸肩。“没准是欧文第一个掉下来的,把马洛里拖下了他的立足点。除非我们也找到欧文的尸体,否则我们永远都没法知道真相如何。”

  你的意思是,在这之后,我们还要接着搜索?疲惫不堪的我心里琢磨着。

  就在这个时候,理查生硬地命令我们,暴风雪已经来了,趁现在狂风尚未变得更大、能见度尚未继续降低,立刻返回五号营地。

  *

  “所以说,在乔治?马洛里的尸体上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可以告诉我们他和桑迪?欧文到底有没有登上顶峰,”雷吉说,“马洛里的手表和侧高仪都摔坏了,指针也没了。”

  “或许正是失落的东西给了我们最好的线索。”理查说。

  我从肮脏的鹅绒睡袋深处微微抬起头。“柯达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