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两辆军用小客车接上他们。三十分钟后,客车进入浅山区,在一大院门口停下。门口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警卫,一位值日军官过来,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又探头到车内察看一番,然后挥手让车辆通过。他们来到富丽堂皇的客房大厅,刚坐下,何所长和另外几个孩子就到了。姜元善立即迎上去,低声问:“航母没出事吧?”

老何点点头,“平安无事。你放心吧,看来只是一次侦察行动。”小赵从宾馆前台走过来,把所有孩子和两名军士拢到一起,匆匆交代着:“大家抓紧时间。二楼咱们全包了,每人随便挑一个房间,赶紧洗漱一番就睡觉。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七点半要起床,八点半准时开会。这个会有多重要,不用我说你们也清楚。所以——赶紧睡觉!”

老何只说了一句:“孩子们,今天你们辛苦了。”

孩子们都很懂事,打仗似的上楼、洗漱、睡觉,这层楼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姜元善没有睡意,照例打了一路太极拳,然后在屋里转来转去地看。他是有名的夜猫子,上网、看书,熬个通宵是常事,还不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头儿;何况有昨天的奇遇,亢奋劲儿还没有过去呢。

这家军队宾馆相当高档,比他去美国参赛时住的纽约尼克博克酒店还漂亮。每个房间都有卧室、卫生间、小客厅和小书房。客厅里摆着鲜花和水果,书房里有大屏幕电脑,但很可惜,他打开后发现网络是断开的,屏幕上显示:使用网络请与总台联系。

有赵领队的严令,他当然不敢与总台联系,只好关了电脑。回到客厅打开电视,准备随便瞄几眼就睡觉。电视上,央视十套正在播放一部关于黑猩猩的纪录片,片头已经过去了,所以不知道片名。影片内容很精彩,看了几分钟他就被吸引住了。他怕赵叔叔查夜,于是起来反锁了门,把电视声音调低,兴致勃勃地看了下去。

这部片子内容很丰富,包含了从珍妮·古德以来的观察资料,使用了大量的实拍镜头。资料表明了黑猩猩与人类的诸多相近之处。比如:它们能使用工具,影片记录了一只名叫“白胡子”的雄猩猩最先学会用细树枝钓白蚁吃。这项技术开始只在本族群中使用,后来,一只年轻雌猩猩外嫁到大湖对岸的另一群落,于是很快就传开了。

黑猩猩族群内有合作倾向,雌猩猩们会合力抚养族群内的孤儿。看着“猩猩阿姨们”尽心照顾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姜元善颇为感动。

它们也有初步的羞耻心。族群中社会地位较高的雄猩猩会把雌猩猩拉到隐秘处交配。也许这不是因为羞耻心,而是缘于自私动机——不想刺激其他雄性,以便独揽与雌性交配的权力。但不管怎样,看着一对猩猩躲到隐秘处交配,然后若无其事地出来,就像小孩子偷吃糖果后佯装无辜的样子,姜元善又好笑又感慨。

更难得的是它们知道敬畏大自然!还是白胡子所在的那个族群,在迁徙途中经过一个大瀑布。瀑布飞流直下,声震遍迩,空中的水雾映出清晰的彩虹,十分壮丽。黑猩猩们被自然奇观所震撼,各个手舞足蹈,昂着脑袋吼吼地长啸,像是一群激情难抑的人类哑巴。可以说,这种对大自然的敬畏是宗教感情的萌芽。

黑猩猩母亲对儿女有强烈的爱心,一点儿不亚于人类。一只年轻雌猩猩生了一个漂亮的淡色皮毛的儿子,但儿子不幸被豹子咬死了。年轻母亲冒死从豹子口中夺过它,一直抱着不丢弃,不停地翻动它,焦急地呼唤它。她不让其他黑猩猩碰儿子,甚至在遭遇狮群仓皇逃命时也不丢弃,一直到尸体完全腐烂。那天晚上,那位母亲对着星空凄声长嚎,深切的悲痛如融雪般渗到姜元善心里。

当然,像人类一样,黑猩猩社会中也存在很多“恶行”——它们会欺软怕硬,抢同伴的食物,把食物藏起来不与同伴分食。一只雄猩猩为争夺王位发明了一种方法:拾到一只汽油箱,把它像非洲战鼓一样哐哐地敲,吓得其他雄猩猩仓皇逃跑…

这些小小的恶行让姜元善发笑,不过再看下去,他被震住了,笑不出来了——那是黑猩猩中的一场“雄性战争”,场面异常惨烈。

这是个很大的黑猩猩族群。族群中弥漫着躁动和亢奋,就像处在迁徙兴奋期的候鸟。黑猩猩没有语言,但它们仍会商出了“开战”的决定。族群成员自动分成两群,雌性和幼儿留在后边,成年雄猩猩在前边聚齐。这样的雄性“军人”共有五十多只,排成一列,向另一个较小的黑猩猩群落的领地出发。夜幕降临时,它们到达了领地边界,队伍悄悄停下,凑到一块儿,用手势和目光商量。以下的事态让姜元善震惊,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战争;它们能策划这样完美的战争,完全可以被定义为“智慧种族”了。先是一小群侦察兵悄悄越过边界,找到了敌方的位置。后者只有四十多个成员,正在安静地互相梳毛,幼猩猩偎在母亲怀里嬉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这边的侦察兵没有惊动他们,悄悄返回,用手势向首领做了报告。

然后,五十多个雄性“军人”分成两拨,分头出发。一拨悄悄掩近,忽然厉声吼叫着发起进攻。在凶猛的攻势下,后者根本不敢作任何抵抗,凄声尖叫着四散逃命。但在它们逃去的方向,另一半“军人”早就埋伏好了,在树上树下严密地张网以待。双方你追我逃、拼死搏杀,树叶纷纷飘落,尖叫声响成一片。

这部分夜色中的战争场面是用红外镜头拍摄的,是在空中的鸟瞰,不知道拍摄者乘坐的是直升机还是气球。影像比较模糊,猩猩的形体被点状化,一个个红色光点在茂密的枝叶中飞速移动,使这片战场恰似兵棋的棋盘。不过,虽然双方的个体都被点状化,但从一个个红点的移动态势上,能毫不困难地分辨出哪个是进攻一方,哪个是逃跑一方。

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很快结束,那个小族群的大部分成员拼死逃脱了,有三个不幸者被捉住,分别是一只雄性、一只雌性和一只幼崽。以下镜头转为清晰的近景。那只雄猩猩已经死了或是昏迷了,身体软塌塌的,被拉着尾巴在地上拖动。它的睾丸被扯掉,胯间鲜血淋漓,可见杀手们下手之残忍。那只幼猩猩更可怜,它被捉到时还在哀哀地叫着,瞬间被活活撕开,变成了红鲜鲜的肉块。“军人”们尤其是立功者都抢到了鲜肉,急不可耐地大嚼。这时,本部落的雌猩猩和幼崽赶到了,一只雌猩猩走上前,讨好地看着首领,伸出双手讨要。首领正抱着一块红鲜鲜的肋排啃着,这时慷慨地送给雌性。其他雌性和幼崽也都讨要到了肉食,族群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影片末尾是对几位生物学家的采访。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有点茫然,甚至有点羞怯。其中一位茫然若失地说,不少动物种群有同类相残的天性,比如狮子和鲨鱼;也有能组织同类战争的物种,比如妈蚁;但像这部影片中所展现的“雄性战争”,在整个地球生物界仅见于两个血缘相近的物种,即黑猩猩和人类。这是巧合,还是因为相近基因中隐藏着同样的天性?这种“雄性战争”特别惨烈可怕,谁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只需回顾一下人类历史中绵延数万年的鲜血淋漓的战争便可知晓。由这场黑猩猩之战可轻易推演出一个阴暗的结论:这个“发明”了同类间战争的黑猩猩族群肯定会加速繁衍,成为黑猩猩社会的主流,因为它们既能轻松获得动物蛋白,又顺便扩大了本族群的生存空间,一举两得。这个过程不可逆转,因为它没有任何反向的制约。除非有一个上帝,有一个超越黑猩猩社会的惩恶扬善的好“法官”(社会之内的王者不行,它最多维持一个族群的秩序,而对于族群之间的残杀反倒会推波助澜)。然而,在真实的生命史中,这个高高在上的“法官”是不存在的,那么,唯一的反向制约是——这个邪恶族群碰上另外一个同样擅长战争的残忍族群。孱弱的善之花最多萌生于恶与恶互相撕咬同归于尽的空隙之地。人类曾经奉为圭臬的“天道酬善”、“善恶有报”等律条显然与真实的历史截然相悖。

姜元善对影片中的这些内容并不陌生。早在上小学时,他就曾在老爹书柜里的医学书籍中发现一本旧书,书名是《第三种猩猩》,扉页上写着“严豪 2009年元月购于北京”。书中内容和这部电影大致类似。当时他半懂不懂地读下去,倒也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文字毕竟赶不上视觉形象的震撼力,尤其是那段用红外镜头俯拍的、如兵棋般简洁的黑猩猩战争场面——他不由得想,人类历史也如一局兵棋啊,是否也有一双眼睛在天上鸟瞰着这个大棋盘?!

这部片子结束了,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五点。姜元善虽然看得有点亢奋,但不敢再熬夜了,毕竟两三个小时后就有一个极重要的会议,可能连军委副主席都要参加的。他熄了床头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这是他的一个优势:既能高强度地熬夜,又能在任何情况下迅速入睡。这会儿虽然心绪难平,但他仍然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

现在我是那个胜利部落的一员,是一只幼小的黑猩猩。妈妈拖着我急急地走着,赶着去分一块儿肉。我们去晚了,肉已经被分完,妈妈苦苦哀求,只讨到一根骨头。妈妈贪馋地啃了两口,到底还是疼我,恋恋不舍地把骨头给了我。这是一只前臂,上部被啃得只剩白骨;下部还残存着一些肌肉,一些黑色皮毛,还有五根细小的手指。我平常的食物是野果,妈妈只给我吃过两次肉,一次是吃野鼠,一次是分食一只受伤的小瞪羚。我知道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比青涩的野果好吃,比带着酸味的白蚁好吃,甚至绵软香甜的香蕉也比不上它。我垂涎地接过来,张嘴去咬那几根细手指…但我犹豫地停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到其他猩猩看不到的东西。我知道,就在这一刻,在黑沉沉的天上,有一只红色的独眼在凝视着我们,带着怒火也带着痛楚。为啥会这样?因为我们今天吃的不是野鼠和瞪羚,而是和我们一样的黑猩猩,是我们的同类。为啥吃其他动物“他”不生气,而吃同类就会惹“他”生气?不知道,没什么道理。但假如我们一直这样行事,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同类这样生撕活啃。

妈妈见我拿着骨头发愣,很久不咬一口,很奇怪也很生气,对着我大声吼叫。可是我仍然咬不下去,我在矛盾中煎熬。我很饿,我很馋美味的肉,不管它是不是来自于同类;我知道这样的美味很难得,多少年才能吃上一次;我一直吃素的身体十分需要这点动物蛋白——当然,按说一只年幼的黑猩猩不该懂得这些“科学知识”,但不要紧,进化之神已经把“身体的需要”转化成对肉食的馋涎,我只需遵从本能就行了。我想吃,可是在那只红色独眼冷冷地凝视下,我又吃不下去,我害怕那只眼睛中的怒火,更怕那目光中蕴涵的痛楚。

妈妈真的生气了,哇哇吼叫着跑开了。现在只有我孤零零地留在这儿,手里攥着一根白森森血淋淋的断骨。我是吃,还是不吃?忽然我听到天上有人唤我的名字,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姜元善醒了,是赵叔叔在门外唤他。他睡得太熟,连服务员的唤醒电话都没听见。他迅速跳出梦境,连声答应着跳下床。等他匆匆洗漱后冲出去,其他孩子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

匆匆吃完早餐,小赵领着十一个孩子和两名海军战士乘一辆中型客车出发。自从离开航母以来,这是第一次“把所有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只有何所长不在车上。客车后部与驾驶室之间被隔断,车侧拉着深色的厚窗帘,不知道车子是开往什么方向。二十分钟后,外面的汽车行驶声突然增大,夹杂着噗噗的排气反射声。车身向前倾斜,应该是进入了地下隧道。又开了十几分钟,客车停下,司机从外面打开门。下车后,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停车场,停了不少汽车,基本上全是军队编号。一名战士跑来,向赵秘书行了礼,带他们进入会场。

会议室不大,环形桌子加上后排座位可以坐五六十人。此时,会场内已经有很多人了,国防部、总参、总装、空司、海司、二炮、国防科工委等各路诸侯都来了,小小的会场成了各色军服的展厅。与会者事先都不知道这次重要会议的内容,直到进入会议室后,每人才拿到一份材料,是有关这次与飞球遭遇的简报。与会者都紧张地阅读,考虑着这件事与本部门的关系。会场气氛紧张又沉闷。

何所长已经提前到会,在会议室门口迎接孩子们。他满眼红丝,昨晚肯定过了个不眠之夜。他们走进会议室时,大家都用微笑和目光同孩子们打招呼。屋子里的桌椅摆设都很普通,但姜元善注意到墙壁表层是软的,四面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屋门厚得吓人,但推起来又轻巧异常。他低声对小晨说:“肯定是绝密会议室,很高级的,能防所有形式的窃听,像激光啦,微波啦…”

严小晨同样注意到了这些细节,轻轻点点头。

指引者把孩子们和两名军士都安排在前排。环形桌对面这会儿只有一个人,是一位肩上三颗金豆的上将,年龄大约有五十多岁,那是今天的主持人,军队的杨总长。他特意绕过来,同十一个孩子和两名海军军士握手问好,简单寒暄几句,然后回到主持位,继续埋头看材料;事发突然,连他也是三个小时前才知道消息。快到开会时间时,秘书从外边进来,在杨总长的耳边低语:“主席也来了。”

杨总长有点惊异,与会名单上原本没有主席的,因为按照惯例,主席一般不会参加这种事务级别的会议,由此可见主席对这桩情报的极度重视。他起身到门口迎接。八点半,最后一批人来到,打头一位是孩子们都熟悉的人——国家主席兼军委主席。虽然孩子们事先已经知道这次会议会有高层参加,但没想到主席居然亲自与会,所以引发了一波兴奋的骚动,但他们都很懂事,把兴奋控制在礼貌的范围之内。主席在环形桌对面坐下,探过身子,笑着同孩子们及两位军士一一握手。厚重的房门无声地关上了,主持人小声征求了的意见,宣布开会。

会议直奔主题,首先放映姜元善录下的那十二秒钟录像,一共放了三遍,其中第三遍是慢镜头播放,可以应观众要求随时定格。与会人员屏息凝神地观看,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

放完后主持人说:“这个隐形飞球的所有目击者,包括十一个孩子、何所长、赵秘书、两名航母维护军士,这会儿都在这里。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向他们询问。”

与会者提了一些很具体的问题,多是影像和简报中未包括的细节,比如飞球掠过甲板时,在场人员有没有静电感、震感,是否感觉到磁现象和热度变化等。其中问姜元善的问题最多,毕竟他是第一个目击者,又是录下影像资料的人。孩子们和两名战士认真做了回答。询问过程持续了一个小时,大家没问题了。主持人说:“下面开始专业讨论,两名战士可以离开会场了,外面有人安排你们返回航母。分手前再次谢谢你们。至于这十一个孩子…”

他用目光征求何所长的意见,老何立即说:“我建议全部留下。”

十一个孩子相互看看,心照不宣。这句话可以证实大家的猜想:何所长确实打算留下他们了,此生要与武器为伍了。杨总长点点头,等两名战士离开,他请目击者之一的何所长发言。

老何心头很沉重,这种沉重在发言中明显流露出来。他说:“各位已经看过这段宝贵的资料,可惜是性能一般的单反相机,又没有可参照的背景,无法依据影像来确定飞球的诸参数。不过,我们对各位目击者进行了情景模拟,又据此建立了数学模型。以下数据不敢说确实,因为时间实在太仓促,但它是我们目前能定下的最可靠的参数。请注意听。”他缓慢地念下去,“这架魔鬼飞行器是标准球形,表面非常光滑,球直径八十米到九十米。在刚被发现时高度八百五十米至九百五十米,掠过航母时的最高速度大约是每小时二千米至二千五百千米,零加速时间大约为两秒至三秒。飞球下方和侧方有淡蓝色喷流,估计是等离子驱动。飞球掠过航母后高度降为大约七百米至七百五十米,然后在悬停状态突然消失,没有任何中间过程。整个时间段内它对雷达完全隐形,仅有约十七秒钟目视可见,其中十二秒钟被小姜录下。”

何所长停下来,让听众消化这些内容,然后说:“昨晚我回京后,在尽可能广的范围内征求了各行专家的意见,以下就是这些意见的综合。从技术上说,这个性能超凡的飞球有两大突破。第一个是由可自由变向的等离子驱动,这种可变向驱动不同于现有的可变矢量喷管技术,它的喷口全部内置,喷口很小也很多,我们已经见到其下方和左侧有喷口,估计球壁所有方位都有。驾驶者控制各方位喷口的开启就可以实现升降、转向或水平飞行。这种结构显然比较烦琐,从动力学角度看不是好的设计,我估计这是为了实现全隐形功能而不得已为之,这点下面就要说到。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突破,是全波段全方位隐形技术。这与眼下的飞机隐形技术完全不同,后者只对某些波段隐形,只对某些方向隐形,所以在雷达短波波段并非绝对不可见,至于在雷达长波波段或可见光波段就更不具隐形功能了。它也不同于各国正在研制的等离子隐形技术,因为飞球在十几秒钟内目视可见,但对雷达波仍然隐形——等离子隐形技术肯定做不到这一点。至于它为什么会在十几秒内被人看见,估计有两个原因:一是操作失误,驾驶员无意中把可见光隐形功能取消了;二是有意的,意在恫吓我们。我个人认为,第一个原因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他马上苦笑着强调:“但第二种原因也不能排除,因为——这种全波段隐形武器确实可怕,太可怕了!打个比方,敌我双方现在都是全副武装,但我方突然变成了瞎子和聋子。我们辛辛苦苦研制出来的、用以对付F-22的米波无源超视距雷达和红外对抗系统都成了废物,连目视方法都完全失效!你说以后这仗该如何打?历史上只有少数新武器能一举改变战争态势,比如雷达、潜艇和核武器,现在恐怕要加上这种全隐形飞球。”他心情沉重地摇摇头,“昨天,飞球在航母上突然出现时,所有雷达毫无反应。在一艘性能先进的航母上,我们竟不得不靠肉眼发现敌情,用喉咙喊话发空袭警报!而且,连这也是借助于飞球的可见光隐形暂时失效!太丢人了!作为一名武器专家,我很有挫败感,实在无地自容。”

一时没人说话,屋内气氛相当沉闷。孩子们也真切感受到这位老军工心中深重的负咎感。

何所长指指天花板,苦笑着说:“我甚至怀疑,当我们乘飞机回家时它会不会尾随而至?我们让目击者分乘两架飞机,就是为了尽可能防范它,但其实只是心理上的自我安慰罢了。也许此时此刻,它正优哉游哉地悬停在我们头顶呢——反正吃定我们看不见它!”

会场中仍是沉默。

国家主席看看前后左右,笑着说:“怎么,都被吓着了?何所长这么危言耸听,是想强调这件事的急迫性和严重性。咱们别让他给吓着。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这玩意儿是地球人干出来的,中国人也照样能搞出来——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它究竟是属于人类的技术还是外星人的?有人对我说,这种隐形飞球远远高于现代科技水平,只能是外星人的玩意儿。”他做了一个强调的手势,“我对有无外星人持完全开放的态度。早在公元前2世纪就有一位古希腊哲学家麦特多里斯说过,无限大的宇宙仅仅地球有人存在?其荒谬就像在一块田里撒下粟种却只有一粒发芽。既然宇宙中有地球人类这株苗,谁敢断言它是一支独苗?”

这番话在会场没有激起涟漪。与会者都是脚踏实地的技术型人物,这个观点对他们来说过于邈远。只有几个孩子在点头,林天羽低声说:“外星人肯定存在!”

主席听见了他的低语,笑着说:“是吗?那我问问你,你如何猜测外星人的人性?他们的本性是善还是恶?”

林天羽没想到主席点了他的将,有点儿着慌,“这个问题太大,我可说不好。”

主席环顾一下会场,侧脸对主持人低声说:“今天的与会者都是硬技术派,应该有几位社会学家或生物学家。”

杨总长迅速看了主席一眼,没有接话。他没想到主席会提这样的建议。这是一次非常务实非常紧迫的专业会议,不是学者的清谈玄谈,这样的建议显然很不恰当。杨总长把这句话看成主席彻夜工作后的失言——有关航母遭遇飞球的消息实在太突然、太令人震惊了,主席毕竟是文人出身,这样建议也情有可原。杨总长礼貌地保持沉默。会场静默片刻,这种静默表明,大家其实也持同样的想法。

何世杰感觉到了会场的情绪,不想表现得太迎合主席,但昨晚向主席汇报时,主席已经说过类似的话,他必须对主席有所交代,便轻咳一声,说:“昨晚我遵照主席指示,咨询了一些社会学家和生物学家。他们都说这个问题不好讲,因为在科学家的视野中至今只有地球生命一个孤例,无法用归纳法或统计法这类科学方法来做出可靠的推断。但他们还是谨慎地说了一些看法,概括起来有两种意见。”

主席饶有兴趣,“哪两种?你讲讲。”

“第一种意见是:我们当然不能草率地以人类的人性为样本来推测外星人的本性,但毕竟这是目前条件下唯一可用的方法。”

“第二种呢?”

“第二种意见是:要想推测外星人的本性,首先要确定进化论是否在外星适用。如果适用,如果那儿同样有冷酷的生存竞争,那么外星生物也会有同样的天性。”他向杨总长歉意地点点头,以自嘲的口气匆匆绾了个结,“基本是天玄地黄的玄谈,聊备一说罢了。”

主席听得很认真,沉吟片刻后说:“我觉得这两种意见其实是一种,而且言外之意都是:不能对外星人的善意抱有奢望。”

会场上仍是沉默。主持人杨总长觉得该把讨论拉回正题了,他在与会者中环视一遍,发现了一个很合适的突破口,便笑着点将:“陈老,说说你的看法。”

陈老头发雪白,气质儒雅。今天仍被请来与会。他是军工界的元老,今天不少与会者都曾是他的学生或部下,因此尽管他已经退休多年,年事已高,但仍保持着清晰敏锐的思维。他平素的工作风格十分务实,从不唯上。

这会儿——正如杨总长所料——他摇摇头,温和地反驳主席:“从理论上说,我不否认外星人的存在,但我认为这个银球扯不到外星人身上。刚才小何说了隐形飞球的两大突破,第一,等离子可变向驱动技术,估计比国内水平要先进三四十年,最多五十年吧。差距虽然大,蹦一蹦还是能追上的。咱们的登月技术曾经比美国落后四十年,但现在已经赶上了,我们从月球上开采氦3的进度不会比别人落后。”

主持人笑着说:“中国人耐性好,咱们用的是龟兔赛跑的战术。”

“至于第二项突破,全波段全方位隐形技术。我给大家看一点资料。”他的笔记本电脑已事先与投影仪连好,他把图像投到屏幕上,用激光鞭指点着解释,“二十年前,即2006年10月,美国杜克大学、加州圣迭戈市塞索麦垂克公司及伦敦帝国学院宣布,他们的联合小组研究出一种‘隐形斗篷’。‘隐形斗篷’是用超材料——金属和电路板、陶瓷、特氟隆、纤维合成物等——制成的,它们能使光波光滑地绕过去,既不反射也不阻断,观察者因而无法靠反射光看到该物体,但能看到它后面,像物体变成全透明的了。从理论上说,这是真正地、彻底地隐形,与目前用于飞机军舰的隐形技术有质的不同。当然,当时的成就很有限,只能对二维物体隐形,隐形也不算彻底。若想把这种技术应用到军用飞行器上,应该不是几十年内就能实现的。你们想嘛,如果美英军方认为它能在二三十年内被应用到军事上,怎么舍得让论文公开呢,绝不会的。此后二十年中,我一直对那个研究小组保持着关注,他们一直进步,比如说后来实现了三维隐形,但仍无实用层面的突破。但话说回来,不管有多难,既然理论突破已经实现了,用于实际也不是遥不可及。说得形象一点,这不是蹦一蹦就能摘到的蟠桃,而是蹦三蹦才能摘到的人参果。”他加重语气,“但我仍然认为这是地球人的技术。宇宙是以百亿年来计算的。如果某个外星帝国派飞船来侦察地球,恰巧他们的技术只比我们先进几十年、最多几百年,那就是小概率事件了。”

大部分与会者微微点头,同意陈老的清晰分析。只有主席轻叹一声:“我最担心的恰恰是你说的小概率事件——如果外星人与我们处在相近的文明层级可能更危险。不过我这是题外话,陈老你接着说。”

姜元善忽然插一句,“陈爷爷,你说美英两国二十年来对‘隐形斗篷’的研究没有突破,是不是他们故意放的烟幕?”

在成人的讨论中忽然听见稚嫩的孩子声音,大家都把目光转向这边,包括国家主席。姜元善一点不发憷,两眼滴溜溜地看着大家。

陈老对发问的孩子笑着点点头,肯定地说:“当然有可能啊。国家之间斗心眼,搞博弈,欺骗与反欺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人类智慧而言都是存在的。现在既然隐形飞球已经出现,可以肯定某个外国已经蹦三蹦,摘下了这枚人参果。最大可能是美国,但也不排除是其他国家,甚至第二世界国家。因为越是全新的技术,其突破模式越是不循常理。”

主持人同国家主席耳语一会儿,说:“请情报部门的庞吉明同志发言”。

庞吉明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穿着便服,大额头,有点儿秃顶。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先用两根指头碰碰额头,向孩子们这边行了一个随意的敬礼,笑着说:“先得感谢你们送来的这份情报,真正的雪中送炭,否则我都快疯了。”他向大家解释道,“我们不久前得到绝密情报,美国在今年年初启动了一项绝密的大工程,名为阿瑞斯工程——阿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工程投入是天文数字,内容据说与隐形技术有关。我们当时相当怀疑:美国的隐形技术至今仍领先全球,似乎没必要如此急迫地斥巨资开发新技术吧。要知道,自打2008年经济衰退以来,这近二十年里,美国政府的腰包也并非很鼓。我担心他们是以隐形技术为烟幕,在研究其他什么邪恶玩意儿,但我们使出吃奶力气也没弄到进一步的情报。其后不久,印度也启动了一项绝密大工程,名为因陀罗工程——因陀罗是印度神话中的战神,显然印度的命名方式是仿效美国。同样投入很大,可以说是倾全国之力,据说也与隐形技术有关!这两项云山雾罩的情报快把我逼疯了。现在有了小姜拍到的影像资料,可以断定这些情报是准确的,美印两国全力开发的,正是这种全波段全方位隐形新技术。”

何所长怀疑地问:“是今年年初才启动的?如果这个时间是确切的,那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偶然遭遇了隐形飞球,在压力之下立即启动了应急研究。但如此说来,他们的项目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半年前才开始的,已经上天的隐形飞球又是哪个国家的?”

庞吉明苦着脸摇头,“老何啊,我不是想不到这一点。但截至目前,我只能说四个字——无可奉告。”

“那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所谓‘刚刚启动’的阿瑞斯或因陀罗是个烟幕,其实美国或印度的飞球早上天了?”

“你说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但目前没有准确情报。”

姜元善又冒失地插一句:“哼,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哪怕是外星人的,反正他们造出这样先进的玩意儿绝不是为了研究蝙蝠。”

国家主席点点头,“对,小姜说得对。记得前苏联崩溃、美国军力一家独大时,一位美国右翼政治家曾公然说,这么超强的军力,如果闲置不用岂不太可惜!所以咱们拭目以待吧。掌握隐形飞球技术的国家,肯定不会缄默太久,一定会以某种方式来使用它的——或是用于恫吓战,或是用于实战。”

讨论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主席和杨总长低声说了几句,转头对大家说:“就现有的资料,讨论已经比较充分了,我总结一下。第一点结论:这种全隐形飞球确实存在。这点不会有疑义了。我们很幸运啊,有那段录像作为确凿的证据。”他特别对姜元善点点头。严小晨用胳膊肘顶顶姜元善,姜元善也回顶了一下,但没有看她。

“第二点结论:这种技术很可能是地球人的而非外星人的。或者这样说吧,在真相没有弄清之前,我们宁可把它看成是地球人的技术。你说呢,陈老?”

陈老点点头。

“第三点结论就是小姜刚才说的:这种性能极先进的隐形飞球不会只是被用来研究蝙蝠。”主席的神情和语调变得很凝重,“这种新武器将彻底改变战争态势,使敌国国土处于完全不设防状态,其对战争的影响,据我这个非专业人士看,恐怕不亚于雷达、潜艇和核武器的出现。它可以在不露行迹的情况下对敌方实施掏心战术,让你死时都不知道死神是什么时候从何降临的!何所长刚才表达的焦虑并非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