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过头,看着两位客人的眼睛,加重语气说:“你们知道吗?欧洲移民在灭绝二千二百六十八只袋狼的同时,还灭绝了他们心目中的另一种‘野兽’——五千名本岛土著。本岛土著与澳洲土著原是一体,但自打巴斯海峡出现、隔断了本岛与澳洲大陆的陆桥后,塔岛土著就完全与世隔绝,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塔斯马尼亚族群,在人种上归为‘类黑人’。一百五十年前的澳大利亚政府就像捕杀袋狼一样悬赏捕杀土著岛民,价格非常低廉:杀一个成人五镑,杀一个孩子两镑!政府出面组织清乡队,队员都由罪犯组成,但由警察领队。这些清乡队非常‘敬业’,组织夜袭、设伏、下毒,无所不用其极。曾有四个‘英勇’的白人伏击一群土著,仅以四人之力杀了整整三十人!胜利者把尸体抛下悬崖,得意地将该山命名为胜利山,这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这项清乡政策的结果就是:本岛土著在很短时间内被完全灭绝,一个也没剩下。”他冷笑一声,“众所周知,在那个年代里,欧洲移民在新大陆上的灭族行为非常普遍,包括在南北美洲、非洲和澳洲大陆。不过,要论干得最彻底的,则非本岛莫属,可以用做教科书‘典范’。据记载,本岛土著民中最后一个女人叫楚噶妮妮,死于1876年;最后一个男人名叫威廉·兰纳,死于1869年——后者显然是一个欧化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

两位客人互相看看,没有说话。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此人留在基地网站上那个名字的由来了,心中的疑虑开始消解。布德里斯沉默了一会儿,三人相对无言。虽然时间还早,但这儿接近极地,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有如中纬度地区的夕阳。夕照在袋狼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栏中一只袋狼突然嚎叫起来,引得其他袋狼同声相和。它们的声音和狼嚎差不多,苍凉绵长,就像对灭绝同族的哀悼。

布德里斯继续冷静地讲述:“最后死亡的那几名本岛土著引起了一些医师的兴趣,这些业余人种学家认为本岛土著是半兽人,属于从猿到人的过渡种,值得保留下来用于科学研究——或做成人皮烟草袋也很珍贵。所以他们迅速行动起来,挖开坟墓偷取尸体,一时闹得乌烟瘴气。楚噶妮妮死前对这种下场非常恐惧,哀求把她全尸海葬,但没人理会她这个可怜的要求。死后她倒没有被剥皮,而是被解剖并公开展览,一直到1945年才在外界施压下撤展。不过很幸运,正是由于那些业余人种学家的病态热情,威廉·兰纳的尸体被完好保存,使我能够研究他的基因。”

哈利德好奇地问:“你是否想把他也复活,就像复活袋狼一样?”

本伊萨皱着眉头悄悄摇摇手指。布德里斯没有理会哈利德,继续着自己的话头:“这中间有一个环节我至今没理清——我刚才说过,塔斯马尼亚土著在那次大屠杀中全部灭绝,一个也不剩。只有个别混血儿,即捕海豹的白人与本岛妇女生的后代,被白人父亲带出本岛,饶幸逃过了大屠杀。但各种历史资料都清楚表明,绝不会有本岛土著的纯种后代尤其是男系后代还能延续到今天。然而,我在比对威廉·兰纳的基因序列时发现,此人在大陆土著中保有直系后代,而且是男性种系传下的!他的后代如何逃出本岛,并延续了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今天?也许本岛土著灭绝之前,威廉·兰纳的某个儿子或兄弟被一位好心白人带走,寄养在澳洲阿拉马纳部落中长大?但我在历史记载中没查到任何相关记录,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个谜。但从基因相似度来看,他绝对是威廉·兰纳的男系后代,这点毫无疑问。甚至连外貌都颇为相似——鬈发,黑色皮肤,蒜头鼻子,这完全是塔斯马尼亚类黑人种的特点,与澳洲大陆土著有明显区别;后者一般都是直发和棕色肤色。”

两位客人中,本伊萨的头脑比较敏锐,已经猜出了他未说的话。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目光,谨慎地问:“那么,那位后代在哪儿?”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吧,他就站在你们面前。”布德里斯掏出一张照片,“给,这是那位威廉·兰纳的照片,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业余人种学家拍摄的。你们可以把它同我的容貌比一比。”

两人仔细观看照片,再看看布德里斯,两者确实非常相像。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这种酷似,从那时起下决心改换专业,进行基因研究。其实当时我心中并不信服自己的猜测——我与威廉·兰纳在基因上为直系继承——但没想到被我不幸言中。”他冷漠地说,“你看,事情到这儿变得有趣了——原来我是一个悲惨民族的唯一孑遗,我的母族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白人彻底杀绝了。我没有一个同胞,澳洲大陆土著只能算是我的远亲。我不知道本族的文化、语言和习俗,不知道本族信仰的神祇,甚至连姓氏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是DNA中某种特殊的原子缔合,在冥冥中印证着我的真实出身,可以说是上帝为那笔血债留下的债据。你们看,塔斯马尼亚土著民和袋狼是一样的命运——他们都是上帝扔在地球角落的弃儿,是进化树上的落伍者;都被欧洲白人移民彻底灭绝,但又因特殊机缘而留下一丝可怜的孑遗。”

他抚摸着栏中袋狼的头颅,久久未语。两位客人也随他沉默着,但兴奋已经开始在两人心里跳动。看来他们这次来对了,这个黑鬼天才肯定会送他们一个超级大礼包的——既然双方都有同样的仇恨对象!两人欣喜地等待着。

布德里斯对客人说的都是实情,但并非所有实情,实际上,让他最终下决心改换专业的契机是一个梦。就在他发现威廉·兰纳与自己的相似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境比较怪诞,但脉络又出奇地清晰。在梦中,他是塔岛土著的一员,在白人恶魔的火枪下绝望地逃命。塔岛太小,与世隔绝,到处都有喷着火焰的枪口,根本无处可逃。家人和族人在恐惧中挣扎求生。那时他同大伙不一样,他已经提前看到了横亘在前方的命运——不光是他,他的家人,就连整个民族都注定要灭绝,祖先留下的血脉将在这一代被齐齐斩断。这让他的愤怒恐惧中掺杂了宿命的悲怆。后来,就在那座此后被命名为“胜利山”的山下,他和族人中了埋伏。当铅弹射进头颅的那一刻,他的灵魂飘飘摇摇升上天空,停在云层上鸟瞰着这片孤岛。他的目光突然有了变化,原本是“我”的目光,忽然变成“他”的目光;目光中原来是绝望、恐惧和仇恨,现在却更多是怜悯和无奈。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是,他其实是有力量改变这一切的,只是他不能改,改了也于事无补。

这个梦境,尤其是梦中的情感体验,实在是太强烈、太逼真了。梦醒之后,他就下决心改换专业,以便能从基因入手来还原历史的真相…

他摇摇头摆脱掉这些思绪,对两位客人说:“这也是我邀请你们来的原因。走吧,回我办公室细谈。”

办公室里,那只袋狼标本还在悲伤地望着远方,就像在悲叹母族的命运。但这种悲伤已经凝固了,成了被时间之河抛到岸上的无用之物。

布德里斯让两人坐下,“喝点什么?我知道你们的教规中有禁忌,不准喝醉汁饮料等。咖啡怎么样?”

“来两杯清水吧。”

布德里斯给客人倒了两杯水,自己则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袋狼标本旁边的转椅中。他正要开口说话,电话响了,他到办公桌边拎起听筒,“罗伯特?嗯,没问题。第一批二十三只,其中雌兽十三只,十天之内肯定给你运去。对,我一定严加保密,不会让狗仔队拍到照片。剪彩定在两个星期后?可以的,我这边没有问题。”

放下电话后,他对客人说:“是袋狼保护区管理部主任罗伯特·巴拉克,他对这些活宝贝已经迫不及待啦。两个星期后,袋狼公园将向公众正式开放,政府总理等人都要前来剪彩——噢对了,知道巴拉克这个姓氏吗?”两位客人茫然摇头。“我刚才讲到胜利山名字的由来,讲到以四人之力杀死三十名土著的白人英雄,那四人中就有一个姓巴拉克的,是这位罗伯特的高祖。”他补充道,“不过,今天这位巴拉克是相当开明的,从不讳言祖先的罪恶。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噢,原来还有这样的历史因缘。”

“不奇怪。本岛实在太小,历史之河会多次交叉的。现在转回正题吧。我的身世你们已经清楚了,我虽然是土著民,但其实是在白人社会中受的教育,在心理上一向自认是白人社会的一分子。我信仰的神祇也不是黝黑皮肤的某个大神,而是白皮肤的耶和华。但突然之间,我心目中的一切都崩溃了!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当时的心境。”

两位客人点点头,“我们理解。”

“在此之前,作为社会的精英阶层——我一向是这样自我定位的——我和其他人一样信仰着这样的天条:天道酬善,善恶有报。”

哈利德殷勤地迎合着:“先生你说得对。经书上说,行善者自受其益,作恶者自受其害。又说,凡作恶者每作一恶,必受同样的孽报。”

没想到他的迎合烧错香了,布德里斯毫不客气地说:“不,这都是些屁话!既然我的母族已经彻底覆灭,而屠杀者的后代却绵延昌盛,成了今天世界的主人,那么恶人已经取得了彻底的、最终的胜利。要知道在生物的进化中,对胜负评判的唯一标准就是生存!既然历史永远无法逆转了,那么天道在哪里?宇宙中惩恶扬善的好法官在哪里?”

两位客人无言以对。本伊萨想说“最终审判是在天国”,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没有什么说服力,也就闭口了。

“不说这些了。依照大自然的冷酷逻辑,我的母族和袋狼都是进化的失败者,理当被淘汰,我该认命的。但既然命运让我得知自己的出身,偏偏又给我一个超级大脑,我想我总该做些什么吧。当然,我没打算用基因克隆手段来复活母族,就像复活袋狼一样,那没什么意义。不过以我的智商,想给那些屠杀者的后代添一点麻烦应该是轻而易举吧。现在我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仇恨。我为什么找上你们?因为这是你我共同的信仰。”

两位客人高兴地点头,“对,这是我们共同的信仰。”

“虽然从人种上说你们也属于白人。”

本伊萨干脆地说:“这点你不必担心,我们从没把那些肤色相同的异教徒当成同胞。说吧,你想怎么做。”

“那就恕我坦率了。半个世纪来,你们这些圣战者前赴后继,不惧献身,这样的勇气值得佩服。但你们的方法太低效太愚笨。即便驾着波音飞机撞上世贸大楼,也不过杀死几千个异教徒,又能造成多大损失?根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的根基。你们奋斗了半个世纪,不但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反而日渐式微。依我看,你们必须改弦易辙了。”

两个圣战者互相看看,沉默了。尽管这个结论令人不快,但这家伙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圣战者的事业已经非常凋零,远非几十年前辉煌了。现在只有少数圣战者还在坚持,但其实对前途也已经绝望。也许就像袋狼和塔斯马尼亚土著一样,“圣战者”这个物种很快也会彻底灭绝。那么,面前这个生命力强悍的黑鬼(既然他是某个灭绝民族唯一的幸存者)也许真有绝地求生的本领?

本伊萨迫切地说:“请指教。”

“最省力的办法就是充分利用人类本性中的邪恶!现在虽然号称是文明时代,但其实仍奉行着丛林法则。国与国之间表面睦邻友好,骨子里却猜忌、仇恨、互相提防,时刻想先下手为强。尤其像美国与俄罗斯、伊朗、朝鲜、委内瑞拉之间,印度与巴基斯坦之间,以色列和阿拉伯邻国之间,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俄罗斯和格鲁吉亚、波罗的海三国以及欧盟之间等,太多太多,不胜枚举。人类至今仍把最高的种族智慧用于制造杀人武器,世界上存有几万件核武器及其他武器,足够毁灭人类好几次了——这样好的玩意儿闲置不用岂不可惜?只要想办法挑动一两个核国家先开火,就能把全世界拖进去。”

本伊萨说:“你说得很对。据我们的情报,现在各国之间的猜忌更甚,好几个大国都在进行一项绝密的武器工程,投入了极大的财力物力和精力,甚至都顾不上对付我们了。”

“嗯,我知道这件事。据说某个国家开发出了全能隐形飞行器,对各种雷达及肉眼都能彻底隐形。其他各国非常惧怕,都在竭力追赶。所以,在这种猜疑气氛中要想挑动某个国家先开火就更容易了。到那时,”布德里斯平淡地说,“我很乐意有几亿人追随我的母族同归天堂。”

本伊萨突兀地问:“包括平民?包括妇女孩子?”

布德里斯看看他,不改语调中的平淡,“被杀绝的那五千名塔斯马尼亚土著都是平民,其中多半是妇女孩子。”

本伊萨笑了,“请原谅,我不是想冒犯你。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决心。”他斟酌着用词,“你自己说过的,你曾经属于社会的精英阶层,曾经相信天道酬善啦、仁爱人道啦这类屁话,我担心你对这些东西还不能完全免疫。好啦,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就放心了。我们这些被仇恨浸透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的人更不会犹豫。请你指教吧,应该怎么做?”

“交给我吧。那些一流核国家的核防火墙可能不易穿透,但我相信对付巴基斯坦、伊朗、朝鲜这样的二三流核国家,总能想出办法的。你不必管它们是几流国家,反正只要有一枚核弹在地球上爆炸,地狱之门就哐啷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你说得没错。那么,你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第一,放低姿态,让恐怖主义的威胁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只要外界压力减轻了,那些暂时合作的君子会更快地翻脸成仇。”布德里斯微微一笑,“关于这些正人君子的德行,我想你们都清楚。”

本伊萨点头认可,“当然。我们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玩意儿。”

“第二,给我足够的资金支持。”布德里斯说出一个很大的数目,“据说,你们组织的资金来源已经大大萎缩?不要紧,世界上这么多珠宝店、银行、亿万富翁、持有名画的博物馆等等,抢劫几百家就行了。再说,让圣战组织蜕变成一般的犯罪组织,也更容易麻痹那些异教徒国家。”

“好的,这个也没问题。”

“第三,当然是人力支持啦,你们拨出一部分精锐归我指挥,不用多,百十人就行,但一定得是甘愿随时进天国的勇士。”布德里斯站起来说,“我的话完了,请把我的建议通报给你们的头领。当然,你们肯定会再仔细调查,看我是不是美国或澳大利亚的特工,抑或是一个只想骗钱的骗子。”

“没人敢从我们组织骗钱的,那样弄来的钱肯定不好花。”哈利德恶声说。

本伊萨示意哈利德闭口。布德里斯也没有理会这句话,“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两位客人互相看看,本伊萨问:“我们可以单独商量一下吗?”

布德里斯没有回答,径直走出办公室,带上门,一个人在外边转了一会儿。他敢肯定屋里那俩人一定会接受他的建议,那么他的人生之河很快就要急转直下了。他会毁了这项倾注他五年心血的研究,让“布德里斯”在人间蒸发,转世为复仇天使。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他的朋友巴拉克,那是个性格开朗、待人亲切的白人,从不讳言祖先的罪恶;也想起慷慨资助此项研究的公司,像必和必拓及力拓等。这些资助都是公益性的,是“罪犯的后代”对历史的补偿。就连他自己的知识也来自政府的免费教育,那是白人政府对土著民的照顾。客观地说,澳洲白人在这一百五十年间确实变开明了,变得人性化了。但小善难抵大恶,个体的善难抵种族的恶,暂时的善难抵永久的恶。不管他们今天行多少小善,已经灭绝的塔岛土著都再也不能复活了!所以,尽管从个人角度来说,他对巴拉克这样的人小有歉疚,但小歉疚影响不了他的大计。

那两位客人没有耽误多长时间,一会儿工夫就打开门,请布德里斯进去。两人的表情有明显变化,尤其是哈利德,早先那种潜意识中的戒备猜疑已经完全消失,代之以殷情热切,甚至有点儿谄媚。

本伊萨微笑道:“布德里斯先生,你也清楚,这样重大的问题是无法立即拍板的。我们立即赶回去向组织汇报,会尽早给你答复,最长不超过一个月。我和哈利德向你保证,我俩会尽一切力量说服组织,接受你的建议。”

布德里斯平静地点点头。

“另外还想说一件我俩的私事。”本伊萨扭头看看同伴,不知为什么有点难为情,“我俩已经商定,不管组织能否接受你的建议,我俩都要跟着你干,我们把后半生交给你了。先生能否接受我俩的效忠?”

布德里斯看着他俩,没有立即回答。那两人讪讪地笑着,殷切地看着他。两人都是被仇恨浸透的圣战者,但这些年来,他们对圣战的前途已经绝望了。现在,这位从天而降的黑皮肤复仇天使为他们描绘出一片光明的前景,两人当然要紧紧抓住它。

布德里斯最终点了点头,“好的,你们两个星期后在利雅得的香格里拉饭店等我,我们一块儿到伊朗去。这个目的地要对所有人保密,包括你们的组织。”

他提前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行程计划,实际是以这种方式接受了两人的效忠。哈利德领悟到这一点,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本伊萨则在喜悦中夹杂着疑虑:在圣战者心目中,那些波斯拜火教徒的后代从来不是真正的穆斯林;而且伊朗对外国人控制很严,在那儿没有多少自由活动的空间。根据地的选择是件大事,不容草率,他想斗胆建议布德里斯慎重考虑。

布德里斯猜到了他的心思,微笑着说:“当然,伊朗那个国家作为根据地有诸多不便之处,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选中它?”

哈利德茫然地摇头,本伊萨也摇摇头。

“不必急着回答,回去好好想想。”

本伊萨突然想到了。“霍尔木兹海峡?”他迟疑地问。

布德里斯赞赏地看看他,没有再说话,起身送客。本伊萨还算聪明,能这么快就猜到个中原因。这道海峡窄且浅,既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石油大动脉,又是美国第五舰队的必经之路。地球上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针对航母的设伏地了。布德里斯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场景:核火焰在霍尔木兹海峡升起,全世界为之颤抖,而他将尽情品尝这道复仇大餐。这件事的完成绝非一蹴而就,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但不要紧,既然他是在清算一笔一百五十年前的宿债,不会在乎多等几年的。

两个星期后。作者:王晋康

今天是塔斯马尼亚袋狼保护区的盛大节日,甚至可以说是它真正诞生的日子。保护区管理部主任罗伯特·巴拉克忙昏了头,忙碌中也非常兴奋。从今天起,保护区将正式接收复活的袋狼并对外开放。这个空壳子的保护区即将名至实归,成为真正的袋狼保护区了。他们把“侏罗纪公园”从银幕搬到了现实世界。全世界的游客会慕名而来,这将给塔岛旅游业带来极大的振兴。

两天前,二十三只袋狼已经从霍巴特动物园秘密运到这儿,关在一个封闭的小院子内,这是为了对记者封锁消息,免得他们提前把照片捅出来。复活袋狼的功臣布德里斯和喂养袋狼的园工哈里斯也来了,他俩一直躲在那个小院子里,照料还不习惯新居的袋狼,也为了躲避无孔不入的记者。今天上午九点,澳大利亚总理一行贵宾将到达保护区,亲自为保护区的“重生”剪彩,而二十三只珍贵的袋狼也将在那个时刻,通过各家全球性媒体的镜头展现在世界面前。

因人类的罪恶之手而灭绝的上帝造物,又借科学之手回到它的祖庭。自从袋狼复活工程开始实施,巴拉克同布德里斯打了五年交道,两人成了不拘行迹的密友。后者黑鬈发,黑皮肤,蒜头鼻子,模样酷似本岛土著中最后一个男人威廉·兰纳(巴拉克在档案中见过那人的照片),所以巴拉克有时戏称密友是“还魂的塔斯马尼亚佬”。其实布德里斯是澳洲大陆土著,与本岛土著只有很远的血缘关系,倒是巴拉克才是土生的本地人——所谓土生,是指他的祖先从1802年就乘一艘囚犯船移居此地了。坦率地说,本岛上发生的所有罪恶,无论是针对袋狼的还是针对土著民的,都与巴拉克这个姓氏密不可分。记得在2016年,即袋狼保护区成立五十周年时,罗伯特·巴拉克以笔名在《堪培拉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说,历史上有些错误和罪恶是无法弥补的,就像对袋狼的屠杀,即使能以基因克隆手段来复活它们,也毕竟不是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真正的袋狼。今天,澳大利亚政府为已经灭绝的袋狼建立了一个空壳子保护区以表达忏悔,但对同样命运的塔斯马尼亚土著呢,有谁想到为他们也建立一个“空壳子保留区”呢?

澳洲社会确实相当开明了,文章发表后,报纸续发了很多读者来信,绝大部分支持巴拉克的观点,并表达了对祖先罪恶的忏悔。但也有不少狂怒的反驳者,其中一位是巴拉克非常熟悉的——老巴拉克,他九十四岁的祖父。祖父不知道那篇文章是孙子写的,在信中大骂这个“享受着祖先的恩惠又诋毁祖先”的作者,说他不配当澳大利亚人的子孙。老巴拉克说,当年那些土著黑鬼天生是卑鄙的家伙,是偷羊贼,是妄图强奸白人女子的色狼,是长满寄生虫的肮脏半兽人,是不信上帝的异教徒。那时白人不得不对他们开枪只是正义的自卫。还说他虽然没赶上那个时代,但他会勇敢捍卫祖先的声誉。等等。

看着祖父的文字,巴拉克只能摇头。那天布德里斯正好也在,闲谈中巴拉克说,知识界常有人谈到白人在“道德上的傲慢与无知”,老巴拉克便是一个典型,而且,你根本无法说服这些老顽固,他们的观念已经成了大脑中的固化程序,终其一生无法删改了。记得那天布德里斯的表情有点反常,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平淡地说:“你不妨告诉你祖父,非常遗憾啊,他祖先的功业尚未圆满,那些长满寄生虫的、卑鄙肮脏的半兽人还没杀绝哩,这儿就有一个还魂的威廉·兰纳。”

巴拉克吃惊地看看他。布德里斯当然是在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里包着一根尖锐的硬刺,它既深深刺伤了说话人自身,也刺伤了巴拉克。他没有接布德里斯的话头也没再谈过类似的话题。而且自那天之后,巴拉克再没喊过布德里斯“还魂的塔斯马尼亚佬”。

8点20分,巴拉克接到电话,说飞机已经降落,贵宾车队马上就要离开霍巴特机场了。巴拉克最后一次检查现场。那个关着袋狼的院子仍然大门紧闭,门外有一架摄影用的升降机,升降笼高高悬于半空,一个摄影记者坐在笼里,用手势向他比了一个OK。巴拉克来到保护区正门,众多记者分列两旁等候,有《太阳报》、《堪培拉时报》、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塔岛电视台和众多国外媒体。巴拉克和熟识的记者打了招呼,站在队伍前等候贵宾车队。突然他注意到,那个封闭院落的院门开了一道细缝,一个人挤出来,随手关紧院门,向这边招手——是那位园工哈里斯,表情惊惶失措。巴拉克情知有异,撇下这边的人群快步迎过去,低声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意外?”

哈里斯脸色苍白,喘息着说:“全死了,二十三只全死了!”巴拉克像挨了重重一击,脑袋一下子变为空白,“肯定是被毒死的,我一刻钟前投放鲜肉时还好好的呀!肯定是肉中被下了剧毒!”

“能不能救过来?布德里斯呢?”

“投食时他还和我在一起,这会儿突然失踪了!”

巴拉克心中叫苦,知道今天的剪彩似肯定要完蛋了,在众多镜头和贵宾面前,他必得度过一段尴尬的时光。但那倒是不值得担心的小事,对他打击最重的是二十三只袋狼的死亡,那可是保护区的至宝,是他一生努力的结晶——袋狼的复活从技术上是布德里斯的功劳,但巴拉克为后勤保障也耗尽了心血!他思考片刻,先返回大门口交代一个下属,说贵宾们抵达后先领到办公室稍事休息,至于以后怎么安排,他苦笑着说,等他通知吧。然后,他撇下惊异的记者们,跑步返回那个关袋狼的院子,让哈里斯打开门,两人闪身进去,把大门重新关好。

院里果然是一片狼藉,袋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口鼻处都挂着血迹。很多已经不会动了,有几只还在地上抽搐着、喘息着,用失神的目光看着天上。墙外升降机上的那个记者已经发现了异常,这会儿隔着院墙向这边猛劲儿拍照,巴拉克看见了,但无暇制止他——也用不着制止了,袋狼全部横死的消息肯定会马上传开,瞒不住的。院里找不到布德里斯,打他的手机,只有单调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巴拉克只好先打通霍巴特动物园兽医的电话,让他尽快赶来,兽医说即刻就到。巴拉克打电话时,园工哈里斯忽然想到一点,但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此刻说这件事,无疑表明他怀疑布德里斯是嫌疑人。这怎么可能呢,袋狼之父竟然是杀死袋狼的嫌犯?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谨慎地说:“主任,有一点情况,布德里斯先生让我在揭幕前保密的。在那儿,他今天早上做了一些改动,具体改动内容他没让我看。”

他指着门口蒙着彩色绸布的大理石碑,那原是等贵宾们来揭幕的。绸布下面,在原先的“塔斯马尼亚袋狼保护区”的名称上方,用花体字新增了“真正的”这个定语。相信所有人在亲眼看到活袋狼的同时,对这个定语都要会心一笑。这个小花絮是布德里斯提议的,巴拉克很高兴地同意了。现在布德里斯做了什么改动?巴拉克走过去,狐疑地掀开绸布。上面的文字的确变了,大理石面全部被白纸覆盖,白纸上是几行粗大的黑字:致屠杀者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