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丁领着他们走过铺着地砖的走廊。他们很快到了废弃的办公室侧楼里面的一个很朴素的房间。沙发很结实,上面坐着彷徨、胡佛和她早些时候看到的戴着栗色头巾、穿着棕色长袍的女人。还有一个白种人,身材矮壮,浓密的红棕色胡子——可能是苏格兰或者是爱尔兰人。电视机吊在天花板上,向下倾斜,这些人都在看电视。那个女人仰在沙发上,脚上穿着拖鞋,搭在咖啡桌上。她朝麦克金尼点了点头。

麦克金尼也回点了一下。

奥丁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站了起来,不过眼睛还是盯着电视,美国有线新闻网正在播放一个车间的视频,车间里满是机翼和机身等航空器零件。奥丁也仔细看着屏幕。

狡狐的声音盖过了播音员。“在卡拉奇找到一个车间,车间里曾有人对美国的无人机残骸进行逆向工程。大家知道的就是,无论幕后是谁,他们就是袭击卡尔巴拉的人。”

“谁发现的?”奥丁看着屏幕,面无表情。

“巴基斯坦军方。可能是巴内务部情报局。他们透漏给中情局。”狡狐指着粗糙的视频,“这是一架‘捕食者’的尾部,后面是些‘死神’无人机的碎片。”

奥丁转向他。“我看这是假的。”

狡狐点了点头。“毫无疑问。”

麦克金尼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

“因为这看上去太完美了。我们的一架无人机犯下暴行,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发现一屋子证据说明我们被叛乱分子陷害了?”奥丁摇了摇头,显得自己的胡子更长了,“我看,这只是转移视线的手法。就算这是真的,绝大多数国外的人也不会相信。狡狐,你找中情局的联络人打听一下,查查是谁在搞‘影响行动’。”

狡狐皱了皱眉头。“如果这是真家伙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个人去现场查验一下?”

“太冒险了。他们会密切关注去那里的任何人。如果攻击美国本土人的就是卡尔巴拉袭击的幕后黑手,他们可能希望我们发现这些证据,落入他们的圈套。而如果他们不是卡尔巴拉的幕后黑手,那么这个证据对我们的任务又没有意义。”

电视上开始播放福特皮卡的广告——车正在不可思议的道路上以不可思议的倾角拖着不可思议的货物。

奥丁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有人关掉了电视机的声音。他把手放在麦克金尼的肩膀上。“大家好。这是康奈尔大学的琳达·麦克金尼教授,她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你们要用生命保护她。从今天往后,你们要管她叫六号专家,或者简称教授。明白了吗?”

小队成员都点了点头。

“教授,这是我的小队。你已经见过了狡狐。”他指着那个戴着栗色头巾的女人。“开膛手,负责收集人员情报。别管她的装束如何。她有时候是穆斯林,有时候也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徒。”他指着在飞机上操作电子设备的那个欧亚混血儿,“这是胡佛,负责收集信号情报。”

胡佛显得有点不耐烦。“他的意思是通信——我训练的时候和704网络军事情报团……”

“胡佛,这他妈的不是你的高中同学聚会。”

胡佛点了点头,乖乖闭嘴。

奥丁指着旁边那个亚洲人,印度帅哥,麦克金尼认出来他就是戴着听诊器的家伙,就是他在飞机上替她把胶带割开了。“彷徨,小队医生。”

麦克金尼和他礼貌性地互相点了点头。

奥丁现在指着那个红胡子,她在飞机上没有见过的那个。“这是锡人,也负责收集人员情报。”

奥丁转向麦克金尼。“我们在国内还有两名队员:巨怪和雾霾。信号和人员情报他们都负责。”他抓起电视机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好了,大家听好,湾流V型商务机的尾号一旦重新漆好,每个人都要立即出发。”他看了看表,“大家抓紧时间,在路上分析我们昨天晚上行动中得到的所有情报。我回来的时候,需要详细的报告和建议。”

麦克金尼看着其他人,然后看着奥丁。“你不回美国吗?”

奥丁摇了摇头。“我和胡佛会在随后与你们所有人会合。我要先去别的地方。”

在西方,独角兽被认为是纯洁的象征,人们认为它的角的力量能够压制任何道德败坏的事情。

第十一章

“天空之眼”

金沙萨和布拉柴维尔是二十一世纪第三世界的典型城市。规模庞大——人口合计一千三百万——而且还在快速增长。那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人和枪支。作为两个邻国的首都,它们占据了刚果河的两岸,不过依然还是同一个都市圈。

这儿不存在城市规划,贫民窟的棚户区沿着繁华市中心的殖民者居住区和公司写字楼增生蔓延。这里的棚户区是非洲犯罪最猖獗的地方,危险程度首屈一指。

西方人总是说,只有经济发展和现代化才能解决问题。不过奥丁知道,致使这片非洲土地充满暴力的不是别的,正是现代社会。民主刚果蕴含了差不多全世界八成的钶钽铁矿——这是信息时代所需要的矿藏。钶钽铁矿是一种暗黑色的金属矿石,可以提炼出金属铌和钽。提炼出的钽可以制作电容,有了钽电容才能生产手机、DVD播放器、游戏机和电脑。金属钽的市价超过每磅一百美元,于是这笔钱资助了内战。自从1998年以来,估计已经有五百五十万人丧生。

但信息时代总是会过滤信息。滋生了这场冲突的工业世界却几乎假装冲突并不存在。美国和英国政府仅在刚果政府试图将钶钽铁矿收归国有时才表示出兴趣,而那个时候,战争已经演变成人道危机。虽然这场战争目前只在几个地方燃烧着余烬,但时机一到就又会星火燎原。有人专门对这些余烬煽风点火,让当地政府疲于奔命,于是廉价的钶钽铁矿便会源源不断地流出。

有些西方人将第三世界持续增长的人口视为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但奥丁知道,大自然可能视西方停滞不前的人口为一种失败——这是对大自然原始秩序的背叛。大自然只希望发生一种事情:各种生物尽可能地产生出能够养活的后代;不然,基因就只有死亡。自然对你的利用,仅此而已。你延长寿命,写自传,收集动物标本,这些都只是在浪费时间。

所以,以自然的标准来看,金沙萨和布拉柴维尔都是彻头彻尾的成功。这里从不缺少急于繁衍下一代的年轻人,尽管他们总是缺少幸福感与满足感。奥丁在世界上所有的棚户区和贫民窟都能看到同一种愤怒:前途无望的年轻人对他们自身现状的不满意。

这便是世界冲突的根源——人们要生存,要发展,要繁衍。虽然奥丁多年来一直在隐秘的地方对付这些冲突,但他知道绝大多数斗争只不过是另一个问题的症状而已:太多人争夺太少的资源。但斗争也解决不了问题,比方说,卢旺达在种族屠杀之后依然是南撒哈拉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不,他知道化解冲突的最佳方式是向妇女提供机遇与教育,还有独立。一旦达成这个目标,人口就会减少,人们就可以真正为未来制定计划。

不过军火商们可不喜欢这个办法。

奥丁站在访客栏杆旁边,仔细观看着主控室四周高悬排开的高清屏幕。屏幕中,棚户区随热气的蒸腾而晃动,棚户区中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是一个宏大试验的测试对象。

“你以前看过‘天空之眼’运行么,二级军士长?”

“没见过,将军。”

一个穿着军装的非洲裔美国人——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准将站在主控室中间。军火商穿着衬衣佩戴绿牌子,坐在准将周围的小隔间里操作着工作站。准将端起印着基地组织标志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欢迎来到斯图加特。你们将要看到的正是未来的低烈度冲突管理。”

“感谢你为我花这么多时间,长官。”

“非常乐意帮忙。”他抬起头看着墙上一排排的显示屏,“虽然你隶属于别的部门,但我们的系统可能对你们有极大的作用。”将军伸出手,摆正奥丁佩戴的来访者标牌。那上面只写明是访客。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们能做什么,长官。”

准将又拿起他的基地杯子喝了口水。

奥丁以前在指挥中心多次见过这种杯子,非一线战斗人员都很想弄一个。基地组织毕竟主要是一个媒体化的组织——他们只在网上存在,好莱坞影星阿什顿·库彻也只能甘拜下风。他们定期向全世界圣战者推出自己的标志性人物和产品。他们甚至有看上去很专业的杂志和期刊,还有真人视频点播,用西方出品的视频编辑软件为圣战者制作纪录片。双方都在强调不同的重点,嘲笑对方。

奥丁瞥过一排高清屏幕,还有后面成排的控制面板操作员。“我听说这是个测试台——原型机——但看上去已经可以投入运行了。”

“在限定的地理区域内,确实可以运行了。这是一个军方和私人公司共同承担的秘密项目。最主要的几家私人公司帮助建造了这个指挥中心,以展示真正的二十一世纪统一指挥应该是什么样。我们认为这项技术前景无限。我的手下和我为此付出了大量时间和心血,以确保这个系统能符合真实世界的操作需求。”

奥丁实际上对这些集成到“天空之眼”的系统了解不少,比方说“蛇发女妖之眼”,还有其他防务供应商正在开发的系统:第三世界城市的自动化3D映射,逐屋逐屋;还有“红外百眼巨人”,也就是自动化红外实时地面全景监视系统。这些无人亚轨道摄像及窄孔雷达平台——空中光学系统——都已经联网,能把零碎的图像实时拼接成高清晰度全景图片,就像一只永不眨眼的眼睛俯视着世界。

奥丁朝主屏幕点了点头——布拉柴维尔全景中的棚户区中炊烟袅袅。过去的十年中,他在那里执行过不少任务。“我们在看什么?”

“你不认识吗?”

“这些狗屎东西看上去都差不多,长官。”

准将抬起了眉毛。“地点并不重要,这个系统能干什么才重要。与‘蛇发女妖之眼’这样的平台相比,一架‘捕食者’无人机得到的图片就好像通过一个该死的吸管拍摄的偏振图片。我们可以把视角拉近到广阔战场的任何一部分——每一个航空设备中都有一百六十五个可独立控制的高清晰摄像头。多个设备可以连接成网,并进行编程,实时合成一个连续的高解析度大范围监控录像。合成孔径雷达允许我们看穿云雾和黑暗。这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军士长,在六千英尺的高度记录下面所有的活动——下面被监视者的一切武器都够不着。”

奥丁点了点头。这些用希腊神话人物命名的系统能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感,就像巍峨的奥林匹斯山。“这些技术是在美国开发的,还是……”

“国际合作,但完全符合国防部出口管理条例、国际武器贸易条例和外国资产控制办公室出口控制要求。我们的国际合作伙伴也迫切希望看到反恐行动在每个地区司令部都取得成功。”

“这些是实时图像。”

“实时的。你在大屏幕上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实时的、真实的世界。而实时图像只是系统最基本的部分。”准将来到一个工作站前面,穿军装的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中尉戴着耳机,正在操作电脑,这个孩子高大魁梧,金发碧眼,皮肤白皙,身姿挺拔。“加特纳,重放我们刚才看到的H6区卡车车队。”

中尉立即在自己的屏幕上暂停了图像,键入坐标。

将军一边聚精会神地观看,一边对奥丁说话:“‘天空之眼’与以前系统的主要差别就是,这些高清晰度图像会被保存在数据云中,允许分析人员对整个战场空间进行‘回放’,然后针对一个给定的地点,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奥丁看着旁边的屏幕,图像拉近到广大棚户区的一个小角落。人来人往,但之后图像就停在路中间。开始快速回放,人和车子反过来走,直到一辆褪色的红色丰田皮卡进入图像范围。图像再次定住,向前走,显示几个武装人员往卡车上装箱子。

加特纳中尉显然很习惯与将军配合做演示,因为他已经做了将军准备要他做的事。

“我们可以移近,看清这些人的面孔……”

屏幕上显示出这些人的面部。

“我们还可以旋转视角……”

图像开始旋转到这个人的另外一边——不是平滑移动,而是每次视角移动十五度。

不过,这依然是个令人震撼的技术成就。奥丁还是面无表情。“你们可以回溯多长时间?”

“只要我们指定的存储空间允许,我们就可以任意回溯。我们甚至可以对特定地区进行标记,进行长期存储。”

图像已经拉回到大城市视角,又切换到实时画面。

“我们使用算法对人类活动进行解析——跟踪一个地方的变动和特点,对我们所谓的‘生活模式’进行自动化分析,汇集成一个指纹,也就是一个城市的常规特征。航空持续视频模式识别系统在我们的监视中特别重要——贝叶斯算法模型……”

将军还在侃侃而谈,奥丁看着红色的小点和方块叠加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上,就像蚂蚁一样。

“这一层代表观察得到的人类活动。红点是人,方块是车。随着时间的流逝,子系统会区分出图像的哪一部分是静态的城市,哪一部分是动态的人类活动。但我们走得更远。在人类活动层面,‘天空之眼’开始总结人类活动的模式,辨认出城市的背景噪声——常规活动。每天一个点到另外一个点所遵守的移动模式——每个被跟踪点都代表一个特定的人离开一个地方,到达并消失在另外一个地方。所有的点所组成的整体交织成了一种行为模式。这种模式的一致性如何?哪部分居民遵守常规模式,按照一般的时间表每天离开并回到同一个地方?人口的哪一部分没有遵守常规的模式?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可以聚焦于产生可疑活动的地区……之前曾经在‘麻烦地点’出现的人后来经常聚集的地方,就有可能是叛乱分子的老巢——你的人之前也许是通过四处打探获取这种情报,但现在,你可以通过观察人类的整体活动得到同样的信息。一切都将无所遁形,无从遗忘。”

奥丁看着同步播放的图像,加特纳中尉按照将军的声音默契地进行着配合。奥丁似乎陷入了沉思。“我们如果要对某个特定的人进行定位,有手机信号就够了。我的人能分离出已知的语音模式,跟踪……”

“过去的做法是在目标地区上空执行有人值守的监听,而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用无人值守的航空器在天上待好几个星期。”准将把加特纳中尉推到一边,点了几下菜单,打开另外一个信息层。

屏幕突然切换到另一个地块,成千上万的点在城市中穿梭。

“每个手机的国际移动设备识别码以及为其服务的中继基站。该系统可以使窃听大大简化,只要确定你想要的电话就行。”他拉近视角,点击了一个正在布拉柴维尔中部穿行的手机号,“你可以记录目标的通信。”扬声器中传出一个外国人说话的声音。

准将又把控制权交还给加特纳,转头对奥丁说:“想象一下将无线电通信和视频监视结合起来——你可以看到两个月前一个街角发生了什么。”将军指了指一个巨型城市的图片,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点。“这个系统可以显示根据市民的通信和地理位置数据绘制的整个城市的社会地图……”

加特纳中尉听懂了将军的提示,开始在屏幕上进行可视化网络链接分析——密密麻麻的线勾勒描述出这个城市人口的社交网络。

将军踱着步,指着屏幕开始自言自语,明显排练过。“一部详尽的社会百科全书,自动探测可疑的活动。”

加特纳在一个大屏幕上播放出视频——一群年轻的刚果人朝一个上半身被轮胎圈住的年轻人身上倒汽油,然后点燃,效果很恐怖。

“现在我们不仅知道了这伙人的手机号,还知道了他们长什么样子。”图像拉近到一个头目身上,他戴着太阳镜和贝雷帽,“他们的头儿,他们的汽车和同伙——简而言之,一切都知道。”

听着将军的话,奥丁在想这伙人花了多少钱。在越南要打出五万发子弹才能结果一名越共士兵。我们在这里的标准是不是上升了?误报率又是多少?有多少非叛乱者——他们只不过符合一个模式——被这个系统插上标签,交给特勤或者外包的狙击小队处理,而他们的罪行只是臆想或者尚未发生?运行这个系统的人们肯定不会承认它会犯错。

当然,奥丁知道“天空之眼”这样的系统存在并非为了化解冲突。它主要是想对冲突进行管理。打散暴力的组织,并对暴力进行引导,并尽可能地长时间孤立,以便能长时间地榨取当地的资源。一旦资源被榨光,当地人只有自生自灭。这个系统让他们对当地人的了解比当地人对自己的了解还多,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没有理由不让这个系统在别的地方运行——包括美国,奥丁清楚得很。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是否已经在美国部署了这个系统,是全面部署还是部分部署。

奥丁打断了将军的话头:“我听说这个系统有自动打击的能力,将军。不是这样的吧?”

将军愣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咖啡,点了点头。“我们都知道,自主化的打击能力是不可避免的,军士长。不过,我们还没有在这个行动地区使用武器系统,目前只是个监视平台。”

“自动无人机是该系统的一部分,对吧?”

“是的,不过仅仅是为了监视用。我们现在实现对目标地区全覆盖的方式就是使用无人系统。”

“但是,不用再费多大劲就可以把武器集成进去。”

将军放下咖啡杯,仔细打量着奥丁。“能进行自主杀戮的无人机是个棘手的问题,军士长。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还不会应用自主杀戮的机器。”

“这是唯一投入使用的‘天空之眼’系统吗,将军?”

“你想知道什么,军士长?”

奥丁看着屏幕,用手指敲着栏杆,然后又盯着将军。“我们都知道,由人驾驶战斗机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无人机更便宜,更易操控,而且可以牺牲。在俄罗斯、伊朗或朝鲜等情况复杂的敌区,远程驾驶的无人机可能毫无用处——他们会阻塞我们的连接信号——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把自动无人机集成到我们的军事单位中,完成巡逻,并对入侵作出反应。”

将军点了点头,又抓起咖啡杯。“我同意你的观点。唯一的问题是,华盛顿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互相看着,没有说话,主控室里只听见敲击计算机键盘的声音和无线电里的轻声交谈。

将军指了指屏幕。“很震撼,对吧?”

奥丁对着图像沉思。“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将军。”

“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