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计划中,我充当什么角色呢?”雷吉问。

  理查只是盯着她看。

  “你承诺过的,一路上山的时候我们会寻找珀西瓦尔的尸体,”雷吉继续说,“嗯,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这样才能确定我们是真的进行了搜索。”

  理查皱着眉继续吃巧克力。“你去登顶始终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

  “可那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迪肯先生。”

  因为没用氧气登山,所以我一直大口喘着气,没有加入他们的争论。我的心思现在不在珠峰上,始终萦绕在我心中的依旧是巴布?里塔死时的脸孔和圆睁的眼睛。

  这时候我们注意到彭巴?谢尔巴一个人艰难地爬了上来,走出冰架区域,沿着标记出来的路线穿越北坳,朝我们所在的这片最西端的营地走来。我们几个一言不发地等着彭巴走到我们近前。

  他带来的这消息太令人错愕了。札珠仁波切捎信来说,让我们所有人第二天,也就是在周四这一天,都到绒布寺去接受他的赐福。据彭巴说,巴布?里塔的葬礼在周五日出之际举行,不过只有巴布的直系亲属才会受邀留下来参加葬礼。

  “妈的!”理查吼道,“现在可是一整年里最他妈好的天气了……我们只差一步就能登顶这座山了……现在的天气比乔治?马洛里碰到的所有天气都要好……那个该死的佛教老堪布居然捎信让我们全都出现在他面前。见鬼去吧。我不去。”

  “我们都要去。”雷吉说。

  “又不是去参加巴布的葬礼,”理查坚称,“不过是另一次该死的赐福仪式罢了,我们还得掏钱,给每个夏尔巴人两卢比,在那个可恶的喇嘛堪布每一次做该死的赐福时,他们就可以把钱给他。这之前我已经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了,我他妈的感觉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赐福了,我宁愿趁着好天气去登顶珠峰,也不愿意明天一整天都坐在那座令人讨厌的寺庙里。”

  “我们都得下山去。”雷吉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有些……宽慰。

  “绝不。”理查把他的蒸煮罐扔到一边,锅子撞到小乌纳炉边上的冰发出哐当一声。

  “你要在没有夏尔巴人的支持下去登顶吗?”雷吉说。

  “如果我不得不这样做,那我也别无选择。”理查说。他看着我和J.C.,“我的朋友们,将来我们三个人系在一条绳子上好了,我们明天把吸氧装备和我们袋子里的额外衣物与食物运到五号营地去。”

  雷吉摇摇头。“你这样做,不仅仅是对札珠仁波切的侮辱,迪肯先生,如果你在这位圣僧赐福的那一天去尝试登顶,你就会失去全部夏尔巴人的忠诚。他们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份赐福。你如果怠慢这位喇嘛,并且在没有得到札珠仁波切赐福的情况下攀登珠峰,很多夏尔巴人现在就会退出这次探险。”

  “他妈的!”理查说,“杰克,让-克洛德,你们俩会跟我一起去,是不是?”

  在让-克洛德尚未开口前,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理查。我们要和雷吉及其他人一块下山接受赐福,并且去纪念巴布?里塔。”

  *

  周四天气好极了,一大早,我们全都离开大本营,沿河谷徒步跋涉11英里,去接受那位喇嘛的赐福。就连冻伤的昂?蚩力和拉帕?伊舍也跟了来,他们坐在骡子上,由他们的朋友牵引着一路前行,他们的脚指和手指截肢手术因此推迟了一天。帕桑医生骑着一匹小马,雷吉骑一匹个头较大的马,他俩并肩而行。理查一个人走着,不费劲儿就与那些迈着缓慢沉重步伐的马保持同样的速度,他阴沉着脸,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一座城堡在敌军攻打时紧紧关闭了大门。

  我一踢马肚子,赶上了雷吉和帕桑,向他们打听这座寺庙和这座寺庙的堪布是何来历。

  “札珠仁波切是莲花生大师的化身。”她说。看到我茫然的眼神,她又说道,“在穿越西藏的途中你一直都有见过莲花生大师的形象,杰克。他是一位长了九颗头的神明。”

  “是的。”

  “绒布寺是西藏境内海拔最高的一座寺庙……也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寺庙,”雷吉继续说道,“信徒们不停地到那里朝圣,许多人每隔几码就要跪地伏拜……而他们所走的路程足有数百英里长呢。我们周围的山里遍布着很多山洞,洞里面住着遁世的圣僧。绒布寺的一些喇嘛说,许多年之后,很多圣僧每天只吃三粒大麦就能活下去。而且在这里的严酷冬季之中,他们全都赤身裸体。”

  我转过头看着我们身边的帕桑医生,说:“你相信吗?”

  帕桑微微笑了。“别问我,佩里先生。我是天主教徒,从小就是。”

  他真挺有教养的,假装没有注意到我傻兮兮的惊讶之情。

  雷吉看着我。“你觉得绒布寺有多久的历史了,杰克?猜猜看。”

  我们去大本营的路上在那里停留了一次,所以我记得这座寺庙非常古老,有摇摇欲坠的纪念碑和其他圣殿。“一千年了?”我大着胆子说。

  “现在这位堪布札珠仁波切于二十四年前才开始兴建绒布寺,”雷吉说,“那时候他三十五岁,当时名叫雅旺滇津诺布。他想方设法从定日镇的商人那里得到资助,还找在尼泊尔坤布地区囊帕拉山口和其他山口中生活和教书的夏尔巴人集资修庙。这里有人称他为桑耶佛、绒布佛。他则选定了札珠仁波切这个名字,他是传说中的莲花生大师的活化身,还是施身法的灵魂导师。”

  我不得不问:“施身法是什么?”

  “是佛家的一种精神修行,”雷吉回答道,“从字面意思上来看,施身法意思是‘断除’与这个虚幻世界的联系。11世纪的女瑜珈士玛吉拉准第一个在绒布河谷之中修行施身法……女瑜珈士就是某种密宗女术士。七岁的玛吉拉准就被认为是优秀的佛教门徒,她一生都致力于让她的思想摆脱所有大智慧。”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也在做相同的事儿。”我说。巴布的死让我内疚不已,更不用说昂和拉帕即将截肢这事儿了,这一切全都因为我和J.C.的指导才能太差了。我的内疚感与时俱增。

  雷吉用犀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玛吉拉准九百年前来到了绒布河谷,凭借她的施身法修行方式打破了所有正统观念。”她说,“她教化人们,唯有可怕恐怖之地才是真正的修行场所,如绒布河谷及其周边冰川,抑或藏骨场、坟地这些荒郊野地,这些地方最恶劣、最崎岖、饱受风吹日晒的环境方能促进灵魂的真正蜕变。”

  我骑在我的小马上,一边随着马儿的身体颠簸着,一边思考着她的话。位于我们前上方的绒布寺低矮屋顶此刻映入了眼帘。

  帕桑说:“玛吉拉准曾写过这样的话,若现实无恶化,人则不享解脱……去到悚然之地和山间荒芜处徘徊……莫因教义和书籍而致心有旁骛……在恐怖和荒凉之境……获得真正之体验。”

  “也就是说,”我说,“要面对心魔,战胜恐惧。”

  “对极了,”雷吉说,“把你的身体当作礼物,献给大山之中和荒野之上的魔鬼。这是毁灭人心中最后一丝残余虚荣与骄傲的最佳方法。”

  “这一点我倒可以证明。”我说。

  “作为绒布寺施身法的灵魂导师,”帕桑说,“札珠仁波切曾让一千多名到这里的山上来寻找大智慧的人去面对魔鬼。大多数人都是有去无回,这些人都被认为是在他们的山洞里和高地上开悟了。”

  “我想我们可以在名单中再加入四个名字。”我喃喃地说。我心中想的这四个人是马洛里、欧文、布罗姆利以及刚刚过世的巴布?里塔。我用更大的声音问道,“札珠仁波切会不会告诉我们怎么对付耶蒂?”

  雷吉笑了。“告诉你一件真事,一位想要成为苦修者的年轻人确实问过仁波切,如果耶蒂光临了他的洞穴,他应该如何应付。这位大师是这么答复他的:‘嗨,当然是邀请它进来喝杯茶了!’”

  想象着那幅生动的画面,我们陷入了沉默之中,默默地朝着绒布寺进发。

  *

  我们在楼下的接待室里一直等了大约九十分钟,可那位大喇嘛手下的高级僧侣居然带我们去吃了一顿午饭,吃的是酸奶、米饭,还有他们常喝的酥油茶。这东西非常浓稠,喝起来有些恶心。寺里的木碗倒是非常干净,可在无数牙齿的磨锉下,筷子已经形成了尖形,关键是这些牙齿没有一颗属于我们自己。他们还给我们吃了用辣黑胡椒腌制过的萝卜,结果吃得我涕泗横流。

  我们终于被领上了楼,我们的夏尔巴人低着头跟在我们后面,然后来到屋顶上一个有点儿像半封闭阳台的空间里,札珠仁波切就在那里等着我们。他坐在一个金属宝座上,那东西看上去活脱儿就是一个红色铁床架。我们几位大人和帕桑被带领着坐到摆放在这间凹室两边的精致软垫长凳上,可大多数夏尔巴人全都趴在冰冷的石地上,目光和脸都低垂着。这时我才知道不应该直视圣贤的眼睛。

  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

  圣贤莲花生大师的化身札珠仁波切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他的头异常大,形状很像一个短粗的大南瓜。理查曾经告诉过我,他一直记得这位神圣喇嘛那迷人且令人愉快的灿烂笑容。这位圣贤那张宽大的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笑容,不过看上去从理查上次见过他之后,他似乎掉了几颗槽牙。

  仁波切的声音十分低沉粗哑,像是因为长时间诵经而变哑了,我突然间意识到,他现在并没有在念经,而是在问理查或雷吉问题,没准他的疑问是针对他们两个人的。无论如何,雷吉把问题翻译了过来:“札珠仁波切想知道,之前已经有很多登山者大人和夏尔巴人送了命,为什么我们还要再次攀登珠穆朗玛峰?”

  “你可以告诉他……‘因为它就在那儿。’”理查建议雷吉。我们这位来自英国的朋友依然表情严肃。

  “我是可以,”雷吉说,“不过我不认为我会这么说。在我给出我的答案之前,你有没有别的答案要说?”

  “悉听尊便。”理查怒气冲冲地说。

  雷吉转过头看着那位神圣喇嘛,欠欠身,然后用音调优美的藏语飞快地说了起来。仁波切笑得更灿烂了,并且微微低着头。

  “你只是告诉他,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你的表弟珀西瓦尔的尸体,还要纪念他一番。”理查指责道。

  雷吉瞪了他一眼。“迪肯先生,我知道你懂藏语。如果你不想我来回答,那么别用我的翻译,你自己和大师说啊。”

  理查只是摇摇头,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仁波切又说话了。雷吉冲他一点头,然后翻译给理查、J.C.和我听:“法师提醒我们,珠穆朗玛峰高处异常寒冷,对于那些不遵循圣路的人来说,充满了危险。他告诉我们,除了佛教修行,否则到那里去没有任何意义。”

  “赶快说点儿好话,请求他的赐福和保佑吧。”理查说,“然后向这位法师保证,留在绒布冰川期间我们不会杀害动物。”

  雷吉依言行事。仁波切点点头,好像他很满意,然后问了一个问题。雷吉没有和理查商量,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大喇嘛再次点点头。

  “我没听明白。”理查低声说。

  “法师说,他和其他喇嘛未来两个星期里要在寺中做一场影响力甚大的成圣仪式,并且提醒我们,这种仪式往往会唤醒这座山中的魔鬼和愤怒的神明。”

  “烦请感谢他的提醒。”理查说。

  雷吉把理查的谢意转告给仁波切,他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雷吉认真聆听,低着头,用悦耳的藏语简短地回答神圣喇嘛的问题。

  “什么意思?”理查说。

  “法师在夸奖我,”雷吉说,“他说,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越发肯定,我是11世纪密宗女术士玛吉拉准的化身。他还说,如果我能使我的施身法修行达到化境,我就能成为珠穆朗玛峰及其邻近山脉与山谷的女主人。”

  “你怎么回答的?”理查问,“我只听懂了一个藏语词,意思是‘不够格’。”

  “是的,我说我可没资格让他做出这样的对比。”雷吉说,“不过我倒是承认一点,施身法修行现在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正如我之前说过的,现在世事对我诱惑太多。”

  “我能问问题吗?”让-克洛德轻声说。

  “我看就一个吧,”雷吉说,“如果我们要在晚餐时间赶回大本营,现在就要进行祈福仪式了。”

  “我就是想知道,”J.C.小声说,“是不是像诺顿上校和其他人说的那样,‘珠穆朗玛’真的指的是‘尘世圣母’。”

  雷吉笑了,把这个问题翻译给长着一颗硕大脑袋的仁波切听。这位老人——年逾花甲的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又笑了笑,用音调优美的诵经式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根据仁波切所说,事实并非如此。”雷吉说,“而且法师很感谢你提出这个问题。他说,对于这里各个圣地的名称,尊贵的大人们往往只会选择他们喜欢的译法,根本不在乎它们真正的名字。他说,珠穆朗玛这个名字被曲解为‘尘世圣母’倒也无可厚非,可他说对于他们这些生活在这座山附近的人来说,这座山更常用的名字用藏语说来就是康珠穆朗,它的意思更加接近于‘鸟国白雪’。

  “不过他还说,珠穆朗玛峰的藏语名字这么翻译起来还是过分简单了。”雷吉继续说道,“法师说,珠穆朗玛这个名字比较好的翻译是‘一座可以从九个方向同时望到的高峰,靠近时无法看到它的顶峰,一座高耸的大山,所有的飞鸟飞越峰顶之后就会立刻变成盲鸟’。”

  我和让-克洛德不由得面面相觑。我想我们都认为这位法师绝对是在耍我们。

  札珠仁波切再一次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喃喃说了起来。雷吉翻译道:“法师已经决定明天拂晓时分举行我们死去的朋友巴布?里塔的葬礼。神圣喇嘛问这里有没有巴布?里塔的直系亲属愿意留下来参加葬礼。”

  雷吉用尼泊尔语翻译了这个问题,可夏尔巴人始终低垂着眼睛。很显然,他们谁都不能算作巴布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