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看看他的女助手,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得不错。”

  “你今晚就要亲自驾驶时间舱进行返回试验。你打算回到25年前,大马死亡的那个夜晚。你想修改历史,把他从历史中救出来,以弥补你终生的负罪感。你为这一天已经盼了25年,努力了25年,今晚是一偿夙愿的时候。我说得对不对?”

  书剑这次没有回答,扭头看看我。我们都从对方眸子中看到了如烟往事,看到了深埋心中的酸苦。两人的悲伤发出悠长的共鸣。我抛开感伤,继续说下去:

  “而且你要救回大马是公私兼顾,因为你正好可以拿这次的成功来破解那个千古之谜:如何在外祖父悖论上建一座理性之桥。”

  书剑简短地说:“没错。”他微笑着补充,“小妹,不管你是不是外行,反正你对我知之甚深。”

  “剑哥,你想把大马从历史中救回来,我何尝不想?那同样是我终生的企盼!而且自打有了时间机器,救回他应该很容易啊,你只用回到25年前那个夜晚,提前警告我一声就行啦。”我苦笑着摇头,“但我仍然坚决地,顽固地,认为你的打算不会成功。不不,你先不要反驳,不要从技术层面上解释。我的这个判断不是基于技术层面,而是哲理层面。我认为,那样的事——把一个死者从历史中拉回来——是畸形的,别扭的,反直觉的,反自然的,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它会实现!即使在今天,你的时间机器已经成功,我也不相信它能实现!我坚信宇宙深处有某条自限法则,有某个不露形迹的管理者,会有效阻止它。”

  他温和地说:“小妹,你的怀疑很有力量,科学界,包括我,也都有同样的怀疑。这正是我亟盼验证的啊。时间机器已经成功,已经返回过去取回了无生命体——从本质上说这也是对‘过去’的修改。现在我急于验证它能否做出另一种修改——改变人的命运。”

  “但你想没想过验证伴随的危险?也许大自然的自限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我指指石坎下那辆坏了的吉普,“你会引发一次自激反应,最终导致局部时空的坍塌,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

  我最后一句话是暗指一位科学家的观点,他说时间旅行引发的自激反应可能引发时空坍塌,而针尖大的时空坍塌就有可能扫平整个太阳系,乃至全宇宙。不过大多数科学家把此斥为疯话。听了我的警告,书剑和阿楚互相看看,微笑着没有反驳,但分明在轻轻摇头。我知道,这两位勇敢的科学家根本不信服我的警告。依他们看来,在三次不载人返回全都成功的今天,再无端怀疑这一次试验会引发灾难,只是科盲的古怪想法,是市井老妇可笑的迷信。不过这两位都很宽厚,没有直接驳斥我。很长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盯着那辆趴窝的吉普。最后书剑笑着说:

  “小妹,非常感激你的提醒,我会加倍注意……”

  “但你的决心不可更改?”我苦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提出一个要求:让我来干‘第一次’,行不?即使是赎罪,也首先该我去做啊。”

  阿楚开了口:“丁姐,非常感激你对杨先生的关心。但你去显然不合适,你没有足够的训练和知识。”她转过头说,“杨先生,我再次请求,让我去吧。我自信有能力完成这次试验。”

  书剑笑着,绕过了我俩的要求:“谢谢你们二位,真心的感谢。我一定会加倍小心的。要不这样吧,小妹你也去试验基地,亲眼观看这次试验,这样你会放心一些。”

  眼看我精心准备的最后努力没起任何作用,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对这次“反自然”的试验一直有阴郁的预感。我当然渴盼能救回大马,但我的直觉顽固地耳语着:不要干,不能干,会出事的。现在,既然试验无法阻止,我不想让自己的阴暗情绪影响他们,便努力平静了自己,说:

  “好吧。我去。”

  试验的指挥大厅在沙漠的边缘,而真正的试验基地远在500公里外的沙漠腹心。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这说明,书剑对“时空坍塌”的危险并非毫无警惕。不过,如果真的激发出时空坍塌,500公里的安全距离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书剑已经乘直升机赶往沙漠腹地,阿楚陪我来到指挥大厅。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指挥试验前的准备工作。大厅正中是一个超大屏幕,显示着500公里外的试验场的情景。那儿是一望无际的高大沙丘,其中有一块区域被人为推平,面积大约有几十个足球场大。这片平坦场地被巨大的半球形天蓬遮盖着,在满月的银辉下,天蓬显得光彩闪烁。但镜头深入天蓬内部时,全透明的天蓬则几不可见。

  天蓬中央的一个基座上,安静地卧着那座时间舱。与巨大的场地和天蓬相比,它就像一枚小小的鸟蛋。镜头推近,它确实呈完美的蛋形,全透明的外壳,前部是驾驶舱,周围有简洁的手柄和按钮。后部是乘员舱,是两个人的座位(我忽然想起当年剑哥的一句话:“初期的时间机器恐怕载不动三个人……好吧,我答应你。我一定想办法。”)。蛋形舱的下边是巨大的黑色基座,体积有蛋形舱的十倍大,从视觉上就能感到它的坚硬和沉重。阿楚说它由最好的铁磁体组成,通电后能产生100万高斯的极强大的磁场。这个强磁场将撕裂时空,造成它的量子化;或者说,挖通一条连结过去和现在的时空通道。

  镜头中未显现的另一个重要设备是巨大的超导环,它就埋在时间舱基座的下边。超导环里已经储存了巨量的电能,一旦合上开关,其瞬时功率将达到全世界正常用电的总功率。

  书剑可能是从地下通道里进入天蓬的,此刻他与一个助手出现在时间舱附近。助手打开舱盖,扶他进去,小心地关好舱盖。后舱的两个座位空着,阿楚说,为了安全起见,杨先生早就决定这次试验只去他一个人。现在助手退出天蓬了,书剑微笑着朝镜头摆手。

  大厅里回响着总指挥浑厚的男中音:

  “现在进行点火前最后一次检查。时间坐标复核。”

  “复核完毕。”屏幕上打出一个熟悉的时间,那正是25年前的今天,晚上9点正。是我爬上物理实验楼楼顶、而大马开始唱第一支情歌的时刻。

  “空间坐标复核。”

  “复核完毕。”屏幕上打出了精确的经纬度和标高。我知道那肯定是在母校的音乐广场,大马摆放蜡烛和玫瑰的地方。

  “动力单元检查。”

  “检查完毕。”

  ……

  “时间舱检查。”

  几百公里外传来书剑平静的声音:“自检完毕。”

  “现在开始点火前10秒钟倒计时。10、9、8、7、5、4、3、2、1。点火!”

  我和阿楚屏住唿吸,紧紧盯着驾驶位上的书剑。他的表情非常平静,唇边含着微微笑意。他马上就要返回到25年前了,然后会突然出现在大马面前。他确实能改变历史吗?在基座下,电力洪流正汹涌流入铁磁体,然后转化为超强的磁场。忽然,基座周围开始弥散蓝色的柔光,那个蛋形时间舱,连同舱内的书剑,都变模煳了,变虚浮了,变得半透明,并有微微的抖动。这个过程可能只有不到十秒,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持续了几个小时。阿楚感受到我的紧张,小声解释道:

  “丁姐你不要紧张,这种虚散状态表明时空正在量子化,是本时空转向目标时空的过渡态……”

  她的话还没说完,时间舱忽然彻底消失,蓝光也渐渐变得稀薄,直到完全消失。屏幕中只剩下沙面中伫立的黑色基座,还有天蓬外的清冷圆月。

  指挥大厅里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紧绷的弓弦一下子放松了。总指挥侧过身,同周围的人轻松地交谈着。阿楚侧身看看我,笑着拍拍我的右手,示意我松开。刚才在极度紧张中,我下意识地抓住阿楚的左腕,那儿被攥出明显的红印。阿楚说:

  “最关键的一步通过了。请放心,一切正常。咱们静等时间舱返回吧。”

  她向我解释,时间舱在返回过去后,按说能在任意时刻返回现在,比如,在消失的瞬间就返回。但那样会增加对时空不必要的干扰,所以除非十分必要,他们都采用“正常时序”模式,也就是说,你在过去的时空里停留多长时间,那么时间舱就在多长时间后返回。

  时间舱进入目标时空后无法与本时空保持联系,这类似于太空舱返回大气层时的“黑障”。所以,指挥大厅此刻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等待。不过有了前三次的成功,人们对它的第四次返回毫不怀疑,厅内充盈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就连阿楚也是如此:轻松,兴奋,目光明亮,充满殷切的期待——杨先生究竟会去怎样修补历史?他能否带着一个年轻的、幸福得发晕的大马回到今天?那个大马会不会与年长了25岁的丁姐延续当年的爱情?这个事件无疑是“违犯逻辑”的、“反自然”的,是出现在平坦时空上的畸变和裂缝,冥冥中的上帝又如何让它复原和弥合呢。

  我看着阿楚跃动的目光,暗暗摇头。尽管我与阿楚关系甚洽,但我知道我俩其实不属同一个“种族”——她和书剑属于“技术种族”,而我属于“技术外种族”。他们绝对相信科技的力量,即使技术会导致明显的反自然的后果,他们也坚信科技之车会越过断裂而永远向前。

  我羡慕他们的乐观精神,可惜我做不到。我无法抹掉内心深处的担心。我看着墙上的大时钟,在心里紧张地模拟着书剑的行踪:现在,他已经到了母校的音乐广场——不,他一定是先到物理实验楼的楼顶,喊上丁洁(20岁的丁洁)一块儿下去,否则大马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现在,在物理实验楼楼顶,年轻的杨书剑和丁洁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时间旅行者。不过他俩可能并不惊奇,两人对时间旅行有足够的知识和心理准备。让他们震惊的是时间旅行者带来的“大马要自杀”的噩耗,于是两人跳起来,匆匆跟着时间旅行者下楼……时间还很充足,算来大马刚唱完第40首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他的烛光心形也尚未摆好……大马唿唤的女神忽然提前出现了,围观者顿时欢唿起来,但也有人看出异常,因为那位女神鬓发散乱,赤着脚,气喘吁吁。她向大马扑过去,不是拥抱,而是强行搜身。她果然搜出了一片吉列刀片,刀片的包装已经除去。她瞪着刀片的寒锋,面色惨白,忽然抱着大马放声大哭。大马先是被幸福弄晕,又被她的大哭弄得手足无措,围观者也被弄煳涂了。后边有两个男人过来,把悲伤欲绝的丁洁拉过来,轻轻揽入怀中慰劝。围观者认得其中一位是物理系的才子杨书剑、大马的铁哥儿们。另一位是谁呢?面貌与杨书剑很相似,年龄有四十七八岁,体态较胖。难道他是杨的父亲?……

  我的想象到这儿卡住了。我不知道按试验的预定计划往下该如何做。也许最稳妥的办法是撇下已经获救的大马,撇下大哭不止的丁洁,撇下那个既高兴又稍稍有点吃醋的年轻杨书剑,赶紧一走了之,回到本时空。但即使如此还是不行,因为时间干涉的痕迹已经留下来了,留在“这个”世界——既然如此,在这25年中,被救活的大马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记忆中为什么没有相关的经历?说到底,这个悖谬仍然无法填平,它根本无法填平……

  我摇摇头,不再白费脑汁,只是被动地等下去。我相信不会等太久的,书剑在完成他的夙愿后一定会尽快回来,因为他知道,这儿还有一个女人正焦灼地等待着大马的消息,也在焦灼地祈盼旅行者的平安……预报铃声响起,大厅里的人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大屏幕上,那个黑色的基座上忽然出现了一团稀薄的蓝色光影。光影慢慢变稠,变得清晰和稳定。我下意识地再次攥紧阿楚的胳臂——我已经辨认出驾驶舱中的书剑,一瞥之下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因为他的表情似乎极为焦虑!但我没时间细看,我的视线立即被后边的几个人影吸走了。首先看到的是个子魁伟的大马,他弯腰窝在狭窄的乘员舱内,咧嘴笑着,笑得“没心没肺”;然后是我,年轻的我,袖珍型的身体被大马的左臂紧紧搂着,脸上仍未脱去悲伤;最后一个是……书剑!年轻的杨书剑,他的姿态和表情比较奇怪,身体被大马的右臂紧紧箍着,奋力昂着头,张着嘴,似乎在喊什么。三个人挤在两个座位上,把本来就不宽绰的乘员舱挤得满满当当。

  旁边的阿楚震惊地“咦”了一声,显然这个结果并不符合原定的试验计划。那一刻我更是目瞪口呆,如果说书剑把“获救的大马”带回现在还勉强可以理解,他绝对不该把年轻的丁洁、甚至还有他年轻的自身都塞到时间舱里,一古脑儿带回来。这是对时空的超强干涉,是非常极端的“反自然”的行为。不说别的,只说今后这五个人(大马,两个丁洁,两个杨书剑)该如何相处?那简直就像是一个乱伦家庭。

  刹那间我对杨书剑燃起熊熊怒火。他已经接近知天命之年,又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按说不该这样轻率的!我愤怒地瞪着他,在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他的表情:焦灼、悲凉、无奈,他定定地看着我们,似乎在祈求我们的原谅……然后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抹平了。这几秒的情景一直在我脑海里慢速播放:时间舱,连同里边的四个人,忽然开始膨胀,非常平稳而迅速的膨胀,天蓬内充盈着蓝色的强光。舱内的四人也在膨胀,变成高与天齐的金刚,从云端俯视着我们。然后天蓬被轰然撑破,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飞迸。我悲凉地注目着,知道这个时空爆炸将很快越过500公里的沙漠,吞噬指挥大厅,还可能继续吞噬地球,吞噬太阳系,吞噬宇宙……但我想错了。那片蓝色区域已经转为缩小,非常平稳而迅速地缩小,转眼之间缩为一个蓝色光点。四个巨大的金刚同样疾速缩小,流星一般坠落到那个光点内。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这个光点慢慢熄灭。

  天蓬内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孤零零的黑色基座静卧着,平坦的沙面上铺满了亮晶晶的碎片。天上的圆月冷静地俯视着,无悲无喜,一如它几十亿年来的样子。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无可挽回。勇敢而睿智的杨书剑失败了,败得很惨,败得莫名其妙,赔上了一条宝贵的生命。但这次时空坍塌没有扩延成更大的灾难,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3

  阿楚确实是个好女人,心地善良,心思周密。尽管她本人也陷在巨大的悲痛中(失去了导师、恋人和偶像),仍然经常抽时间来看我,安慰我。后来她被任命为该项目的总负责人,实在没时间来看我了,就改为打电话。我已经习惯了每周同她聊一次,我想,这样的交谈对她同样是一种安慰、一种感情上的渲泻吧。不过,我在电话中从不过问她的工作。我对时间机器这种“与上帝拧着干”的邪恶发明,已经滋生出生理上的厌恶。她体会到我的心情,在谈话中一直避开有关话题。

  在那次时空坍塌中,书剑永远消失了,连同刚刚获救的大马(他可以说是第二次死亡),连同年轻的丁洁和年轻的书剑。我不愿再想与时间旅行有关的任何事情,但有一枚硬刺一直在我心里悄悄搅动着:

  ——既然在这次灾难中,丁洁的生命线已经自20岁生日那天被掐断,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是从哪儿延续而来?

  我不愿多想它,又忍不住老去想它。我似乎觉得,这点无法解释的悖误中埋着一枚小小的希望之种子——但它究竟是什么,我又不知道。

  三年之后,在我48岁生日那天,阿楚突然造访我的乡居。仍是乘那架直升机来,带着一个精致的生日蛋糕。她今年39岁,仍然未婚。三年前那次灾难,还有她的新职务,让她迅速成熟了,变得冷静练达,沉稳有度。她同我拥抱,寒暄,为大马和书剑的全息遗像献香默哀(他俩全都死在我的生日啊,我简直是一个不祥的女巫)。默哀的时候,悲痛在她的眉间跳动,三年的时光并未冲淡她对导师兼恋人的思念,但今天的阿楚已经学会把悲哀埋在心里。

  我猜测阿楚这次拜访恐怕不光是礼节性的,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果然,象征性地吃了一块儿生日蛋糕后,她拉着我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认真地说:

  “丁姐,我来找你有重要事情。这三年来,我总算把一件事搞清楚了,但另一件事始终没搞清。”

  尽管我不愿再听到有关时间机器的事情,但我无法拒绝她这样的客人。“请讲吧。”

  “好的,我说给丁姐听。三年来,研究小组终于弄明白了一点:就像”光速自限“一样,大自然对‘跨时空干涉’同样立有自限,即只允许弱干涉,不允许过度干涉。某些用时间机器看似轻易能做到的事,实际是做不到的,冥冥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阻止它。这个自限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运行得非常有效且丝毫不露行迹。至于它是如何‘技术性地运行’,科学界尚无一点头绪;但它确实存在,这一点已经没人怀疑。所以,我非常佩服丁姐你超人的直觉。你是最早指出这一点的。可惜,杨先生和我当时没有听信你的话。”

  我只有苦笑:“我只是凭直觉,但直觉这玩意儿,有时和神灵附体差不多。”

  阿楚笑着:“哪里话哪里话,丁姐你不是在骂我吧。今天的我确实已经认识到直觉的宝贵,我这次来,就是想求助于你的直觉。”

  “不,我是说真的。我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玩意儿。”

  “咱们往下说吧。杨先生遇难后,我们用二号时间舱又进行过十次试验,我亲自参加了五次。我们取回了数千万年前的岩石标本,甚至古生物活体,都没出什么问题。那么,什么才是超过大自然自限的过度干涉?有些科学家比照量子力学中的一条规则——有意识的观察将导致量子态的塌缩——而提出,时空旅行不能对‘有意识的生物’,即人,做出任何修改。但这个观点似乎并不正确。因为,在这十次试验中,我曾在人身上进行过尝试——”

  “你尝试过修改人的命运?在那次时空坍塌之后?阿楚,你真是大无畏啊。”

  阿楚有点难为情,连忙解释:“当然是非常弱的干涉,比如,一位老人心肌梗塞,抢救迟了一点,死了。我们返回到他发病前的时刻,警告了他的家属。这位老人预先得到治疗,被救过来,又活了五年。这次‘跨时空干涉’很顺利,没有引起什么意外。”

  “噢,是这样。你只是让一位‘可能死也可能不死’的老人多活了几年,这事听上去不算别扭。”

  “丁姐你的直觉真厉害,说到点子上了,这正是我们用以判别过度干涉的方法!即完全依靠人的直觉,只要从直觉上觉得这件事别扭,不自然,那就不能干。像杨先生那次,把三个25年前的人,甚至包括他年轻的自身,都一古脑儿带回现在,就明显是别扭的,不自然的,结果导致时空的坍塌。”她笑着说,“我们实际上是剽窃了丁姐的办法,应该付专利费的。”

  我微微一笑,“那倒不必。反正我也没报专利。”

  阿楚的表情转为严肃,“这是开玩笑,但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上述有关时间旅行的认识,很有可能上升为定理的。如果真是那样,我将建议用你的名字来命名。丁姐我不是开玩笑。”

  “你不妨继续开玩笑。即使有了什么定理也不要冠我的名,我对此毫无兴趣。”

  她没在这件事上多谈,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又说:“不过,仅仅依靠直觉——这肯定算不上严格的判别标准。”

  “当然很不严格,所幸很实用,实施起来简单而有效。这三年来,我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从没出过差错。”

  我沉默一会儿,问:“阿楚,你说还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搞清?”

  “对。”

  “是不是这件事——书剑在那次时间旅行中,为什么会临时改变原计划,带三个25年前的人回到现在?他并不是轻率莽撞的人。”

  “你说得对。其实在那之前,对于过度干涉旧时空的危险,杨先生并非一点儿没意识到。不错,他坚持要抢在‘伦理栅栏’修好之前从历史中救回大马,但他是明知有风险的,是为了弥补良心上的负罪感。这从心理脉络上说得通。可是,他带回另外三个人,尤其是带回他年轻的自身,就说不通了。这既不符合试验预案,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嗯,确实说不通。”

  “所以,我……”她看着我,缓缓地说,“打算亲眼去看一看,要把这个疑问撇清。”

  我皱起眉头:“再回到那个时刻?再对时空来一次过度干涉?”

  “不,这次我只去看,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那么,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书剑,还有大马,‘再次’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们相对苦笑,感受着深沉的宿命的悲凉。阿楚的平静中多少有一些无奈:“即使我采取行动也是徒劳啊,那肯定又是一次过度干涉,只会导致又一次时空坍塌,救不出杨先生的,只会把我再赔进去。所以,我只能狠下心,做一个旁观者。”她坚决地说,“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去看一看,看一看我才心安。”

  我到这时猜到了她的来意:“你……想要我和你一块儿去?”

  阿楚热切地说:“这正是我的盼望啊。我非常相信丁姐超人的直觉,你跟着去,我会觉得心理上有强大依靠,关键时刻我可以指望你的睿智。当然,我知道这对你又是一次折磨,我们得把已经沉淀的悲伤再搅起来,重新品尝一番——而且事先知道结局无法改变。”

  我不愿去,我不想与这种“邪恶发明”有任何牵扯,更不想把已经沉淀的悲伤再搅起来品尝。但阿楚真诚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其实我无法拒绝的真正原因是:有两个与我心心相印的男人被禁锢在时空监狱中,我纵然不能救他们,也想去探视一次……我长叹一声:

  “好的,我去。两人去品尝痛苦,至少每人可以少分担一些。”

  “那好,现在就跟我起飞吧,试验就定在今晚。还有——衷心地谢谢丁姐。”

  时间坐标:一号时间舱抵达之前半个小时。

  空间坐标:我的母校,音乐广场附近的一个树丛后。

  我们乘坐的二号时间舱悄悄现身,我和阿楚没有出舱——这一次旅行根本没安排出舱。我们通过望远镜和高精度拾音器,悄悄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大马已经在那儿了,烛光之心刚开始摆放,他正在唱“跑马溜溜的山上”,这是第一首情歌,时间还早着呢。再看物理实验楼,隐约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楼道内窜动,很快,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六楼窗口探出身,抓住墙外的铁梯向上攀登。这是28年前的我,她青春跃动的身影让年近半百的我暗暗心痛。那个少不更事的丁洁正在拉开悲剧的大幕,而她却浑然不知,反倒满怀对爱情的幸福憧憬。

  时间舱里的我和阿楚苦涩地看着。当然,我们不会去阻拦她。

  她攀上了七楼的楼顶,身影消失在女儿墙之后。由于这道墙的阻挡,我们无法再看到和听到她,以下的情景只能由想象来填补了——不,不是想象,而是真切的回忆,那些场景在我记忆里栩栩如生:楼顶中央平躺着的浪里白条;他被撞见裸体时的尴尬;他狠下心拒绝“丁洁小妹”的求爱;他对小妹坦率的责备;他对时间机器的自信和憧憬……旁边的阿楚悄悄拉拉我,是书剑乘坐的一号时间舱现身了。它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树丛里。书剑跳出时间舱,没有去音乐广场,而是立即赶往物理实验楼(这正符合我此前的猜想)。他上了六楼,通过那道铁梯翻到七楼楼顶。在那儿,他肯定向两位年轻人讲述了即将发生的悲剧。片刻之后,三个人匆匆翻过铁梯,急速下楼。望远镜头中,年轻的丁洁焦灼如狂,赤着脚在前边飞奔。音乐广场这边,大马刚刚唱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这是第20首情歌,时间还早着呢。当女神提前降临时,大马,还有上千名围观者都愣怔片刻,然后是一片欢唿。但丁洁的神情表现却与周围非常不协调,她推开大马的拥抱,对他强行搜身,搜出一张保险刀片。她举着刀片怒视大马,忽然抱住他放声大哭!大马被弄得神魂颠倒,既惊喜,也尴尬,但更多的是幸福。那两位杨书剑也都赶到了,年轻的那位走上前去,把嚎啕大哭的丁洁从大马怀中拉出来,搂到怀里轻声劝慰着。

  这些场面,上一次试验中只是我的想象,这次我用目睹证实了。我和阿楚把望远镜头从三个年轻人身上移开,对准那位时间旅行者。这次时间返回的失败,起因于他临时改变试验预案,把在场的三个人都拉回到“现在”,结果导致时空的坍塌。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愚蠢鲁莽的决定?我俩今天要找出原因。现在,时间旅行者救下了大马,当那三位朋友在幸福和痛哭时,他悄悄向人群外后退,回到他的时间舱里。他准备离开这里了——这正是试验预案中的原定安排。正在这时,广场周围忽然有了变化,整个空间,包括近千名围观者,都被柔和的蓝光笼罩,景物和众人变得虚浮,变得半透明,并且微微抖动着。这个异变是原试验预案中没有估计到的,但作为几次试验的目击者,我们对这个景象已经非常熟悉了,这表明该区域的时空开始量子化,向另一个时空过渡——不,不是正常的过渡!蓝光慢慢增强,抖动也在加剧,空间中的一切开始缓慢的膨胀。它是要发生坍塌!一定是这次过度干涉引起的!而在场的人,包括几位主角,也包括近千名围观者,都将在这片蓝光的膨胀与收缩中被抹去。

  杨书剑正要关闭一号时间舱的外盖,忽然停住了。显然他也察觉到危险,或者说,领悟到单单他的离去并不能消除这种危险。在那片摇曳的时空泡里,年轻杨书剑也敏锐地发现危险,他环视周围,大声喊了两句,似乎是“时空坍塌!快撤出!”20岁的丁洁同样反应敏捷,她肯定凭直觉悟到,“重新复活”的大马才是时空异变之源,便拉住大马冲出人群,一直冲到一号时间舱旁边。时间舱的上盖尚未关闭,她用力把大马推入时间舱,悲凉地喊:

  “你们快离开!”

  以下的进程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跌入时间舱的大马意识到丁洁将与他永别,便以运动员的敏捷,把娇小的丁洁一把捞到舱内,紧紧搂在怀里。年轻的杨书剑随后也赶到了,用力往外拉丁洁,想阻拦大马的莽撞。但大马正好不想放弃这位铁哥儿们,便陡然用右臂发力,把他也拉到舱内。听见大马快乐地喊了一嗓子:

  “快点火,哥儿仨一块儿到未来!”

  忙乱中大马是把人数算错了——驾驶位上还有另一位杨书剑呢,他此刻的表情正是我在指挥大厅屏幕上看到的:焦灼、悲凉、无奈,他定定地看着我们,似乎在祈求原谅。显然,他知道过载的时间舱不可能平安返回,但如果能带他们离开,也许能挽救在场的近千名围观者。那边的异变区域逐渐向外延展,时间不允许他再做周密思考,他咬咬牙,果断地按下起动钮。一号时间舱周围开始量子化,而且,他的行动好像同时关闭了另一个开关,广场周围的异变开始减弱。

  我和阿楚面色苍白,心痛如绞。我俩明知道一号时间舱无法正常返回,舱内四人即将在时空坍塌中被抹去。但——正如我们事先的约定,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不能再来一次过度干涉。但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突然做出一个新的决定。我声音嘶哑地命令阿楚:

  “快,返回到30分钟前!”

  阿楚马上猜到我要干什么,急急地说:“不能!那同样是过度干涉!”

  我厉声说:“听我的!快!”

  阿楚咬咬牙,决定把命运托付给我的直觉。她迅速调整好时间坐标,按下起动键。时空摇曳,我们的二号时间舱返回到30分钟前。我打开舱盖,跳出去,做好准备。广场里人声嘈杂,烛光闪动,大马带磁性的声音正在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唱得荡气回肠。随后这个痴情男儿还会割开脉管,以此来证明他对我的真爱。但我忍着泪水,硬起心肠,不去想那边的事。那个时间经历已经发生,不可能再改变了,对任何人来说,命运都只会开一次门,不会开第二次的。我现在能做的,是尽力消弭它的次生灾难。

  阿楚悲凉地看着我,恐怕已经做好了陪我赴死的准备。她觉得我们要干的事同样是对时空的过度干涉,同样会引发不可控的灾难。但我的观点比她跨前了一步。我在刚才的瞬间突然悟到,我将要做的与书剑做的有本质的不同,他是在改变“已经存在的历史”,而我是在部分恢复“改变前的历史”,我的作法肯定比较合乎“管理者”的本意。那位冥冥中的管理者是仁慈的,谨慎的,它倾向于让时空在遭遇震荡后尽量回落到“改变最小”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书剑的第一次过度干涉为什么并未引发大尺度时空坍塌;还有,丁洁的生命线既然已经在20岁中断了,为什么我仍安然活着?显然是那位管理者干的,它悄悄抹去了这一段中断。

  所以,现在我要做的,并不是继书剑之后试图第三次撬开命运之门,而是在书剑鲁莽地撬门时,在半开状态就抢先把它关住。

  在附近的树丛中,书剑的一号时间舱悄然出现,他打开舱盖,匆匆跳出来,准备奔向物理实验楼。我立即冲出树丛,抱住他,把他硬拉到我们的时间舱,用最简洁的语言向他讲述了一切。此时的书剑并不知道我和阿楚会乘二号时间舱出现在这儿,也不了解他将引发的时空坍塌。但他毕竟智力过人,在最短时间里从理智上认可了我的话。

  于是我们待在二号时间舱里,无奈地观察那个历史事件的重演,这已经是第三次重演了,准确说是两次半吧(有些细节不同)。大马唱完了99首情歌,他唿唤的女神却始终不见现身。大马——在望远镜的镜筒里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不为人觉察地取出暗藏的刀片,在左脉门上轻松地划了一刀,然后高高举起左臂,笑着喊道:

  “丁洁,我知道你一向鄙弃金钱,现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来向你表达我的真爱!”

  鲜血悄悄沿着他的左臂奔流。懵然的围观者一波一波地为他助威。远处,物理实验楼的楼顶上,丁洁还在从容不迫地同杨书剑进行哲理辨难。然后大马颓然倒下。一片惊唿声。人们抬着大马去校医室。丁洁疯狂地跑过来,赤脚上血迹斑斑……再次目睹这一切,我觉得自己就像高加索山顶上的普罗米修斯,尖锐的鹰喙啄食着我的内脏,一次复一次。

  但我们无法可想,只能当旁观者。泪水在我们仨的脸上漫流。广场中的人群慢慢散去,这段历史落幕了。阿楚抹去泪水,启动了时间舱。

  在旁观这幕悲剧第两次半重演时,我一直紧紧拉着书剑的手臂,驾驶舱的阿楚也时时扭头盯着他,我们生怕他再度从这个时空消失。大马的悲剧无法挽回了,因为那是时空没有受到干涉之前的“原生经历”,对它的改变肯定是过度干涉,不会成功的,只会引发时空坍塌。但书剑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它只是那次过度干涉引发的次生灾难,我们可以在命运之门半开之时抢过去把它关住。还好,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二号时间舱启动,顺利返回基地,时空在摇荡了片刻后正常地实体化,我们仨走出时间舱——直到脚下有踩着沙子的质感,我才相信自己这次赌赢了。我们三个抱成一团,喜极而涕。尤其是阿楚,她完全抛掉了此前的冷静沉稳,紧紧抱着死而复生的导师兼恋人,和着泪水狂吻,一点儿不在意旁边的“第三者”。书剑被她的狂轰滥炸弄得皱眉蹙额的,又不忍心把她推开,旁观的我简直忍俊不禁。

  我们从地下通道走出天蓬,乘直升机返回指挥大厅。总指挥和全体人员热烈地迎接我们,候在现场的各大媒体记者簇拥着我们采访。他们祝贺“第一次载人时间旅行”圆满成功,追问我们在外祖父悖论上是否建成了理性之桥。我们三位倒被弄煳涂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杨书剑的“死而复生”觉得奇怪!当然我们很快悟到了原因,书剑悄声对我俩说:

  “什么都不要问。小妹,你说对了,时空在遭遇震荡后,确实会自动回落到改变最少的位置。”

  所以,多余的经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抹去,两个时空尽可能圆滑地接合了。在世人的记忆(经历)里,这是杨先生的第一次载人试验,同行者是助手阿楚,和一位圈外人丁洁(为了保证观察的客观性)。试验观察了28年前的一次校园殉情事件,但遵从“不对时空过度干涉”的准则,没有进行干预。如此等等,如此等等。更奇怪的是,我们乘坐的二号时间舱在返回本时空后,舱外的编号竟然自动变为“一号”!稍后我们调来了试验档案,包括试验前的培训档案,上面白纸黑字,确实记录着“正确”的历史,训练记录中甚至有三名培训人员的逐日签字,包括我自己的!看着这些不知怎么就出现了的亲笔签字,我颇有点哭笑不得,同时心底深处滋生出深深的敬畏——对那只看不见的手,对那位冥冥中不露行迹的管理者。

  现在,惟有我们三位亲历者保留着与世人不同的记忆,这算是两个时空圆滑接合后唯一可见的“接缝”吧。说不准,过一段时间后连这个接缝也会消失,那时我们仨的记忆会彻底被周围同化。

  我在48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成了英雄,至少是在书剑和阿楚心目中——想想吧,一位科技圈外的小女人,仅仅依靠直觉,在生死间发的时刻果断采取了正确行动,救出了一个“理当”死去的大牌科学家!阿楚看我的眼光简直带有仰视了。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以自己的不世功绩反而证明了,我一向非议的书剑的“革命乐观主义”竟然是天然正确的。书剑笑言:

  “小妹,我的直觉也不是一无可取啊。我从来不相信那个唬人的理论,宇宙可不是纸煳的,它既然已经存在150亿年,足以自证它的强悍生命力,哪会因为一个‘针尖大的时空坍塌’就全盘完蛋呢。其实,当时我救下大马后迅速撤走就好了,时空在震荡后会自动回落到安全位置,虽然‘大马被救’这个修改会被抹去,但那一千名围观者绝不会出事的。可惜我当时慌了,反而采取了更加过度的干涉。小妹我不如你,你临大事有静气,处事果断,下次试验一定让你当头儿,我甘愿为你拎包当助手。”

  我哼了一声:“别跟我油嘴滑舌!你这次从鬼门关上逃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我可不愿再见到你的廉价乐观。”

  “我要永远乐观但不要廉价。现在我要做的,是把你加上我再加上阿楚,然后除以三。”

  他说的是三人世界观的融合:乐观主义与敬畏自然;坚硬的理性与神秘主义;坚实的技术与玄妙的直觉;等等。对他的说法,阿楚先是笑着点头,但随之眼神中飘过一丝黯然。我敏锐地猜到她的隐秘心理——书剑这句话不免让人联想起一首著名的古代情诗:

  把你我打碎了,加水重和过。再塑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但在那首诗的世界中是只有两个角色的,没有第三个。现在,经历了这次生死之变、而且大马的复生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之后,丁姐“已经枯死的爱情之花”会不会重新复活?这三个人的关系该如何妥善摆平呢?阿楚既珍惜自己的爱情,也同样珍重丁姐的幸福。

  我对她的彷徨心理淡然一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在失去书剑的那三年里,阿楚身上曾经迅速地多了坚硬、冷静甚至霸气,就像隆头鱼,在鱼群中失去雄性头鱼时,有一只雌鱼会自动转化成雄性,接过首领的角色。但现在那条雄鱼又回来了,于是阿楚又回归了原来的从属地位。这个联想有些不伦不类,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感觉。

  书剑的境界毕竟比我和阿楚高。当我俩还陶醉在喜悦之中、或忙碌于试验后的善后工作时,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往前走了。两天后,书剑把我俩叫到跟前,拿出两张纸,分别给我和阿楚。他平静地笑着,笑容中略带疲惫:

  “我可能把那座桥建好了,你们看看它是否仍有裂缝。”

  我迅速浏览一遍,原来,他已经把我们此前的一些模煳认识,或直觉,升华成表述严密的定理,并且——竟然冠以我的名字!

  时空回溯三定律(丁洁定律)

  1、大自然允许对旧时空进行干涉,但存在强度自限。凡超过自限的过度干涉,其修改痕迹将被自动抹去,转化为局域时空的坍塌。

  2、时空在局部坍塌后将自动回落到“改变最少”的低能态位,但可能残留畸变,畸变大小与过度干涉的幅值成正比。

  3、时空回溯中,凡对“有意识客体”的历史轨迹做出实质性修改的,可判定为过度干涉。

  我问:“你说的‘有意识客体’……”

  “说白了就是:人。第三条的意思是,时空旅行中不能对人的命运作实质性修改。就这个意思。但为了表述严密,我只能用这么拗口的词——还要给其它有自主意识的玩意儿预先留下位置呢,比如100年后的电脑智能。怎么样,你俩同意这三定律吗?。”

  我俩都点头。我说:“但你别把我扯进来,我根本不是搞理论的料,我连读通这个劳什子定律都吃力呢。非要用我的名字为它命名,就像在凤凰头顶插一根野鸭毛。”

  书剑笑了:“不要过谦。谦虚过度是虚伪。这三条定律确实是对你的直觉的总结。我的贡献,仅仅是把本来很直白的东西说得艰涩一点,把它弄得像是理论物理界的行话。阿楚,你说呢?”

  阿楚笑着点头:“没错,这三条都是丁姐最先提出的。我历来佩服丁姐的直觉,可以说五体投地。”

  看着她的表情,我忽然想起又一个被抹去的事件:在失去书剑的那段时间里,阿楚差不多已经攀上了发现时空三定理的高度,巧合的是,她当时也曾建议以我的名字命名。现在,历史被不露行迹地改变了,失去的雄性头鱼回来了,于是阿楚悄悄回到了助手的位置,也就错过了发明时间三定律的机会。这对她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我想了想,说:

  “谢谢书剑,但我真的不感兴趣。如果真要冠以哪个人的名字,就把它给大马吧。”阿楚迅速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不大赞成,便解释道,“当然,大马没有为这个定律贡献任何劳动和思想,但可以这样理解:我们对时间旅行三定律的认识,客观上是大马用生命换来的。”

  书剑与阿楚交换了目光,爽快地说:“可以啊,我们听你的。既然大马不能复活,就让他永远活在这个定律中吧。”

  “谢谢,我替那个世界的大马谢谢你们。”我忽然有点失态,眼圈红了。我的情绪在他们心中同样激起了涟漪,但他们很好地掩饰了。书剑长叹一声:

  “哪儿呀,其实我该替大马谢你才对。不说他了,回到咱们的理论上吧。到此咱们算功德圆满,总算把大自然一个封固严密的黑箱揭开了——但里面还有新的黑箱!比如说:为什么那个无意识的客观上帝如此偏重‘有意识的人’,绝不允许改变任何人的既有命运?他老人家又是如何具体实现那个自限和回落?对于这些,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阿楚哂道:“书剑,你先别急着往前赶了,总得休整几天吧。你说过的,科学永远无法穷尽自然界的黑箱。即使像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样成熟的理论,至今也留有黑箱啊,比如,为什么宇宙中速度有自限?为什么必须是‘有意识的观察者’才能导致量子态的塌缩?同样没人解释得通。”

  我说:“哈,我发现了一点:阿楚,这是你第一次称唿‘书剑’,而不是称唿杨先生。”

  阿楚有点脸红,但那是幸福的晕红。对我的调侃,书剑微笑着没有回应。

  一星期后,三人去沙漠腹地的试验场,这是我临行前的告别。站在巨大的天蓬里(当然它从来没有在时空坍塌中崩碎),立在黑色的基座和透明的时间舱之前,我对两人说:

  “再见——说不定是永别了。我客串了一次表演,这个经历对我已经够了,我从此再不会与时间机器有任何牵扯,我今天就走,回到乡居,带着对大马的回忆度过余生。”

  书剑对我的决定很难过,摇着头责备道:“小妹,这番话太暮气了,你还没到50岁呢,不能活在自我囚禁中。”

  他说话的神态让我心中一酸——忽然想到28年前他对我的责备。如果当时我就……我摇摇头说:“但对于我来说,以后的日子真的是余生了。书剑,阿楚是个好女人,好好待她。早点结婚,你也不年轻了。”

  书剑看看我,看看阿楚,很爽快地答应了。阿楚对这个结果当然很喜悦,但也同样不舍。她红着眼圈同我拥抱,央求我多来看她和书剑,看他们即将建立的家庭。我不忍让她伤心,含煳答应了。

  然后我同书剑拥别。我想最后一次告诫他:慎用这项技术。但想了想,没有多嘴。书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历,不会再贸然行事了。何况我们已经确信:冥冥中有一位管理者在掌控着大局,让每一次时空震荡都回落到“改变最小”的安全位置,不会造成大的灾难——但如果是太过鲁莽的干涉呢?如果连“回落”之后残留的“最小畸变”也足以抹平地球呢?

  眼下书剑正在兴头上,我不想多说。我想,以后我会把这点担心慢慢渗给他,渗给阿楚。

  我在直升机上与两人再次挥别,飞离了这片沙漠。前座的驾驶员礼貌地同我寒暄着,但我一直在向后注目,直到那座光彩闪烁的天蓬渐渐隐到地平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