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反正是他说的。何大叔,我记着这笔账。”

前主席继续往前走,前边是张如弓和庄敏夫妇。主席先和庄敏握手,“在‘十一名圣斗士’中,女斗士也不少啊。”

张如弓说:“主席我给你说一句悄悄话:我已经后悔在小组里找妻子了。”

“为什么?”

“小组里面的女性尽是女斗士,太强势了,包括在工作中,也包括在家里。”

“是吗?小庄你说说。”

庄敏温婉地笑着,“主席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在家是最典型的贤妻良母型。至于工作中嘛,那就各看各的本事了。”

“你说得对,工作中看各人的本事,至于你们家里的官司我就不评判啦。”前主席笑着继续往前走,同其他几位都见了面,然后说,“不耽误你们,开始工作吧,我想和世杰主席到地面上观察。”

姜元善他们都没动,询问地看着何副主席,因为有件事还在等他宣布。这些年来,虽然那个隐形飞球再没有现身,但他们觉得它时刻都在头顶悬着,尤其是在重大试验时。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打下它的能力,如果在这次试验中发现了它,打是不打?这事关系重大——一旦把飞球击落,说不定也同时敲响了世界大战的战鼓——必须由国家最高层来决定。

何世杰郑重地说:“关于那个问题,我现在宣布军委的决定:如果在试验中发现‘那个’隐形飞球,可以开火。”

也就是说,上层已经做好了“不惜一战”的准备。姜元善点点头,率众人回到各自的岗位。何世杰对前主席介绍试验背景,虽然后者一直关注着这项研究,但他毕竟已经退休,有些细节和最新发展不一定清楚。

何世杰说:“严小组开发的天眼系统已经做过室内测试,从今天开始要进行系列化的实战测试,包括夜晚、雨雪天、强日照、雷电等各种自然条件。它的原理我想你很清楚,不用我介绍了吧。”

“对,原理我知道。”

“如果实战测试也通过,可以说对隐形飞球的防御问题已经解决。下一步是以攻为守,继续研制可以用于实战的隐形飞球。”

“我知道飞球的隐形技术已经成熟,驱动系统也早就取得突破,只是喷焰的隐形难以解决。”

“对。驱动和隐形仍然不能相容,等离子喷焰会破坏红外波段和可见光波段的隐形。对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有了理论突破,不过要转化为技术突破仍需时日。所以,这次试验中仍不采用飞球自主驱动,而采用非金属材质的滑翔机吊运投放。”

姜元善亲任今天试验的指挥长。这会儿他下令开启天眼系统。这次试验采用盲试法——隐形飞球将在七十二小时内被投放到试验区域,但究竟何时投放这边并不知道。所以在这七十二小时内,他们必须时刻睁大眼睛等待。

何世杰陪着前主席经电梯来到地面。这是一个无月之夜,野战训练场又实行了严格的灯光管制,星光之下似乎是蛮荒之地。周围群山的轮廓隐约可见,众山环抱中的训练场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豆灯光和一丝声音。野战训练场的所在地原是一片古战场,现在在一片类似史前时代的死寂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气。

试验中安排有地面观察哨,但观察哨隐蔽得很好,不知道藏在哪里。何世杰和前主席身后站着两个秘书和四名警卫,他们一动不动,隐没在夜色中。何世杰领前主席在露天观察位坐定,继续介绍天眼系统的情况。在周围的死寂中,他也下意识地把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天眼系统虽然已经基本成熟,但也有先天性的缺陷——它比较“近视”,所以要覆盖全国至少需要四千台以上的装置。这么算来,其制造费用肯定是个天文数字。再者,它只能探测全隐形物体,如果是普通物体反而看不到;当然,这个缺陷可用现有的各类雷达来弥补。

主席问:“其他国家的进度如何?”

“据可靠情报,美国、印度和俄罗斯与我们进度大致相当,其中美国因为启动较早,比我们要快一些,听说已经开始实战部署了。另外几个国家和地区,像日本、欧盟、以色列和伊朗要落后一些,但比我们也就差两三年。特别是伊朗,以该国的技术水平应该远远落后的,但据老庞的情报,他们干得也不错。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刚刚开始启动研制。其他国家看来没有研制的打算。”

浓重的夜色中,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前主席敏锐地感觉到,今晚何世杰的情绪似乎比较低沉。虽然蚩尤工程可以说已经取得重大突破,实现了当时定的第一个目标,但他并没有显出胜利的喜悦。

主席说:“世杰你有心事。”

“是。”何世杰在黑暗中点点头。

“我猜一猜吧,是因为‘始作俑者’始终没有露面?”

“嗯。主席,这不正常,很不正常!十六年前,咱们第一次撞见隐形飞球,那时不知道飞球的主人还情有可原。十六年后,咱们的情报机构已经做出最大努力,仍然不知道始作俑者的真实身份,而且据我所知,世界各国也都蒙在鼓里。这就太奇怪了!毕竟任何技术的发展都有踪迹和规律可循,没有哪个国家能把这么大一个工程瞒得滴水不漏!根据咱们的情报,美国、欧盟、俄罗斯、日本等国家和地区也都像咱们一样,迫切想知道‘那个’魔鬼到底是谁。有不少国家曾把目光对准中国,现在他们不这样想了。”

“小姜他们怎么想?”

“这正是今天我想告诉你的——他们已经在认真考虑另外一种可能了,虽然很荒诞,但是——排除了所有不荒诞的可能性之后,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比较荒诞的可能了。”

前主席沉默片刻,“你说的可能是——外星人?”

何世杰在黑暗中直视着主席,声音凝重地重复了主席的话:“对。那个飞球可能是外星人的。”

两人在对视中沉默。他们非常清楚这句话的分量——当这句话从一向循规蹈矩的中国人、特别是从身居高位的中国人口中说出时,它的可能性已经相当大了,基本可以说是铁板钉钉了。如果十六年前第一次发现的隐形飞球真是外星人的(应该是其先遣部队吧),它们行踪诡秘,一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地观察人类,它们的技术不知道比地球先进多少世纪(全隐形技术应该只是其中之一);它们潜入地球并非善意…那么,人类就危险了。

太危险了。

如此密集的侦察意味着战争已经不远,那将是一场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星际物种之间的战争,其残酷性远非人类间的战争可比。人类可能被灭绝、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从宇宙中消失,就像尼安德特人或恐龙从地球上消失一样。

何世杰说:“主席,我记得第一次专业会议你是临时决定参加的,会上还说了一些离题较远的话,像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啦,外星人的天性是善是恶啦。当时,我,还有杨总长,都不大理解。看来,你最先看到了这种可能。”

前主席点点头,“没错,我的确在十六年前就看到了这种可能。那次,我临时决定与会就是想尽早把这种可能性提出来。如果那个飞球真是外星人的,那么星际战争的爆发时间可能是以天为单位来计算的。”

“你是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的?”

“多半是直觉罢了,理由并不充分。其实理由就是你刚才说过的,这种技术的出现过于超前、过于突兀,有点儿违背常识。这么重大的突破如果是在人类中间实现的,竟然没有一丝预兆,没有泄露一点儿中间过程的痕迹,这不大可能。”

“不过你当时没有坚持。”

前主席叹道:“我试了一下,发现依大家的思维惰性,我不可能独力扭转过来。地球生命已经封闭地生活了几亿年,现在突然有人说外星侵略军已经来到门前…何况我本人也并不坚定,它只是几种可能性中的一种而已。后来我不再提这个话头了,我的想法是,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争论谁是飞球主人上,不如尽快研制出反制措施。因为,不管敌人是否是外星人,这些措施都同样需要。”

何世杰叹息一声,“惭愧啊,我料事比你整整晚了十六年。”

“哪里话,我说过,当时我也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主席,你别看小姜、小严他们几个刚才言笑晏晏,其实这几年来,他们的心事越来越沉重。他们已经在我面前嘀咕几次了,催我把这个可能性摆到中央军委的桌面上,因为如果它是真的,那我们对战争的准备就应该与今天有所不同。这中间最迫切的是小姜。我觉得,他的前瞻性比我要强。”

前主席在黑暗中微微点头。

“而且他对另一个问题——外星人的本性是善是恶——也有非常坚定的看法,从来没有动摇过,那就是人性本恶。严小晨的观点比她丈夫温和一些。她的观点是:外星人善恶均有可能,但不管是恶是善,我们必须按最坏的情况作准备。”

“也就是说,外星人的侵略战争很可能迫在眉睫,全体人类应该立即联手,开始相应的准备。”

“对。我一直很犹豫,毕竟这个假设太过离奇,而且只是推理的结果,没有什么可拿到台面上来的实证。”何世杰苦笑着,“我还有点私心,怕被别人看成精神病患者。”

“世杰,老实说吧,这件事——‘始作俑者’始终没浮出水面这件事,也一直盘桓在我心里,让我卧不安席。我想——”他考虑了一会儿说,“是时候了,你还是把这种可能性摆上桌面吧,万一被咱们不幸言中,那——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得赶紧同心协力对付外星人,各国之间不能再互相提防、互相猜忌了。”

“是啊。可是我又害怕另一种前景,比如隐形飞球的真正主人并非外星人而是美国人,现在咱们找上门去,把咱们的善良心愿和盘托出,那不是去送死!”

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苦笑。十六年前,在有关隐形飞球的第一次军委扩大会上,陈老说过一句话,国与国之间斗心眼玩诡计那都是九段级别的,没有哪些国家之间能够推心置腹、坦诚相见,自古至今概莫能外,因为今天的人类世界从本质上说仍遵循丛林原则。这句话一点儿不错。如果何世杰最后说的这种可能成真,那将误国误民,决策者本人也会被当做颟顸无能的典型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主席叹息道:“你的担心不是没有可能,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下决断吧。”

他说得很平淡,但何世杰觉得他的话外之意重如千钧。前主席的意思是:下决断吧,即使上了美国或其他国家的当,输的最多是一场战争,中华民族还有翻盘的机会;但如果贻误了对外星人的战争准备(很可能是一场非常血腥的灭族战争),那输的将是全人类的生存权。

主席补充道:“我提个建议,召开一次G20首脑会议,把问题公开摊到桌面上,行使集体安全预案。这样,即使‘始作俑者’确实是人类中某个国家,它想捣鬼也会更困难一些。咱们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毕竟有七八个国家已经具备了防御隐形飞球的初步能力,如果联合起来,对那个‘始作俑者’的国家肯定是一个有力的反制。可以说,已经取得的技术进步已经打下了二十个国家坐在一起的基础。”

“好的。老领导,你帮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何世杰下了决心,轻松多了。

前主席放眼望望无边的黑暗,不解地问:“现在天眼系统应该早就开启了,怎么还是一片漆黑,看不到那束探测激光呀?”

“是这样的。那束激光虽然很强,但光束很细,又是以非常快的速度逐行扫描这片空域,相当于把一束光线‘稀释’到这一大片空域中,所以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噢,是这样啊,我说外行话了。”

“隔行如隔山,实际上你对隐形技术已经相当内行啦。”

前主席笑着说:“我有自知之明,你不用照顾我的面子。”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两人都抬头看着深不可测的夜空。过了一会儿,何世杰说:“主席,难得有今天的谈话机会,我把心中的难题全倒给你吧。”

“还有什么难题?尽管讲,咱俩一块儿商量。”

“如果隐形飞球的主人真是外星人,如果我们真的面临一场对外星人的战争,那么,中国和世界的政治机构恐怕都得来一个大变革。像我们这样的老朽应该退位了——我们只有与人类敌人作战的经验,哪里懂得与外星人作战?我想最好把年轻人尽快推到决策位置上,年轻人可塑性强,头脑灵活,能更快适应这种人类史上从没出现过的新型战争。”

前主席的反应很敏锐,一下子明白了何这番话的潜台词,“比如——姜元善?”

“是的。他确实是个好苗子。视野广,思路清晰,智商高,专业精湛;不论是搞专业研究还是当领导,都已经有了足够的历练;品德也好,甚至可以说他有道德洁癖,有很强的历史使命感和民族使命感。更重要的是,对‘外星入侵’这种可能,他是最早、最有力的鼓吹者,还私下里提前做了不少工作,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有个印象——可能他是在作这样的准备:当局势突变而老家伙们应变不力时,他就要挺身而出。”

主席在黑暗中绽出一波笑纹,“是吗?这个年轻人够狂的。”

“我给出这样高的评价,是不是我对他过于偏爱?但我是尽量客观地给出评价,他确实优点很多而没有明显的缺点。”何世杰顿了一会儿,“只是…”

两人都不说话了,凝视着沉沉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前主席说:“前几天去四川,我去探望了陈老。我知道你和陈老很熟,对吧?”

“当然。从我进入军工界,他就是我技术上的领路人,行政上的领导,道德上的楷模。他人品高洁,是知识分子的典范。我很敬重他。他今年应该是八十九岁吧。”

“对,已经过了八十八周岁,我去探望时,他的家人刚为他祝过米寿。”

“听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是严重的脑萎缩引起的。我早就说去探望他,但他在四川宜宾老家养老,离北京太远,我一直没抽出时间。他的病情怎样?”

前主席摇摇头,“不好。不仅是智力退化,性格也全变了。你肯定了解他的为人,他这辈子什么时候惦记过金钱的事?可现在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钱。别的事全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每月发工资时让孙子领出现金,藏到他床头的一只小铁箱里。他儿子儿媳已经过世,孙子孙媳很孝顺,伺候床前端屎倒尿的。但他总怀疑孙辈偷他的钱,防他们甚于防贼,甚至对他们破口大骂。这次我去探望,他孙子对我倒了苦水,四十岁的男子汉,说到痛处竟号啕大哭。他说只能在主席面前倒倒苦水,别人面前是一字都不能提的,嫌丢人,也怕坏了老人一辈子的名声。”

何世杰听得欷歔不已。虽然人老糊涂是客观规律,但陈老这样的糊涂仍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范围。平素接触中陈老一直赤诚坦荡,没有丝毫的“恶”念,那么,这些“恶”念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说句令人心酸的笑话吧:一辈子言语温婉的陈老是从哪儿学会了骂人?

他知道前主席一向慎言,今天讲这些有损陈老声誉的话肯定有深意,所以沉默着等下去。

前主席说:“看过陈老,我对你早年说过的一句话理解得更深了:人的本性中都有恶的东西,平时被道德和理智所约束,可能一直不外露。老年昏聩后,道德和理智的约束失效,恶的本性就会露头。但话又说回来,这说明即使本性中天然有恶,只要有道德和理智约束,它也不能成害。陈老的一生已经可以盖棺论定了,他一辈子的为人就是明证。”

何世杰在黑暗中点点头,“主席,我明白了。”

两人再次沉默,凝望着远处的黑暗。主席说:“严小晨是个好女人,本质良善,性格外柔内刚。有她守在小姜身边,必要时——我是说万一——也是个有力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