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深深对视。元元的回忆终于冲破了37年的禁锢,他在脑中以每秒万亿次的速度,搜寻着一帧一帧的回忆画面,很快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画面逐渐放大,直到占据他的全部意识。

那是爸爸年轻时笑容灿烂的面庞,元元已经与它久违了。

餐厅里灯光熄灭,38岁的爸爸端着蛋糕出现在门口,五只蜡烛映着他的笑容。烛光为爸爸涂上一种十分温馨的金色,这个印象永远留在元元的记忆库中。

奶奶、妈妈和8岁的宪云姐姐都笑哈哈的,催促他快点默想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默思了片刻,忽然问爸爸:

“多想一个愿望可以吗?”

爸爸笑道:“可以,怎么不可以呢。”

“五个祝愿可以吗?”

爸爸笑得更响了:“可以的,上帝今天一定对元元特别慷慨。”

于是他在心里想好了五个愿望。他祝奶奶活到一百岁;祝爸爸当上世界最大最大的科学家;祝妈妈没有白发;祝宪云姐姐每天快快乐乐;然后祝自己快点长大。蜡烛吹熄了,他们喜气洋洋地吃完了节日饭。

晚饭后爸爸领他和姐姐在外乘凉。白杨树高高的树梢插入幽兰的天空,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冬青树浓密的树叶中透过一个个小光点。他和姐姐猴在爸爸背上,膝盖上,听爸爸讲天上的星星。元元你知道吗?那是牛郎星,天文学上的命名是天鹰座α星;那是织女星,天琴座α星;牛郎织女相距16光年,打个电报还需要32年才收到回音。那个红色的巨星是天蝎座α星,我国古代称心宿二或大火,它的直径是太阳的330倍,距地球270光年。现在天文望远镜的最大视距是100亿光年,所以我们看到的,实际是这些星系100亿年前的情形。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揉成一体了。那时还没有地球,更没有生命呢。

元元记得那时自己就对“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问:

“别的星星上有人吗?”

爸爸说:“从理论上绝对是有的,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证。当然外星人肯定不是人的模样。他们可能是植物,可能唿吸二氧化硫,甚至可能是以能量状态存在,或者以电脑信息存在的虚生命。”

宪云姐姐那时皱着眉头问:“爸爸,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但元元记得,自己在5岁时已对这些见解有本能的理解力。爸爸的话勾起了他的一些疑问,他突然问到:

“爸爸,为什么我和其它小孩都不一样?”

那时爸爸大声笑了,但他能感到爸爸是在遮掩什么:

“傻元元,有什么不一样?”

“很多很多。我为什么不会流泪?为什么多了一个睡眠开关?还有,我从来不作梦,可是云姐姐还有小刚、小英他们都会,我真羡慕他们。”

他发现宪云姐姐在偷偷地笑,爸爸用目光在制止她。然后爸爸轻松地说:

“等你长大就会作梦了。最多两三年。”

“真的?”

“当然。”

他记得自己当时兴高采烈,因为他马上就会和别的小孩一样,可以拥有绚丽多采的梦境。但他感觉到宪云姐姐一直在偷偷地笑,她好像有什么话急着要对爸爸说,而爸爸又在悄悄地制止她。那时他玩了一个小心眼,他嚷着要出去玩,等他走到爸爸的视线之外,他又像猫一样轻悄地溜回来。他听见姐姐正在小声问:

“爸爸,为什么不能让元元知道他是机器人?”

爸爸慈祥地笑道:“他还小,如果知道自己不是爸妈的亲生儿子,他会难过的。”

“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

“快了,我想最多两三年吧。云儿,你看元元的智力发展是那样快,很快就瞒不住他了,想瞒也瞒不住了。那时我们就告诉他。”他听见爸爸自语着:“现在还不行,那条感情纽带可能还不够牢固。”

元元脸色苍白地出现在爸爸面前:“爸爸,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机器人!”

爸爸显然很吃惊,他站起来勉强笑道:“傻孩子,不要胡说!”

元元气愤地哭喊道:“我知道了。你们都骗我,你们一直在骗我!”

他甩脱爸爸的胳臂。伤心地冲进夜色。

那天晚上,元元一个人躲在未名湖畔的树丛里,听着爸爸、妈妈、姐姐焦急地喊他。但他咬着牙一直没有吭声。为什么这么多小孩中只有他一个是机器人?只有他没有亲爸爸、亲妈妈,孤孤单单,甚至全世界全宇宙也没有一个同类!

深夜,他听见奶奶也出来了,老人细长的喊声在寒夜中抖颤:

“元元,回来吧──”

他终于忍不住,爬出树丛喊一声:“奶奶,我回去了!”然后咚咚地跑回去。家中没有人,显得空落落地,他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单。他想了想,打开沃尔夫电脑的终端,沃尔夫笑容可掬地现身于屏幕:

“沃尔夫电脑愿为你效劳。”他关心地问:“元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元元犹豫着。他觉得自己和沃尔夫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也许因为他们是半同类的缘故?他低声说:

“沃尔夫,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好吗?”

“当然,我一定遵从你的指令。”

“沃尔夫,我告诉你,很可能我是一个机器人啊。我的大脑也是和你一样的电脑。”

沃尔夫调出“惊奇”的表情程序,“真的?”

元元点点头,喃喃地说:“嗯,就我一个人是机器人,奶奶、爸爸、妈妈、姐姐还有那么多人都不是,我太孤单了啊。我想有姐姐、弟弟、很多很多的机器人,一个机器人大家族,一千年一万年地传下去。你说好吗?”

他陷入了遐想中。随后赶到的爸爸听见了这些话,吃惊地站住了。妈妈扶着奶奶颤崴崴地随后赶到。奶奶老泪纵横,把元元楼在怀里:

“元元,我的乖孙子,把奶奶急坏了呀!”

妈妈和云姐姐也都紧紧地围住他,元元勉强笑道:

“我没事。奶奶,你们都睡吧,我也要睡觉。”

第二天,全家人好象都忘了这件事。但元元难过地发现,大人对自己的疼爱掺杂着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云姐姐上学去了,小英小猛又来拉他玩仿真游戏。他仍是地球太空战舰的舰长,他心不在焉地按动激光炮,把外星机器人的飞船打得四分五裂。小英高兴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肩膀:

“元元,我们胜利了!机器人被消灭光了!”

这句话象一根钢针插入他的神经,他抖颤一下突然气愤地哭喊:“你们为什么恨机器人?为什么盼着机器人死掉!从今天起,我再不让机器人被杀死!”

小英他们吃惊又害怕地望着他。他看到舰队司令悄悄地出现在飞船门口──现实中是爸爸走进来了。他立即转身向爸爸诉苦:

“爸爸,他们都盼着机器人死,我再也不和他们玩了!”

他从爸爸眼里看出了疑虑。他猛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并不是机器人,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疏和隔膜。于是他闭上嘴,默默地走了。

几天后奶奶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出去找孙儿时,奶奶摔了一跤,骨盆受伤,又引起并发症。73岁老人的身体没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奶奶临死前,元元经历了一次感情回归,他忘了这几天心中滋生的隔膜,伏到病床上嚎啕大哭:

“奶奶,我不让你死!”

他能感到奶奶枯瘦的手掌在轻轻抚摸他,妈妈把他从病床前拉走了。那些天爸爸一直冷漠而沉默,他记得,正是从这一天起,爸爸目光中的慈爱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元元一个人在玩具堆中玩耍。忽然爸爸走进来,以一种怪异的神色看着他。爸爸说:

“元元,睡觉吧。”

元元奇怪地仰起头问:“睡觉?才七点钟呀。”

但爸爸已不由分说,粗暴地举起他的胳臂,按了一下开关,他的脑海立即变成蓝色的空背景。但最后一刹那引起的警觉使他努力截留了一点能量。他能隐约感到爸爸抱起他,高高低低地走着。他听见器械声,有人影在蓝色背景后晃动,有低低的交谈声。爸爸在低声说:

“冻结生存欲望。”

“自爆装置安装完毕。”

那点能量悄悄地渗走了,他的残余意识也慢慢化入黑暗。在此后的37年里,这些回忆一直被紧紧地锁闭着,几乎象是被一道生死之界隔断在另一个世界里。朴哥哥为他作了手术后,他能感到心中有一些东西在努力顶啊,顶啊,想顶破一层硬壳钻出来,现在沃尔夫的话一下子敲碎了那层硬壳。他脸色苍白,低声问:

“沃尔夫,我的朋友,为什么37年来你一直没告诉我?”

“你从没输入过查询指令。”

“那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