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儿子的丧事后,司马完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并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死,不是的,这个计划他早就筹划好了,自从确认中国在这场准备不足的战争中必然失利后,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半年之前,他就开始了秘密筹划。但儿子的牺牲无疑也是一次轻轻的推动,在道义上为他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他办妥了去中立国瑞士的护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访问,然后准备从那儿到美国,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把自己五十六公斤质量的身体变为一个绚丽的巨火球。

 
  妻子因爱子的死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他在出发前一直尽量抽时间安慰妻子。在这样的时刻,语言的力量太苍白了,他只是默默地陪着她,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眼睛,或者轻柔地摸着她的手背。其实他的悲痛并不比妻子稍轻,妻子睡熟后,他睡不着,一个人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望着深邃的夜空,思念着儿子,心疼着妻子,也梳理着自己的一生。他常说自己当一个武器科学家纯属角色反串,他的一生只是为了探索宇宙终极真理,享受思维的快乐。他们(一六○小组的伙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属于全人类的。他也曾真诚地发誓,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但他终究是尘世中人,当他的思维翱翔于宇宙深处时,思维的载体还得站在一个被称作中国的黄土地上。这儿有流淌五千年的血脉之河、文化之河,这儿的人都是黄皮肤,眼角有蒙古褶皱,有棚同的基因谱系。他必须为这儿、为这些人,尽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虽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于一个终极科学家的道德观,有悖于他的本性。
 
  他在无尽的思考中逐渐淬硬自己的决心。他并非没有迟疑和反复,不过他最终确认只能这样做。
 
  他一直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但妻子也许早已洞察到了。娶了这么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这点不便——他一般无法在妻子面前隐藏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些天来,儿子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离愁,甚至没为他准备出门的衣物,晚饭后,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司马完发现妻子眼神像秋水一样清明。妻子冷静地、开门见山地说:“老马,后天你就要走了,去行那件事了吧?”
 
  “对。我要走了。”
 
  “你打算在哪儿引爆自身?”
 
  司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着,不加解释,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隐瞒,直言道:“还没定,到美国后我会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之意在于威慑,不愿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
 
  妻子叹息道:“即使这样,恐怕死者也是数万之众了。”
 
  司马完沉重地点头:“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愿这样做……”
 
  妻子叹息一声:“我没打算劝你。你已决定的事,别人没法改变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筹划,大约半年前就开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后最后定型。你决定赴死后开始推荐史林接你的空缺。我对这些很清楚,因为,”她对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联网中,我曾悄悄叩问了你的潜意识。”
 
  司马完惊讶地看看妻子,认真回忆了一下,没能回忆到那次联网时妻子对他的思维侵入。他素来佩服妻子的智商,这会儿更佩服了。虽然那时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但还是没能瞒过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卓君慧接着说:“那次我还同时叩同了其他五个人。他们大都会恪守一六○小组制定的道德红线,即:在任何情况下,决不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
 
  司马完诚心诚意地说:"我敬重他们,也羡慕他们——如果我也能坚持那样的决定就太幸福了。
 
  他们的心地比我纯净。"
 
  卓君慧仍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除了一个人。我是说,有可能背离这条红线的,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当然他现在不会这样干,但一旦你用终极能量改变了战争的均势,他也会背离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说名字,你大概能猜出他是谁吧。”
 
  司马完迟疑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松本清智?”
 
  “对,是他。你——想想吧。”
 
  卓君慧没有深谈,但司马完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前景。敌我双方都握着这种撒的力量,战争最终会变成终极能量的对决,双方将同归于尽,没有胜利者——如果不说地球毁灭的话。
 
  不过,在这一瞬间,司马完马上想到了史林。
 
  从以色列回来后,妻子曾经同那个年轻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然后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战争爆发后拒绝回国。司马完对此一直有怀疑,他了解那个青年,他和儿子一样。血是热的,在战争来临时拒绝回国不符合他的为人。这么说,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着妻子的眼睛,轻声问:“但你已经事先做了必要的安排?”
 
  妻子点点头:“对,史林。昨天我已经通知他开始行动。咱们等一等,等到那边的结果再说吧。”
 
  此时史林正待在日本千叶县一家拉面馆里。战争爆发后他拒绝回国,求他的叔爷为他办了暂居证,但此后他坚决拒绝了叔爷的挽留,离开叔爷在东京的家,到千叶县 “和爱屋”拉面馆找到了工作,并住在这里。其实离开北京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用一千元的学费,花费一天时间在一家兰州拉面馆中学会了拉面技艺。他那高达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虚的,在体力活上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到“和爱屋”半个月后,他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可以把手中的面拉得比头发还细,是这里挂头牌的拉面师了。
 
  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面,离东京不远。这儿受战争影响不大,拉面馆生意相当红火,每天晚上到十一点后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但他在睡觉前总要抽点时间看看专业书。
 
  战争终归要结束的,而自己也终归会卸掉戏装(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归自我。
 
  他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在这段时间锈死,至少要让它保持怠速运转吧。
 
  他所看的专业书就包括松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计算》、《杨-米尔斯理论中的非规范对称》、《物质前夸克层级的自发破缺》、《奇点内的高熵和有序》等。这些著作写得极为出色,浅中见深,举重若轻,逻辑非常清晰,给人的感觉是数学博士到小学讲加减法。如果是过去,阅读之后史林只会空泛地称赞一番,但现在他知道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内在原因——松本清智已经知道了宇宙终极定律,虽然著作中只字未提,但以已经破解的终极定律来来统摄这些前期的理论探讨,那就像登山者到达山顶后再回头看走过的路,当然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了。
 
  史林很敬重松本清智教授,所以对自己将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从以色列回来后,卓师母和他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他才知道,自他们到达以色列之后的一切举动,包括让史林走进一六○小组的圈子内,包括卓师母主动向他透露有关终极武器的情报,实际上都属于一次周密的策划——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计划。司马老师是第一个计划的策划者,他决心背离一六○小组的道德红线,用终极武器来改变战争的结局,于是推荐史林来接替自己死后留下的空缺;卓师母敏锐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计划,不动声色地作了补救,并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脑联网查清了各人的潜意识。
 
  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对史林坚决地说:“决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不管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对其采取断然措施!”
 
  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但卓师母用一个深刻的比喻把他说服了。卓师母说:"假如一群二十世纪的文明人在海岛上发现一个野蛮人部落,他们还盛行部族仇杀,甚至吃掉俘虏。这当然是很丑恶的行为,文明人会怜悯他们,劝阻他们,但并不会仇视他们,因为他们的社会心智还没进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时劝阻不住,文明人会寄希望于时间,期待他们的心智逐渐开化。不过,如果因为痛恨他们的丑恶而大开杀戒,用原子弹或艾滋病毒把他们灭族,那这样的文明人就比野蛮人更丑恶了!
 
  “相对于一六○小组的成员来说,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也处于蒙昧阶段,想想吧,他们仍然那么迷恋危险的武器玩具,热衷于用战争来解决人类内部的争端。但这是现实,没办法的,无法让他们在一夕之间来个道德跃升,也只能奇希望于时间。可是,如果我们也头脑发热,甚至把‘五百年后的技术’用于今天的战争,帮助一部分人去屠杀另一部分人,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丑恶了!”
 
  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怀完全征服了,心悦诚服地执行师母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在日本住下来,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拉面师傅,每星期按时到警察厅报告自己的行踪(这是日本警方对敌国侨民的要求),其余时间就窝在“和爱屋”拉面馆里。日本社会中本来就有浓厚的军国主义思想,战争更强化了它。
 
  拉面馆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刺耳的言论,甚至有狂热的右翼分子知道这位拉面师傅是中国人,常常来向他挑衅。但史林对这些挑衅安之若素。
 
  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这天,他正在操作间拉面,服务员惠子小姐过来喊他,说一位客人要见见中国拉面师傅。顺着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饭馆里的酱油拉面。史林走过去,那人抬起头,微笑着问:“你是史林君?从中国来的?”
 
  “对。”
 
  “听说你曾是物理学硕士?”
 
  “对。”
 
  “你认识卓君慧女士吗?”
 
  “认识的,她是我的师母。先生你是……”
 
  那人改用汉语说:“卓女士托我捎来一样东西。”他把一个很小的纸包递过来,里面硬硬的像是一把钥匙。然后唤服务员结账,走了。
 
  当天晚上,史林向拉面馆老扳递了辞呈,说他的叔爷让他立即回东京,家里有要事。老板舍不得这个干活卖力、技术又好的拉面师,诚心诚意地作了挽留,留不住,便为他结清了工资。
 
  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经到了东京大学物理系办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东京车站,用那位信使交给他的钥匙,打开车站寄存处第二十三号寄存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包。包内是一枝电击枪,美国XADS公司研制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强大的紫外线激光脉冲将空气离子化,产生长长的、闪闪发光的等离子体丝,电流再通过这一通路击向目标。为了将人击晕而又不造成致命伤害,所用的电脉冲必须极强,但持续时间又极短,每次只有零点四皮秒(一皮秒等于一百亿分之一秒),这相当于瞬间作用能量达到一万兆千瓦。
 
  这是一种非杀伤性武器,一般用于警察行动。
 
  但史林手中这个型号的震击枪强度可调,在最强挡使用,可以使目标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变成植物人,无论是催苏醒药物还是高压氧舱都无能为力。致残效果是非常可靠的,美国XADS公司对其作过缜密的研究和动物实验,史林阅读过有关的实验数据。现在,这只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
 
  秘书去喊松本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史林打量着松本的办公室。原来松本是很有性格特点的,大学物理系主任的办公室应该很严肃,但这儿贴满了漫画,似乎都是从科普著作或科幻读物中摘录并由他重新绘制的,而且全都和宇宙终极定律暗暗相合。
 
  这张画上是一个麻衣跣足、长发遮面的上帝,他在向宇宙挥手下令:我要空间有褶皱,于是就有了褶皱;那儿仍是这位上帝,右手托着下巴苦苦思索:我该不该用另外的办法来造出下一个宇宙?后墙上的画更让他感到亲切,那是一群小人,推着小车,排成长队,向地球之外的一个桶里倾倒垃圾,而这个桶则连着绳索和种种可笑的滑轮,控制其速度后坠向下面的黑洞。这正是他向卓师母提及的那个“释放物质的终极能量”的设想啊。
 
  他欣赏着这些漫画,从中感受到松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后他用手捏了捏皮包,里面硬硬的,是那件杀人武器。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松本先生进来了,一眼就认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们在以色列见过一面。你怎么这会儿来日本。”
 
  史林立起身,恭谨地说:“我已经在日本停留一年多了,战前我来日本探亲,战争爆发后我没有回去。”
 
  松本看看他,没有说话。松本不赞成战争,但也不赞成一个年轻人逃避对国家的责任。这两种观点是相悖的,用物理学家的直觉或形式逻辑都无法理清它。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让他对史林心存芥蒂。不过他没有把心中的芥蒂表示出来,亲切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有难处尽管说,我同你的老师、师母都是很好的朋友。”
 
  “谢谢松本先生。我没有什么难处。我来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
 
  松本扬扬眉毛:“是吗,是受卓女士所托?请问吧。”
 
  “请问松本先生,你会把终极能量用于这场战事吗?”
 
  松本愣了一下,没想到史林会直率地问这个问题。一般来说,一六○小组的组员们都不在那间地下室之外谈论与终极定律有关的话题。他简单地说:“不会。这是所有组员的共识。”
 
  “但如果某个人,比如我的老师司马完,首先使用了它,从而改变了战争的均势,那时你会使用它吗?”
 
  松本感受到这个问题的分量。认真地思考着,史林这个问题不会是随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马完的某个重要决定。在他思考时,史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松本坦率地说:“如果是在那样的情势下,我会考虑的。”
 
  史林从皮包中拿出那把电击枪,苦涩地说:“松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师母说,决不能让终极能量变成杀人武器,那对人类太危险了。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须事先就对你和司马完先生采取行动。我真的很抱歉,我是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在松本先生吃惊的盯视中,他扣响了扳机。松本身体猛然抽搐,脸朝后跌了下去。史林抢上一步抱住他,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坐在外间的女秘书透过玻璃看见屋里发生的事,尖叫一声,向外面跑去。史林没有跑,他把松本先生抱到沙发上,仔细放好,用沉重的目光端详着他。松本脸上冻结着惊讶的表情,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发生反应,他已经成为植物人了。史林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机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那位送钥匙的信使。一个给东京警视厅。然后他就端坐在松本先生身边,等着警察到来,在妻子扣动XADS电击枪扳机的那一瞬间,司马完没有恐惧而只有轻松。妻子把他身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他相信妻子随后会把这副担子背起来,肯定会背起来的。她比自己更睿智。
 
  一道闪闪发光的细线从枪口射向他的头部,然后,强劲的电脉冲顺着这个离子通道射过来。司马完仰面倒下去,妻子抢前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发上,苦涩地看着丈夫。她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息着。
 
  战争没有改变贝利茨闲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华半岛上的奥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与老妻带着爱犬巴比步行到海滨,驾着私人游艇在海上徜徉一个上午。这天他们照旧去了,他扶着妻子上了游艇,巴比也跳上来了,他开始解缆绳。忽然海滨路上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很远就听见有人在喊:“是贝利茨先生吗?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贝利茨站直了,手搭凉棚,狐疑地看着来人。
 
  一个警官下来,向他行礼:“你是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肯尼思·贝利茨先生吗?”
 
  “对,我是。”
 
  “请即刻跟我们走,总统派来的直升机在等着你。”
 
  他十分纳闷,想不通总统突然请他干什么?但他没有犹豫,立即跳到岸上,对老妻简单地道别。
 
  他说:“琳达,你不要出海了,你自己驾游艇我不放心。”
 
  琳达说:“你快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他同老妻扬手告别,坐上警车。那时他不知道,这是他同老妻最后的见面了。两个小时后,他来到白宫的总统办公室。会议室中坐着一群人,有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单从这个阵势看,总统一会儿要谈的问题必定非同小可。屋里,椭圆形办公桌上插着国旗、总统旗及陆、海、空、海军陆战队四个军种的军旗,天花板上印着总统印记,灰绿色的地毯上则嵌有美国鹰徽。他进去时,总统起身迎接,握手,没有寒暄,简洁地说:“谢谢你能及时赶来。贝利茨先生,有一位中国人,卓君慧女士,要立即同你通话。是通过元首热线打来的。你去吧。”
 
  白宫办公室主任领他来到热线电话的保密间,总统和国务卿跟着他进来。贝利茨拿起话机,对方马上说:“是老贝吗(卓君慧常这样称唿他),我是卓君慧。”
 
  “对,是我。”
 
  “我有极紧要的情况对你通报。请把我的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并请充分运用你的影响力,务必使他们了解情况的严重性。因为,”她冷峭地说,“据我估计,他们的理解力不一定够用的。”
 
  “我会尽力的。请讲。”
 
  卓君慧言简意赅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卡斯皮的谈话,她丈夫司马完的打算,她对一六○小组其他六个成员意识的的秘密探查——“我很歉疚,我的秘密探问是越权的。我……”
 
  “你的道歉以后再说,说主要的。”
 
  “我确认,小组中有两人,即我的丈夫和松本清智先生,会把终级能量用于当前的战争。我随后又用其他方法,对两人的态度作了直接验证。验证后我采取了断然行动,使用美国XADS电击枪使他们变成了植物人。关于松本先生的情况,你们可以通过日本政府得到验证;关于我丈夫的情况,你是否需要亲自来验证一下?这一点很重要,你可以带上一个官方代表。”
 
  贝利茨已经猜到了卓君慧以下要谈的事。他略徼犹豫,说:“不需要了,我信得过你。继续说吧。”
 
  她加重语气说:“我们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自我克制,希望这种克制能得到善意的回应。”她重复道,“希望你能把这些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诺亚方舟的存亡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我希望在三天内听到回音,可以吗?”
 
  “可以的,三天时间够了。再见。”
 
  “再见。”她说了一句美国人爱说的话,“愿上帝保佑美利坚,也保佑整个诺亚方舟。”
 
  贝利茨挂上电话,陷入沉思。总统一行人一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等了一会儿,国务卿忍不住问:“贝利茨先生,那位中国女人所说的终极能量是怎么回事?”
 
  贝利茨笑着说:“我是个机能主义者,我认为电子元件同样能承载一个人的智慧,说不定,那样的智慧会更纯净呢,因为人性中好多的‘恶’与我们的肉体欲望有关。”
 
  在场的几个人都不明白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心想也许贝利茨先生老煳涂了?不过他们都礼貌地保持安静。但贝利茨显然没有煳涂,他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众位首脑。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请立即给我安排一架专机,我要尽快赶到特拉维夫,在那儿查证一样东西。明天晚上我会返回白宫,那时请今天在座的人再次聚在这儿,我们再详谈吧。”
 
  第三天上午,贝利茨和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来到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三一”核实验场。这是美国第一次核实验的地方,以后的核试验改在内华达地下核实验场。不过,这次贝利茨要求在这儿做地上实验,他说:“在地上做这件事更直观一些,我知道有些人的IQ有限,直观教具对他们更适用吧。”
 
  前天他赶到特拉维夫,在亚伯拉罕电脑的资料库中仔细查阅了上次智力联网的记录。他十分相信卓君慧,相信她说的事实都是可靠的,但对于如此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还是要再亲自落实一下。结果正如卓君慧所说,她确实在做智力网巡回时悄悄叩问了几个人的潜意识,包括贝利茨的,她的叩问很小心,被问的六个人当时正致力于向“终极堡垒”
 
  进攻,都没有觉察,但都以潜意识的反应作出了不加粉饰的回答。有四个人坚决拒绝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贝利茨是其中一个,他的回答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终极技术用于战争。”
 
  但司马完的回答是:“除非我的国家和民族处于危亡时刻。”
 
  松奉清智的回答模煳一些:“只要别人不首先使用。”卓君慧的思维潜入——这件事本身是不光彩的,但此刻贝利茨反而很感激她。作为一六○小组的组长,他是大大失职了,他太相信六个人的誓言,相信他们的高尚,却没考虑到在事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这样的誓言是不可靠的。这是因为准备违背誓言的两个人都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大义,他们自认为动机是完全纯洁的,因而就具备了违背誓言的必要勇气。看来,自己太书生气了,也许——他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此刻他无法否定这个想法——他当时提议创建这个超智力网络,发展出“五百年后”的科技,本身就欠斟酌。潘多拉魔盒不该被提前造好,因为只要它造好就有被提前打开的可能,再严密的防范也不行。
 
  坐实了卓君慧说的事实之后,他又在这儿多停了一夜,在亚伯拉罕的帮助下,他把自己的思维全部输到电脑中去。严格说来不是全部,在输入时他设了一个严格的过滤程序,把藏在自己思维深处的肮脏东西,那些披着圣洁外衣的肮脏:对暴力的迷恋、嫉妒、自私、沙文主义、种族优越感,等等,全都仔细剔除。这个输人很费时,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完成。他同亚伯拉罕匆匆告别,坐专机返回美国。
 
  回到白宫之后,他对椭圆形办公桌后边的那些首脑们讲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客观而坦率。他讲了终极能量的可怕威力,尤其是人体自我引爆的便于实现;他说,卓女士说得很对,她(及她的国家)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克制,现在,那两个打算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的人都被封了口,其中一个甚至是卓的丈夫,是她亲自对丈夫下的手;但世界上还有五个人会使用它,包括中国的卓,她在做出“足够的克制”后,正在等着对方的“善意回应”呢。
 
  她的等待只给了三天时间。万一终极能最被使用,万一有十个八个因绝望而愤怒的人(说不定他们还有美国公民身份呢)来到华盛顿、纽约或东京引爆自身,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前景。
 
  他说:也许你们都不相信终极能量可以轻易释放,也想像不到它的威力,所以我准备做—个公开的实验,咱们到阿拉莫戈多实验场,我削下一截六克重的指尖并把它引爆——这大约就相当于1945年在广岛扔下的那颗“小男孩”的爆炸当量,一点三万吨TNT。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吧。
 
  现在,具体操办此事的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带贝利茨到实验场中心。送他们来的黑鹰直升机没有熄火,时刻准备着接他俩返回。这儿非常荒凉,渺无人迹。当年第一次核试验的“大男孩”钚装药六点一千克,梯恩梯当量二点二万吨,核爆时产生了上千万度的高温和数百亿个大气压,三十米高的铁塔被瞬间气化,尸骨无存。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弹坑,沙石被熔化成黄绿色的玻璃状物质。现在,弹坑旁新搭起一个帐篷,这是应贝利茨的要求盖的,是为了防止卫星的拍照,因为——那老家伙说,他会绝对小心,决不让人体引爆的操作方法被人窃去。他对总统斩钉截铁地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可怕的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关于这一点,请不要抱任何幻想。”
 
  他还说,只需使用能装在上衣口袋里的某种器具,就能引爆自己“削下的指尖”。现在,在他上衣口袋里确实装着一个硬硬的家伙,但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拉弗里真想把那东西抢过来,然后变成美国军队的制式武器——这个前景该是何等诱人啊。当然,只能想想而已,这会儿他绝不敢得罪这个老家伙。
 
  贝利茨对周围查看一番,表示满意,用手中的手术刀指指直升机,对拉弗里说:“行了,以下的操作只能我一人在场,你先乘机离开吧,把军用对讲机给我留下就行。等我该离开时,我再召唤直升机。”
 
  拉弗里不情愿地离开了,乘机来到十七公里外的地下观察所。这是当年第一次核试验时的老观察所,已经破败不堪,只是被草草打扫了一遍,十几个情报人员正在里面忙碌,布置和操作各种仪器。昨天他们已经抓紧时间在那座帐篷里布下了针孔摄像头和窃听装置。拉弗里一下直升机立即赶到屏幕前,屏幕前的情报官看见拉弗里来了,回过头懊恼地说:“副部长先生,恐怕要糟,贝利茨肯定正在找咱们的秘密摄像头。”
 
  他没说错,从屏幕上看,贝利茨正在帐篷内仔细地检查,而且很快找到了目标。现在屏幕中现出他的笑脸,因为太近而严重变形,几乎把镜头完全遮盖了。贝利茨微笑着,在对讲机里说:“拉弗里?我想这会儿你已经赶到监视屏幕前了吧。这个摄像头的效果如何?”
 
  拉弗里只有摁下对讲机的通话键,硬着头皮回答:“不错,我看你很清楚。”
 
  "那就对不起了,我在往下操作之前,首先要把这个镜头盖上。请通知总统,我不能回去了。我曾说,我会引爆我一个削下的指尖,实际上指尖削下后就不是我自身了,就是普通物质了,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困难一些,需要若干比较复杂的设备,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不得不留在这儿引爆自身——目前我无法控制住只让一个指尖起爆——它大致相当于一亿吨TNT。你目前所处的观察所还太近,请立即后撤,至少到八十公里以外。
 
  另外,爆炸将造成强大的电磁脉冲,请通知五百公里以内的飞机停飞,以免造成意外事故。我给你三个小时做准备,请按我的吩咐做吧。"
 
  拉弗里十分吃惊,在心里狠狠骂着这个自行其是的老家伙。这些变化超出了上头事先拟好的应急计划,他不敢自己作主。这时总统及时地插话了,他和有关首脑一直在白宫监控着这儿的局面。他说:“贝利茨先生,既然这样,请你改变计划,不要再引爆自身了。你的生命比什么都贵重。请立即停止,我们再从长计议。”
 
  贝利茨讥讽地说:“我的生命比战争胜利更重要吗?或者说,美国人的生命比敌国已经死去的二十万条生命的价值高一些?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打算停下来。我知道某些人,比如此时在屏幕前的拉弗里先生,不见到棺材是不会落泪的。我必须把终极能量变成他能看见的现实。另外,我还有点私人的打算,”他微微一笑,“我想同中国的老朋友,司马完先生,来个小小的赌赛,那家伙为了信仰不惜把自身变成一个巨火球,我想让他知道,美国人也不缺少这样的勇气。不要多说了,请开始准备吧。三个小时后,即十二点十五分,我将准时起爆,不再另行通知。现在,请设法接通我家的电话,我要和妻子告别。”
 
  总统不再犹豫,命令手下立即按照贝利茨先生所说的进行准备:飞机停飞或绕道,五百公里内的交通暂时中断,医院停止手术,所有电子设备关闭,一百公里以内的人员尽量向外撤退或待在地下室里。同时接通了贝利茨家的电话。再经过军用对讲机的中转,同贝利茨接通了。
 
  贝利茨夫人刚刚从总统办公厅主任那儿知道了真情,被惊呆了。丈夫三天前被总统召见时,她绝对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更想不到那天的匆匆告别会是夫妻的永别!她哽咽着说:“亲爱的……”
 
  贝利茨笑着说:“不必伤心,琳达,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才这样做。如果我的死能让人类从此远离战争,那我的六十四公斤体重可是宇宙中价值最高的物质啦!再说,世界上有哪个人能像我死得这样壮丽?在一瞬间抹平肉体的褶皱,回归平坦空间,同时放出终极能量,变成绚丽的火球。琳达,不要哭了,当命运不可避免时就要笑着迎接它。”
 
  琳达忍住眼泪,不哭了,两人平静地(表面平静地)闲聊着。这边州政府宣布了紧急状态,警察、军队和准军事力量全部动员起来,进行着紧张的撤离。这对老夫妻一直聊到中午十二点,贝利茨温和地说:“再见,琳达。替我同孩子们说声再见,同巴比说声再见。我该去做准备了。”
 
  琳达强忍住泪水说:“你去吧,我爱你。我为你而自豪。”
 
  那边的对讲机关上了。一片寂静。安全线外,几百台摄像机从四面八方对准了爆心,记者们屏住气息等待着。这些镜头向全世界做着直播,所以,此刻至少有十亿双眼睛盯着屏幕,十五分钟后,一团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蹿上天空,火球迅速扩大,把整个沙漠和丛林映照得雪亮,天空中原来那个正午的太阳被强光融化了。那景象正如印度经典《摩诃婆罗多》经文中所说:“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呈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之争辉。”
 
  爆炸点上空那汹涌翻腾、色彩混沌的烟云慢慢散开,在爆心处留下一个巨大的岩浆坑。岩浆在凝结过程中因表面张力把表面抹平。变成—个近乎抛物体的光滑镜面。
 
  安全线外的观察者们通过护目镜看到了这一切,而通过实况转播观看的十亿人只能看到电视屏幕上剧烈扭动着的曲线,因为在那一瞬间,看不见的巨量电磁脉冲狂暴地冲击着这片空间,造成了电磁场的畸变。不过,电磁脉冲是不能久留的,它很快越过这儿,消失在太空深处,屏幕上的图像才逐渐还原。这次非核物质的爆炸景象和当年的第一次核爆一样,只是威力大了八千倍。这不奇怪,按照终极公式,在更深的物质层级中并没有铀、钚和碳水化合物的区别,没有所谓“核物质”和“非核物质”的区别。它们全都是因畸变而富集着能量的空间,也都能在一瞬间抹平空间的褶皱,释放出相等的终极能量。
 
  战争很快结束了。
 
  在贝利茨造成的这次爆炸之后,各国政府都迅速下达了“暂停军事行动”的命令。一个星期后,八国政府首脑汇集到中立国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开始了紧张的磋商。在激烈地、充满仇恨地争吵了两个星期后,终于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没有一个国家对这种妥协满意,“新海豹”中的韩国代表甚至痛哭着说,如果他不得不在这个 “丧权辱国”的投降方案上签字,他将蹈北海而死,无面目见故国父老。而“老海豹”们同样不满,他们不得不吐出很多已经和即将到口的利益。
 
  但不管怎样争吵,怎样谩骂,妥协还是达成了。因为有一件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谁也甭想忽视它:那种可怕的终极武器,如果它被普遍使用,即使不会毁灭地球,至少也能毁灭人类文明。
 
  没人敢和它较劲。另外,人们还普遍存在着暗暗的、但足非常强烈的希望:既然终极能量已经可以掌握,那能源之争就没有必要了。
 
  于是,这场蓄势已久的战争,在尚未爬到峰值时就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后世历史学家把它命名为2,5次世界大战。以色列的卡斯皮先生在两年前就造出了这个名称,因而在媒体上大出风头。
 
  当然,他当时所持的原因并不正确(他认为双方力量的悬殊将造成一场非对称战,而不是说大战将因终极武器而半途结束),但这并不影响他拥有“2,5次世界大战”的命名权。人类的历史往往就是由这样的阴差阳错所构成的。
 
  世界在狂欢。各交战国,各非交战国。华盛顿、东京、伦敦、新德里、汉城、北京。北京是用爆竹声来庆贺的,爆竹声传到了司马完的私寓。卓君慧正在为丈夫喂饭,是用鼻饲的办法,把丈夫爱吃的食物打成煳煳,通过导管送到胃里。每天还要不停地给丈夫翻身,防止因局部受压而形成褥疮。要把他扶起来拍打胸部,防止肺部积水造成肺炎。等等。这些工作又吃力又琐碎,研究所为他聘用了专职护士。但只要有可能,卓君慧还是亲自去做,她是想通过亲身的操劳来弥补对丈夫的歉意。
 
  近一个月的劳累让她显得有点憔悴。狂欢声传进屋里时,她微微笑了。这个结局是她预料到的,或者说是她努力促成的,为此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事,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把她丈夫(还有松本先生)变成植物人。还有一个重大牺牲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朋友“老贝”也为此献出了生命。
 
  她俯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老马,战争停止了,没有战败国。你的心愿达到了,你该高兴啊。”
 
  丈夫目无表情,他现在连饥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为战事停止而喜悦了。墙上是儿子的遗照,穿着戎装,英姿飒爽,从黑镜框中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吃惊。卓君慧看着儿子的眼睛,说了同样一番话。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她拿起话筒,液晶屏上显示的是日本的区号。电话那边史林兴奋地说:"卓师母!战争结束了!我也可以回国了!
 
  今天上午日本警方把我释放了。"
 
  “小史你辛苦了,快点回来吧,我和司马老师都盼着你。”
 
  “我是否带着松本先生一块儿回来?你说过的,他,还有司马老师,你都能治好的,是不是?”
 
  卓君慧笑了:“当然。普通医学手段对这种植物人状态无能为力,但你不要忘了,这两个病人的大脑都有神经插头啊。通过思维联网,由其他小组成员‘走进去’唤醒他们,一定能成功的。小史,我已经通过外交途径和日本政府联系过,你直接去找他们,请求派一架专机将松本先生送到北京,再带上我丈夫,飞到特拉维夫。我已经通知一六○小组其他成员在那里集合,我们将合力对他俩进行治疗,还有亚伯拉罕的帮助呢。”
 
  “太好了。师母,能把两人治好,我才能多少弥补一点自己的负罪感。我这就去联系。”
 
  第二天上午,一架波音787停在北京机场,一架舷梯车迅速开来,与机门对接。机门打开,满脸放光的史林在门口向下面招手。早就在机场等候的卓君慧让两个助手抬着丈夫,沿舷梯上了飞机。飞机内部进行过改制,几十张椅子被拆掉,腾出很大一个空场,在空场中摆了三张床,其中一张上睡着松本先生。护士们把司马完小心地放在另一张床上,与松本先生并肩。卓君慧走过去,端详着松本的面容。轻声问候着:“松本你好,不要急,你马上就会醒来的。”
 
  飞机没有耽搁,立即起飞。机舱内还有第三张床,是手术床,周围已经装好相应的照明设备、手术器械架等,这是按卓君慧的吩咐安装的。她拍拍史林的肩膀,微笑着说:“小史,我已经口头征求了一六○小组其他组员的意见,他们同意你加入小组,到特拉维夫后会履行正式手续。所以,你是否愿意让我现在对你进行手术?这种激光手术的刀口复原很快,明天你就能参加到思维共同体中,和大家一起唤醒这两位沉睡者。手术的安全性你不用担心,飞机在平流层飞行时,其平稳性完全可以手术。你愿意做吗?”
 
  史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他事先已经签字的加入小组的申请:“我当然愿意,这是我的书面申请。谢谢师母。”
 
  “好的,那就开始吧。”
 
  史林躺在手术床上,卓的助手先为他剃光头发,然后进行麻醉。他还未进入深度麻醉时,手术已经开始了,由卓君慧亲自主刀。史林的头骨被钻开,一束细细的“无厚度激光”向颅腔内深人,轻轻地割开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不过史林没有感觉到疼痛,更不会感觉到激光的亮度。说来很奇怪的,大脑是人体感觉中枢,所有感觉信号都在这里被最终感知,但它本身却没有痛觉和其他任何感觉。胼胝体被切开后,一个极精巧的神经接头板被准确地插入,它是双面的,左右两面互相绝缘。分别与被切开的胼胝体两个断面紧密贴合,断面上原有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各自对着一个触点。这些神经触点的材质是有机材料,与人脑神经原有很好的生物相容性,所以,当触点与某一条神经通路相接触后,会形成永久性连结。由于切口极光滑,这种连结是在分子范围内进行,非常快速,二十四小时内就可以完成。手术后,左右脑半球彼此独立,分别经过胼胝体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再经相应电路传到脑腔外的左右接口,左右接口可以彼此对接(此时就恢复了大脑的原始状态),也可以与电脑或其他大脑相连。
 
  这会儿卓君慧就把左右脑的接头对接了,这样,史林的感觉还像未做手术一样。
 
  手术顺利完成了,而此时史林才逐渐进入深度麻醉。他的意识沉入非常舒适的甜梦中,听见卓师母轻声说:“好了,让他安静地休息吧。明天他就能正常活动了。”
 
  史林睡了—个很长的甜觉。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睁开眼,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地下室。听见卓师母欣喜地说:“好了,醒过来了。小史,你感觉怎么样?”
 
  史林坐起身,晃动一下脑袋,说:“一切正常,就像没做手术一样。”
 
  “那就好。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醒来。现在开机吧。”
 
  一六○小组的其他成员走过来,依次同他握手。松本和司马睡在他身边的两张床上,仍然没有知觉。随着低微的嗡嗡声,电脑屏幕亮了,亚伯拉罕的面孔像往常一样闪出来。不过今天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个面孔,是贝利茨先生的。电脑的相貌生成程序非常逼真,屏幕上。老人慢慢睁开眼,迷茫的目光逐渐聚焦,定到卓君慧的脸上,他高兴地说:“哈,既然你们唤我醒来,估计战事已经结束了吧。”
 
  卓君慧素来以安详的微笑应对一切事变,即使丈夫倒下时她也没有流泪,但这时她忍不住哽咽了:“老贝你好,你说得对,各国已经达成妥协,战争结束了。”
 
  贝利茨大笑:"那么我的演技如何?我想我能赢得国会大剧院的表演奖。亲爱的卓,那会儿我决定配合你演一场逼真的戏,不过我知道,不,我确信,即使我最终未能说服我国的权势人物停战,你也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和杀人。
 
  我说得对吗?"
 
  卓君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猛烈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是的是的……我绝不会使用……
 
  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做的一切……“说到最后,她的感情失控了,失声痛哭着,”可是我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啊,你完全不必那样啊……"
 
  贝利茨安慰她:“傻女人,干吗哭啊,应该高兴呀。我不过是失去了肉体,对,还失去我头脑中肮脏的东西,现在,一个良心清白的我,在智力网络中得到永生,有什么不好嘛。喂,”他把目光转到其他成员身上,“你们这些反应迟钝的男人们,快点过来,安慰安慰那个小女人呀。”
 
  格拉祖诺夫笑着,首先过来,把卓君慧搂到怀里,在他两米高的身体旁,卓君慧真成—个小女人了。然后西尔曼和史林也来拥抱了她,吉斯特那莫提不大习惯这样的拥抱,走过来,向卓合什致意。
 
  她的泪水还在淌着,不过脸上已经绽出笑容。贝利茨说:“好了,开始正题吧,今天是什么日程?”
 
  卓君慧说:“请你首先主持投票,决定是否接纳史林加入小组。然后大家联网,合力唤醒松本和司马完。我想唤醒是没问题的,我对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好的。不过按原来的小组章程进行表决会有麻烦,因为它规定新加入者必须经全票通过,这会儿松本和司马并未失去成员的身份,但又不能进行投票,只能算做弃权。这样吧,咱们先以三分之二多数票对章程进行修改,将‘全部成员同意’改为‘全体成员同意或不反对’,再进行接纳表决。行不行?”
 
  大家同意,于是首先对一六○小组章程的修正案进行表决,五票赞成,两票弃权,刚好超过三分之二票数,修正案获得通过。再对接纳史林的动议表决,仍是相同的票数透过。贝利茨说:“史林先生,祝贺你。你已经成为一六○小组的正式成员。”
 
  史林激动地说:“谢谢大家的信任。我会努力去做。”
 
  他随即在小组成员保密誓约上签了字。贝利茨提出第三项动议:重新选举一六○小组的组长。
 
  “我将永远是一六○小维的成员,但仍由我担任小组长就不合适了。显然,我以后出门不大方便。”
 
  他开着玩笑,“因此我建议大家新选一个组长。作为原组长,我推荐卓君慧继任。因为,经过这场惊天大事变,她的睿智、果断、虑事周详,更不用说品行的高尚,都是有目共睹的。请大家发表意见。”
 
  四个成员都表示同意。卓君慧没有客气:“那我也投自己一票吧。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去做,不让老贝落个‘荐人不当’的罪名。”
 
  “我相信自己绝不会走眼。那么,我现在正式交棒。请新组长主持以下的议程吧。”
 
  卓君慧为其他四人联接了神经插头。当史林头上对接的插头被拔开、又同大家进行联网后,他感受到了此生最奇特的经历。首先,他的自我被突然噼开,变成史林A和史林B。两个独立的意识在空中飘浮着,像是由等离子体组成的两团球形闪电。
 
  然后,两“人”同时进入一个大的智力网,或者说他的大脑突然扩容,这两种说法是等效的。现在这儿包含了史林A和史林B、西尔曼A和西尔曼B、格拉祖诺夫A 和格拉祖诺夫B、吉斯特那莫提A和吉斯特那莫提B、老贝利茨(他是以整体存在)、以及一个非常大的团聚体,那是从电脑亚伯拉罕的电子元件中抽出来的意识,它对集体智力主要提供后勤支持(巨量信息)。这些智力场相对独立,各自有自己的边界,但同时它们又是互相“透明”的,每个个体都能在瞬间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这些思维互相叠加,每一点神经火花的闪亮都以指数速率加强,扩展,形成强大的思维波。
 
  史林(史林A和史林B)在第一时刻就感受到了合力思维的快乐。那简直是一种“痛彻心脾”的快乐,其奇妙无法向外人描述。
 
  现在这个共同体开始了它的第一项工作——唤醒沉睡者。在智力网络中还有四个黑暗的聚合体,只能隐约见到它们的边界,它们沉睡着,其内部没有任何思维的火花。其他团聚体向这儿集中,向它们发出柔和的电脉冲,那是在唿唤:“醒来吧,醒来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六○小组的伙伴们在等着你们,亲人在等着你们。醒来吧。”
 
  没有回应。于是唤醒的电脉冲越来越强,像漫天飞舞的焰火。
 
  但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仍执拗地保持沉睡。这时,又有两个球形亮团加入进来。是卓君慧(A和B)。她镇静地对大家说:“不要急。如果一时唤不醒,就撇下他们,开始你们对终极理论的进攻吧。也许这样更容易唤醒他们,因为,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已经成了他俩最本质的冲动,比生存欲望还要强劲。”
 
  于是所有球形亮团掉转头,开始合力进行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史林(A和B)乍然参加进来,一时还不能适应。或者说,他还不能贡献出有效的思维,只能慢慢熟悉四周。他很快消除了与其他智力团聚体进行交流的障碍,建立了关于共同思维的直观图像。那是宇宙的生死图像,是空间的皱褶和抹平。几百秒的人类思维重演了几百亿年的宇宙生命。
 
  这个“褶皱与抹平”的过程,在宇宙公式中已经得到圆满的解释,所以思维共同体没在这儿多留。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奇点内部。奇点内部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处于绝对的高熵或者说混沌,没有任何有序结构。但超级智力仔细探索着,在极度畸变的奇点之壁上发现了一种悖论式的潜结构——它们是不存在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信息显露于奇点之外;但它们又是潜存在的,一旦奇点因量子涨落而爆炸,“下一个”宇宙仍将以同样的方式从空间中撕裂出同样的粒子。
 
  也就是说,一个独立于宇宙之外的上帝,仍将以同样的方式创造另一个宇宙。
 
  关于这一点也已经形成共识,所以合力思考的重点是:如何在“奇点之外”的宇宙中设法验证这种悖论式潜结构;或者说,如何在我们宇宙之内验证宇宙之外的潜结构。按照拓扑学理论,这两种说法也是完全等效的。
 
  思考非常艰难,即使对这样的超级智力而言仍是如此。一个想法在某个团聚体中产生,立即变成汹涌的光波漫向全域。更多的光脉冲被激发,对原来的光波进行加强,产生正反馈,使它变得极度辉煌。但这时常常有异相的光脉冲开始闪现,慢慢加强,冲销了原来光团的亮度。于是一个灵感就被集体思维所否决,然后是下一个灵感。
 
  思维之大潮就这样轮番拍击着,在思考中史林(A和B)感受到强烈的欣快感,比任何快感都强烈,他迷醉于其中,尽情享受着思维的幸福。不过,今天的智力合击注定仍然不能得到结果。因为,在周围辉煌光亮的诱惑下,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中,忽然进出一个微弱的火花。火花一闪即逝,在漫长的中断后,在另一个团聚体中再次出现。火花慢慢变多了,变得有序,自我激励着,明明暗暗,不再彻底熄灭了。忽然,哗地一下,一个团聚体整体闪亮,并且保持下去。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四个团聚体全部变得辉煌。
 
  其他人一直沉醉于幸福的思考,没有注意到四个沉睡脑半球的变化。但卓君慧(A和B)一直在关注着。这时她欣喜地通知大家:喂,你们先停一停,他们醒了!
 
  她从智力共同体中退出,并且断开了其他人的神经联接,最后再断开那两个原植物人。在未断开前,松本和司马完已经醒了,他们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生命的灵光在半边脸上掠过,再在另外半边脸上掠过。等卓君慧把他们的左右神经接头各自对接,他们才完全恢复正常。他们艰难地仰起头,司马完微微笑着:“是不是——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的说话显得很滞涩,那是沉睡太久的缘故。
 
  松本也用滞涩的语调说:“肯定——结束了,我刚才——已经感受到——共同体内的——喜悦。”
 
  卓君慧同松本拥抱,又同丈夫拥吻:“对,已经结束了,而且——没人使用终极能量。也没有战败国。”她开心地说,“我也没有打败仗啊,在唤醒手术中我总算成功了。松本,老马,我为当时的行为向你们道歉。”
 
  两人都很喜悦,也有些赧然,司马完自嘲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很庆幸,我的激愤之念没有变成现实。”
 
  松本也说:“我和你彼此彼此吧。卓女士,谢谢你。”
 
  其他成员都过来同两人拥抱。贝利茨在屏幕内说:“别忘了还有我呢。你们向屏幕走过来吧,原谅我行动不便。”
 
  两人还不知道贝利茨的死亡,疑惑地看着卓君慧。卓难过地说:“非常不幸,老贝牺牲了,为了配合我……”
 
  她没有往下说,因为两人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们立即向屏幕走过去。刚刚从一个月的沉睡中醒来,他们的步履显得僵硬和迟缓。两人同屏幕中的老人碰碰额头,心情既沉重,也充满敬意。贝利茨很理解他们的心情,笑道:“我在这儿非常舒适,你们不必为我难过。司马,”他坦率地说,“多学学你的妻子,她比你更睿智。”
 
  “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学她。”
 
  卓君慧说:“我刚才和老贝交换了看法,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的一六○小组是现存世界的最大危险。我们创造了远远超过时代的科技,对于还未达到相应成熟度的人类来说,它其实是一个时刻想逃出魔瓶的撒旦。当然,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把小组解散。但要做更周密的防范。我想再次重申和强化小组的道德公约。第一条:一六○小组任何成果均属全人类,小组各成员不得以任何借口为人类中某一特殊群体服务。第二条:鉴于我们工作的危险性,小组成员主动放弃稳私权,在大脑联网时每人都有义务接受别人的探查,也可以对其他人进行探查。你们同意吗?如果同意就请起誓。”
 
  每一个人依次说:“我发誓。”
 
  司马完又加了一句:“我再也不会重复过去的错误。”
 
  他们在誓约上郑重签字。
 
  史林急急地说:“我能不能提—个动议?”大家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的下一步工作是把终极能量用于全世界,当然是和平目的。能源这样紧张,把这么巨量的干净能源束之高阁,那我们就太狠心了!如果这个冰窟窿不扩大,战争早晚还会被催生出来的。当然,把终极能量投入实用前,要先对人性进行彻底净化。”
 
  大家都互相看看,没有作声。屏幕中的贝利茨叹口气:“我们会向这个方向努力的。不过,你说的人性净化恐怕是另一个终极问题,现在还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和人打交道不是物理学家们的强项,不过,让我们尽量早日促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