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在草坪上野炊。成年人们聚在一堆,一边烤肉一边讨论时政,孩子们则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

只有陈川和小障孤零零的。父亲在草坪上铺开绒布,以手枕脑,微闭着眼睛躺在上面。孩子则专注地举着线筒,不断收放,让硕大的蝴蝶风筝在晴朗的天空下越飞越高。

这对奇怪父子的组合引来了很多人的目光。

“妈妈,我也要放风筝。”一个清脆稚气的声音叫起来。

女孩儿的妈妈表情有些为难。这个美国城市里,风筝并不像在中国那么普及,这里的人热爱橄榄球、酒会和政治。她稍事犹豫,走到闭目养神的中国男人身侧,说:“打扰您一下,请问您还有别的风筝么?我的女儿玛丽亚也想放风筝。我可以给您钱,瞧,我的女儿正看着您呢。”

陈川晒在东海岸温暖的阳光下,浑身惬意,这让他的心情也如同丝绒毛毯一样舒展开来。他起身从背包里取出竹架、彩纸、剪刀和细线,熟练地裁剪,金色阳光在他瘦长的指尖流淌,几分钟后,一只蜻蜓风筝出现在他手里。

“噢,”年轻母亲惊叹不已,“真是神奇的东方技艺……”

“拿去吧。”

“这么精美的工艺品,我要付您多少钱呢?”

“不用,让孩子玩得开心就行。”

年轻母亲把风筝拿给玛丽亚,可不一会儿,玛丽亚就跑回来了。“我不会放,我的风筝都飞不起来。”她一边沮丧地说,一边偷偷瞄着小障的风筝,那只蝴蝶展翅高飞,在明媚的蓝天里翩翩起舞。

“听着,”母亲把手放在小女孩儿的肩上,郑重地说,“我已经帮你拿到了风筝,剩下的事情你必须自己完成。那个男孩风筝放得好,你可以去向他学习,去吧。”

玛丽亚提着风筝跑向小障。她迈着碎步,头上的金发飘扬起来,像是融化的黄金。“嗨,你好,我叫玛丽亚。”她怯生生地对中国男孩说,“这个风筝是你爸爸给我做的,可是我不会放,你可以教我吗?”

小障扭头,发现陈川和玛丽亚的妈妈并排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都看向这边。陈川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你好,我叫小障,陈小障。”他把自己风筝的线系在淋草喷头上,拉着玛丽亚的手,走到路边,“要放起风筝,你就先要看对风向,再助跑,让风筝借风滑上去。来,我教你……”

一只蜻蜓飞到空中,越飞越高,最终与蝴蝶一起并排在遥远的天际浮游。

“当孩子真是好,怎么样都能玩得开心。”年轻母亲向陈川伸出手,“你好,我叫凯瑟琳,你可以叫我凯西。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互相报了姓名,在照得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下交谈。“我好像记得你,是不是每周末你都会带孩子来这里?”凯瑟琳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中国男人,他的五官深邃,连这么明媚的阳光也不能完全照透。

“偶尔也去郊外,让小障看看城市以外的东西。”

“你对孩子真用心。相比起来,我的前夫真是个混蛋,他不但不管玛丽亚,在外面胡来,离婚之后还经常找我要钱。”凯瑟琳甩甩头,笑着说,“算了,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不应该说这些话。”

远处,两个孩子的笑声传来。

自行车载着两个人,在洒满桐树叶子的林荫道上行驶。

这是一个金色的黄昏,整个路面都落满了点点碎金,车轮滚过,带起一溜儿桐叶翻飞。小障仰起头看着夕阳,脸上的笑容被融化在水一样荡漾着波纹的斜晖里。

“小障,你今天很开心。”陈川骑着车,没有回头。

小障并不奇怪,很多时候,他在爸爸背后的举动,也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今天他不打算隐瞒,继续仰着头,让脸埋进夕阳的霞光里,口中轻轻哼唱: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For the sake of auld lang syne.

If you ever change your mind,

But I living, living me behind,

Oh bring it to me,bring me your sweet loving,

Bring it home to me.

“这是什么歌?”

“《逝去已久的日子》,玛丽亚教我唱的。”

“你很喜欢她吗?”

小障歪头想了想,俨然一副认真的样子。“是的吧……我想。”他说,“玛丽亚很可爱,眼睛是蓝色的,像海,一眼都望不透。”

“那好,下周我们还来这里,带上食物,可以请玛丽亚和她妈妈一起吃。你有很多机会可以跟玛丽亚一起玩。”

小障一脸不敢相信,疑惑地说:“可你不是说不让外人跟我们接触吗?”

“可是你今天真的很开心,不是吗?”陈川停了车,看着后座上仰着头的儿子,“我知道你以前的高兴都是装给我看的,而今天你是真的开心。这一点很重要,远胜过我在避讳的那些事情。”

“可是,她们会来吗?”

“放心,有办法的。你想想,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小障点点头。的确,从小到大,他跟着父亲穿过山河大海,浪迹数不清的城市,遇到的任何困难都在爸爸的手中迎刃而解。每次到一个新的地方,他觉得无所适从,爸爸总告诉他,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一切就跟从前一样了。果然,当他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温暖的房间,有新的学校可以上,所有的证件都已齐全。是的,爸爸是无所不能的。

“嗯。”他重重点头。

讲完睡前故事后,陈川替小障盖好被子,轻吻他的额头,“晚安,儿子。”

“晚安,爸爸。”

陈川熄了灯,卧室里一片黑暗,他安静地坐在床边。小障很快就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陈川这才回到自己房间,从床下拉出一台黑色机器。那上面有两根制式古怪的电线,一头插进电源插座里,他拿起另一头,插进胸膛。

他浑身一颤,旋即安静下来。他就这么站在床边,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窗外,夜色沉郁,浓云积卷。一场暴雨正在城市上空酝酿。

5

唐纳德走进酒吧前,看了看天色,高楼之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风,空气潮湿得让人行走艰难,黏在皮肤上,极为不适。这种天气让他心里有些发慌,只有烈酒才能缓解。

他连要四杯伏特加,都是一口饮尽,这才好受了一些。其间有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来过问他是否愿意请她们喝酒,他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

吧台前的电视上,画面闪动,是一则机器人立法宣传广告。

“哈……”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指着屏幕,笑着讨论,“疆域公司还不死心,上次大规模生产机器人的法案被驳回后,现在又买通了电视台!”

另一个人点头道:“是啊,他们打算明年再申请,现在是提前造势,拉拉选票。”

“可是谁会买账呢?安全性且不说,如果智能机器人大规模地上市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失业……别的行业我不知道,我们是证券分析师,最有可能被机器人取代的职业。”

“来,”另一人举起杯,“为了饭碗尚在,干。”

听到这里,唐纳德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嘴角勾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