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创作后记》


久未提笔了,看过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特德·蒋的《你一生的故事》,触发了灵感。写作是感的触发是一种很奇怪的事,不大好捉摸,比如这次,我就说不准究竟是文中哪点触发了我。

  也许首先是因为:特德的这篇故事是典型的哲理科幻,与我的写作路子相近,所以我对其写作脉络很熟悉,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作者首先是对一种自然机理有了感悟,然后才开始搭建故事构架(我也历来如此)。特德在《篇后记》中说得很明白:“我对物理学中的变分原理的喜爱催生了这个故事。”文中提到光的折射原理:光线从A点经空气到达界面B点,在水中发生折射到达C点,这是遵循因果关系而完成的事件;但其折射曲线必定是从A到C所有可能路线中耗时最少的路径,这又悄然转向目的论了,就像上帝在命令光线:令尔等以最短时间完成尔等使命——而为了能做到这一点,光线必须从开始出发时就预知途中的一切!它所反映的自然深层机理确实有很大的震撼力。

  故事情节:女主人公费尽心机破译了外星人的口头语言(称作七文A),随即又发现了与口头语言完全无关的书面语言(七文B),奇特的是,七文B是整体性的,书写一篇支章就是把单词拼装成一个复杂的大团块,而且书写者在写下第一笔时,必须知道结尾。女主人公在学习七文B的过程中,也学会了外星人感知世界的方式,可以同时感知过去、现在和未采。

  作者构建了一个饶有趣味的故事,以至于读者把它当成星际语言学的小说来读,而忘了作者的本意。其实他在推进故事时,时时没有离开哲理内核的阐述,七文B的“预知未来”只是为了衬托光线的“预知未来”,是为了建立一个目的论占主导的物理世界。在这方面,他也恰恰犯了哲理科幻作者常有的毛病:故事情节过分服务于哲理阐述,因而故事的构建难免受到削弱,这一点我不想多说了。

  这篇小说是复线结构,另一条故事线写了主人公女儿的一生。两条故事线的关联是哲理上的,可惜这种联系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不妨理一下作者的思维脉络:故事的哲理内核:物理学中的变分原理;引出物理世界的因果论和目的论,而目的论也可表述为“光线预知未来”。当然光不可能真的预知未来,但作为一种叙述角度是没有错的;从物理世界的预知未来,转向人类杜会中的预知未来;预知未来又不能挽救女儿的生命,从而走向宿命论。

  这四个步骤,前两个是天然正确的,是源于变分原理本身的震撼力,所以作者的阐述非常厚重,耐得起咀嚼;但从中引出人类社会的“预知未来”,尤其是向宿命论的转化,则显然缺乏厚重的逻辑基础,是不能仔细考究的。比如,我就想不通,为什么已经能够预知未来的女主人公,明明知道女儿会在二十五岁那年死于国家公园的攀岩,偏偏就不能设法救她一命这不是死抬杠,因为其中涉及的恰恰是那个解不开的结:预知未来不可能有自由意志,有自由意志就不会有可预知的本来,作者硬要把互相对抗的二者纳入同一个故事框架,由此生发的情节必然不能令人信服。

  这也是哲理科幻作者常常遇到的一个问题:如果你所阐述的确实是客观规律,像本文中的变分原理,你就会左右逢源。但若阐述的哲理本身就存在悖误,你在组织情节时就会左支右绌。

  作者非常聪明,他把耐得起咀嚼的东西作为明线,浓墨重彩;而把耐不起咀嚼的东西作为暗线,若隐若现,读者一般不会注意到其中逻辑上的薄弱。毕竟读者看小说是为了阅读上的愉悦,不是上逻辑课。姚海军先生在《导读》中说:“小说采取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交替推进的手法,字里行间洋溢着科幻小说特有的奇异感,读者能感受到一种缘于宿命的忧伤,那忧伤融和着诗一般的意象,最终凝聚成女主人公的感叹——‘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友’。”这番评论深得文章的精髓。

  好,现在可以说说我的灵感从何而来了:首先,我看到了一篇很亲切的纯粹的哲理科幻,它所阐速的自然机理拨动了我的内心之弦;其次,作品弥漫着宿命的忧伤,但这种宿命观并不能耐得住咀嚼;最后一点,作品的技巧非常高明,足以弥补上述的不足,所以,我想借鉴特德的高明手法,写一个“真正宿命”的故事,要比特德的故事更耐得起咀嚼——这点狂妄使我最后写成了这篇故事。我的小说也有两条故事线,第一条写自然界中的宿命,我相信这一条完全耐得住咀嚼;第二条写人世上的宿命,我想这一条基本耐得住咀嚼(时间旅行的悖论除外)。当然,我知道这两句吹牛也就竖起了两个箭靶,我等着读者来攻打。

  为了感谢特德的启迪,也明白指出我这篇小说的师承由来,我有意采用了和他只有一字之差的标题。顺便说一句:特德·蒋是当代最优秀的华裔科幻作家,虽然只发表了八篇作品,却让他捧回了雨果奖、星云奖、斯特金奖、坎贝尔奖在内的所有科幻大奖的奖杯。他的《巴比伦塔》非常出色,早已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科幻世界》那儿有他的结集,书名即《你一生的故事》。不过我可不是为杂志社作广告,透露一点吧,本集中一半以上的作品,中国读者可能不会热乎的。不过时我来说,本集中有《巴比伦塔》和《你一生的故事》,已足够我棒读了,前者我读了五遍,后者我读了八遍——够fan了吧。 

《一生的故事》

 

 

  我的一生,作为女人的一生,实际是从30岁那年开始的,又31年后结束。30岁那年是2005年,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又同样突然地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又31年后,2038年的8月4日,是你离开人世的日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我早就预感的结局。

 

  此后,我只靠咀嚼往日的记忆打发岁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亲的一生,我的一生。

 

  还有我们的一生。

 

  那时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个独立院落。如果你死后有灵魂;或者说,你的思维场还能脱离肉体而存在,那么,你一定会回味这儿,你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硕大的葡萄架撑起满院的荫凉,向阳处是一个小小的花圃,母狗灵灵领着它的狗崽在花丛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长满了肥大的瓦粽,屋檐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阳光和月光在葡萄叶面上你来我往地交接,汇成时光的流淌。

 

  这座院落是我爷奶(你曾祖父母)留给我的,同时还留下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够维持我简朴自由的生活。我没跟父母去外地,独自在这儿过。一个30岁的老姑娘,坚持独身主义。喜欢安静,喜欢平淡。从不用口红和高跟鞋,偶尔逛逛时装店。爱看书,上网,听音乐。最喜欢看那些睿智尖锐的文章,体味“锋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过时空与哲人们密语,梳理古往今来的岁月。兴致忽来时写几篇老气横秋的科幻小说(我常用的笔名是“女娲”,足见其老了),挣几两散碎银子。

 

  与我相依为伴的只有灵灵。它可不是什么血统高贵的名犬,而是一只身世可怜的柴狗。我还是小姑娘时,一个大雪天,听见院门外有哀哀的狗叫,打开门,是一只年迈的母狗叼着一只狗崽,母狗企盼地看着我,那两道目光啊……我几乎忍不住流泪,赶忙把母子俩收留下来,让爷爷给它们铺了个窝。冰天雪地,狗妈妈在哪儿完成的分娩?到那儿找食物?一窝生了几个?其它几只是否已经死了?还有,在它实在走投无路时,怎么知道这个门后的“两腿生物”是可以依赖的?我心疼地推想着,但没有答案。

 

  狗妈妈后来老死了,留下灵灵。我在它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母爱,为它洗澡,哄它吃牛奶,为它建了一个漂亮的带尖顶的狗舍,专用的床褥和浴巾常换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我父亲有一次回家探亲,对此大摇其头,直截了当地说:陈影,你不能拿宠物代替自己的儿女。让你的独身主义见鬼去吧。

 

  我笑笑,照旧我行我素。

 

  但后来灵灵的身边还是多了你的身影,一个蹒跚的小不点儿,然后变成一个精力过剩的小男孩。变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傥的男人。离家。死亡。

 

  岁月就这样水一般涌流,无始也无终。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它驻足或改道。河流裹胁着亿万生灵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还有“大妈妈”,一种另类的生灵。

 

  30岁那年,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真正意义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网,不是进聊天室,我认为那是少男少女们喜爱的消遣,而我(从心理上说)已经是千年老树精了。我爱浏览一些“锋利”的网上文章,即使它们有异端邪说之嫌。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对医学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的(也够老了,和女娲有得一比)。文章说:几千年的医学进步助人类无比强盛,谁不承认这一点就被看成疯子,可惜人们却忽略了最为显而易见的事实――

 

  “……动物。所有动物社会中基本没有医学(某些动物偶尔能用植物或矿物治病),但它们都健康强壮地繁衍至今。有人说这没有可比性,人类处于进化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体越易受病原体的攻击;何况人类是密集居住,这大大降低了疫病爆发的阈值。这两点加起来就使医学成为必需。不过,自然界有强有力的反证:非洲的角马、瞪羚、野牛、鬣狗和大猩猩,北美驯鹿,南美的群居蝙蝠,澳洲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们和人类一样属于哺乳动物,而且都是密集的群居生活。这些兽群中并非没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个体死亡。但死亡之筛令动物种群迅速进行基因调整,提升了种群的抵抗力。最终,无医无药的它们战胜了疫病,生气勃勃地繁衍至今――还要繁衍到千秋万代呢,只要没有人类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这么一想真让人类丧气。想想人类一万年来在医学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资源!想想我们对灿烂的医学明珠是多么自豪!但结果呢,若仅就种群的繁衍、种群的强壮而言(不说个体寿命),人类只是和傻傻的动物们跑了个并肩。大家说说,能否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医学能大大改善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但对种群而言并无益处?!

 

  “――或许还有害处呢。医学救助了病人,使许多遗传病患者也能生育后代,终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过了进化之筛;药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滥用,又使人类免疫系统日渐衰弱。总的说来,医学干扰了人类种群的自然进化,为将来埋下琮琮作响的定时炸弹。所以,在上帝的课堂上,人类一定是个劣等生,因为那位老考官关注的恰恰是种群的强壮,从不关心个体寿命的长短。”

 

  这些见解真真算得上异端邪说了,不过它确实锋利,让我身上起了寒栗。文章的结尾说:

 

  “这么说,人类从神农氏尝药草时就选了一条错路?!┄┄非常可惜,即使我们承认这个观点的正确,文明之河也不会改变流向。医学会照旧发展。药物广告继续充斥电视节目。你不会在孩子高烧时不找医生,我也不会扔掉口袋里的硝酸甘油。原因无它: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对每个人而言,个体的生存比种群的延续份量更重。而对个体的救助必然干扰种群的进化,这是无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所以――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只当我是放屁。人类还将沿着上帝划定之路前行,哪管什么琮琮作响的声音。”

 

  我把这个帖子看了两篇,摇摇头――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锐利,但它充其量是一篇玄谈而已。我把它下载,归档,以便万一哪篇小说中用得上。

 

  灵灵已经在腿边蹭了很久,它对每晚的洗澡习惯了,在催促我呢。我关了电脑,带灵灵洗澡,再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把它放出浴室。灵灵惬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门。我自己开始洗澡。

 

  不久我听到灵灵在门口惊慌地狂吠,我喊:灵灵!灵灵!你怎么啦?灵灵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出屋门,拉开院中的电灯。灵灵对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团混沌,似乎空气在那儿变得粘稠浑浊。浑浊的边缘部分逐渐澄清,凸显出中央一团形状不明的东西。那团东西越来越清晰,变得实体化,然后在两双眼睛的惊视中变成一个男人。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说是大男孩,很年轻,大约二十一二岁。身体蜷曲着,犹如胎儿在子宫。身体实体化的过程也是他逐渐醒来的过程,他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实说,从看到这双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灵灵的狗妈妈在大雪天叫开我家院门时就是这样的目光。我会像保护灵灵一样,保护这个从异相世界来的大男孩――他无疑是乘时间机器跨越时空而来,作为科幻作家,我对这一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渐消去,站起身。一具异常健美的身躯,是古希腊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大约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肤光滑润泽,剑眉星目。他看见我了,没有说话,没有打招唿的意愿,也不因自己的裸体而窘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刚才狂吠的灵灵立时变了态度,欢天喜地扑上去,闻来闻去,一窜一蹦地撒欢儿。灵灵在我的过度宠爱下早把野性全磨没了,从不会与陌生人为敌,在它心目中,只要长着两条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应该眷恋和亲近。灵灵的态度加深了我对来客的好感――至少说,被狗鼻子认可的这位,不会是机器人或外星恶魔吧。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大男孩竟然是从300年后来的一个杀手,而目标恰恰是――我、我未来的丈夫和儿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着说:“哟,这么赤身裸体可不符合作客的礼节。从哪来?过去还是未来?我猜一准是未来。”

 

  来人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然后不等邀请就径直往屋里走,吩咐一声:“给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灵灵跟在他后边进屋,先请他在沙发坐下。我到储藏室去找衣服,心想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宾至如归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带一个“请”字。我找来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说你先将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给你买合体的衣服。来人穿好,衣服紧绷绷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显得很可笑。我笑着重复:

 

  “先将就吧,明天买新的。你饿不饿?给你做晚饭吧。”

 

  他仍然只点点头。我去厨房做饭,灵灵陪着他亲热,但来人对灵灵却异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样子没把它踢走已经是忍让了。我旁观着灵灵的一头热,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丝面做好,客人不见了,原来他在院中,躺在摇椅上,双手枕头,漠然地望着夜空。好脾气的灵灵仍毫不生分地陪着他。我喊他回来吃饭:

 

  “不知道未来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尽管说。”

 

  他没有说,低头吃饭。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是一个陌生女人,声音很有教养,很悦耳,不大听得出年龄。她说:

 

  “你好,是陈影女士吧。戈亮乘时间机器到你那儿,我想已经到了吧。”

 

  这个电话让我很吃惊的,它是从“未来”

 

  打到我家,它如何通过总机中转――又是通过哪个时代的总机中转,打死我也弄不明白。还有,这个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次时间旅行开始就是以我家为目的地,并不是误打误撞地落在这儿。至于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妈妈,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恋人,因为声音中有一种只可意会的宽厚的慈爱,长辈施于晚辈的那种。我说:

 

  “对,已经到了,正在吃饭呢。”

 

  “谢谢你的招待。能否请他来听电话?”

 

  我把话机递过去:“戈亮――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电话。”

 

  我发现戈亮的脸色突然变了,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僵硬。他极勉强地过来,沉着脸接过电话。电话中说了一会儿,他一言不发,最后才不耐烦地嗯了两声。以我的眼光看来,他和那个女人肯定有什么不愉快,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不愉快。电话中又说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知道了。我在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电话回交给我。

 

  那个女人:“陈女士――或者称陈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着说:“如果你想让我满意,最好直唿名字。”

 

  “好吧,陈影,请你关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时间适应肯定相当困难。让你麻烦了。拜托啦,我只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兴,因为一个300年后的妈妈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人。“不必客气,我理解做母亲的心――哟,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亲吗?”

 

  我想自己的猜测不会错的,但对方朗声大笑:“啊,不不,我只是……用你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机器人;用我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量子态非自然智能一体化网络。我负责照料人类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实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惊。当然,电脑的机器合成音在300年后发展到尽善尽美――这点不值得惊奇。我吃惊的是“她”尽善尽美的感情程序,对戈亮充满了母爱,这种疼爱发自内心,是作不得假的。那么,为什么戈亮对她如此生硬?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后,等我和戈亮熟识后,他说,在300年后的时代,他们一般称她为“大妈妈”,“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管的大妈妈。她的母爱汪洋恣肆,钵满罐溢,想躲开片刻都难。”戈亮嘲讽地说。

 

  大妈妈又向我嘱托一番,挂了电话。那边戈亮低下头吃饭,显然不想把大妈妈的来电作为话题。我看出他和大妈妈之间的生涩,很识相地躲开它,只问了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从300年后打来电话使用的是什么技术,靠什么来保证双方通话的“实时性”,而没有跨越时空的迟滞。没想到这个问题也把戈亮惹恼了,他恼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说: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问了。如果来客是这么一个性情乖张、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爷,我也懒得伺候他。素不相识,凭什么容他在我家发横?只是碍于大妈妈的嘱托,还有……想想他刚现身时迷茫无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软了,柔声说: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刚刚经过300年的跋涉啊。”我笑着说,“不知道坐时间机器是否像坐汽车一样累人。我去给你收拾床铺,早点休息吧。”

 

  但愿明早起来你会可爱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过后,等我和戈亮熟悉后,我才知道那次问起跨时空联络的原理时他为啥发火。他说,他对这项技术确实一窍不通,作为时间机器的乘客,这让他实在脸红。我的问题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这项技术牵涉到太多复杂的理论、复杂的数学,难以理解的。他见我没能真正理解他的话意,又加了一句:

 

  “其复杂性已经超过人类大脑的理解力。”

 

  也就是说,并不是他一个人不懂,而是人类全体。所有长着天然脑瓜的自然人。

 

  60年前,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在太平洋深处的某个小岛上修了临时机场。岛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们属于哪个民族),还处于蒙昧时代。自然了,美国大兵带来的20世纪的科技产品,尤其是那些小杂耍,像打火机啦,瓶装饮料啦,手电筒啦,让这些土人们眼花缭乱,更不用说那只能坐人的大鸟了。二战结束,临时机场撤销,这个小岛暂时又被文明社会遗忘。这些土人们呢?他们在酋长的带领下,每天排成两行守在废机场旁,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白皮肤的神”再次乘着“喷火的大鸟”回来,赐给他们美味的饮食、能打出火的宝贝,等等。

 

  无法让他们相信飞机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们一样的人)制造的。飞机升空的原理太复杂,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数学,超出了土人脑瓜的理解范围。

 

  不到三岁时你就知道父亲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复杂,超出了你那个小脑瓜中已灌装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释,用你所能理解的词语。我说爸爸睡了,但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呢是晚上睡觉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你问:爸爸为什么不会醒来,他太困吗?他在哪儿睡?他那儿分不分白天黑夜?这些问题让我难以招架。

 

  等到你五岁时亲自经历了一次死亡,灵灵的死。那时灵灵已经15岁,相当于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体日渐衰弱。我们请来了兽医,但兽医也无能为力。那些天,灵灵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边唤它,它只是无力地抬起头,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来了,摇摇晃晃走向我们。你高兴地喊:灵灵病好了,灵灵病好了!我也很高兴,在碟子里倒了牛奶。灵灵只舔了两口,又过来在我俩的腿上蹭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返回狗窝。

 

  我想它第二天就会痊愈的。第二天,太阳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灵灵,灵灵不应。你说:妈妈,灵灵为啥不会醒?我过来,见灵灵姿态自然地趴在窝里,伸手摸摸,立时一道寒意顺着我的手臂神经电射入心房:它已经完全冰凉了,僵硬了,再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它昨天已经预知了死亡,挣扎着走出窝,是同主人告别的呀。

 

  你从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愿相信,胆怯地问我:妈妈,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会醒了?我沉重地点点头。心里很后悔没有把灵灵生的狗仔留下一两个。灵灵其实很孤独的,终其一生,基本与自己的同类相隔绝。虽然它在主人这儿享尽宠爱,但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用纸盒装殓了灵灵,去院里的石榴树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眼眶中盈着泪水。直到灵灵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确实”再也不会醒了,于是嚎啕大哭。此后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没有几天,你的问题就进了一步,你认真地问:“妈妈,你会死吗?我也会死吗?”我不忍心告诉你真相,同样不忍心欺骗你。我说:“会的,人人都会死的。不过爸妈死了有儿女,儿女死了有孙辈,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你苦恼地说:“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妈妈你想想办法吧,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只有叹息。在这件事上,连母亲也是无能为力的。

 

  你的进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岁时你就告诉我:“其实人类也会死的。科学家说质子会衰变,宇宙会坍塌,人类也当然也逃不脱。人类从蒙昧中慢慢长大,慢慢认识了宇宙,然后就灭亡了,什么也留不下来,连知识也留不下来。至于以后有没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没有新人类,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妈妈,这都是书上说的,我想它说得不错。”说这话时你很平静,很达观,再不是那个在灵灵坟前嚎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维的锋利,就像奥卡姆剃刀的刀锋。从那时我就怀着隐隐的恐惧: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长大后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尽力避免的结果呀,我对你父亲有过郑重的承诺。

 

  在我的担忧中,你一天天长大了。

 

  大妈妈说戈亮很难适应300年后的世界。其实,戈亮根本不想适应,或者说,他在片刻之间就完全适应了。从住进我家后,他不出门,不看书,不看电视,不上网,没有电话(当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和亲人),而且只要不是我挑起话头,他连一句话都懒得说,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爱躺在院里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看天空,阴沉沉的样子,就像第一天到这儿的表现一样。这已经成了我家的固定风景。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几天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没有向这个客人发出过邀请,他也从没想过要征求主人的意见,而且住下后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我想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人如此错爱?一个被母亲惯坏的大男孩,没有礼貌,把我的殷勤服务当成天经地义,很吝啬地不愿吐出一个“谢”字。不过……我没法子不疼爱他,从他第一次睁开眼、以迷茫无助的目光看世界时,我就把他揽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学家说家禽幼仔有“印刻效应”,比如小鹅出蛋壳后如果最先看见一只狗,它就会把这只狗看成至亲,它会一直跟在狗的后面,亦步亦趋,锲而不舍。看来我也有印刻效应,不过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我,于是我就把他当成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费尽心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得到的评价却令我丧气,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讲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选衣服,把他包装成一个相当帅气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还要先调好水温,把洗发香波和沐浴液备好。

 

  说到底,戈亮并不惹人生厌,他的坏脾气只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我真正不满的是他对灵灵的态度。不管灵灵如何亲热他,他始终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劝他,不要冷了灵灵的心,看它多热乎你!戈亮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任何宠物,见不得它们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气,再次领教了他的坏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