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不会坠入我眼球

如钻石般迷人

又像泪眼般忧愁

我企图接近

但有层光挡住了手

如果不是经常在废墟行走

我不会觉得孤独

像天空中唯一飞翔的秃鹫

像宇宙中唯一旋转的星球

我猜不出,看不透

城外的光,到底是保护

还是禁锢

刘凯念的不是铁皮老师让他念的那首诗。我看到铁皮老师的金属五官罕见地扭曲了,它飞快起跑上去,想拉刘凯。但刘凯早有准备,一边往后跑,一边大声念。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温柔

我不会如此厌恶公路和废弃的高楼

她的美丽如此短暂

红颜转瞬变成骷髅

她的笑容要在阳光下盛放

她应该获得那两个字

自由

这些话不知在他心中背诵过多少遍,音节利落,掷地有声。铁皮老师更急了,两脚一蹬,地上的水泥咔嚓一声裂开。它闪电般扑过去,抱着刘凯,在地上滚了几圈。

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刘凯的朗诵。他发出呻吟,不解地看着铁皮老师,说,老师,我只是……

闭嘴!铁皮老师气急败坏地说。它顿了顿,抬头看向天上,飞碟如故。它似乎松了口气,低声说,给我坐回去,别说一个字。说完,就拉着刘凯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这时,天空中的飞碟停止了旋转,光芒全灭,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碾压过来。铁皮老师浑身一颤,眼睛亮起红光,一闪一闪。

我知道这是它在跟神交流,用我们不能听到的方式。它越说越快,红光几乎连成一片,胸膛里发出嗡嗡的仪器运转声。大概一分钟后,红光消失,我听到它在幽暗里发出轻轻的叹息。

我眼皮一跳。风变大了,带着寒意,在地面卷过。

飞碟中心再次射出一道光柱,却是蓝色的,莹莹澄亮,罩住了刘凯。刘凯的脚离开了地面,缓缓上升。他如溺水一般手舞足蹈,却无济于事,连呼叫也被冻结了,只看得到他张大嘴,脸色在蓝光下显得格外惊恐。

我刚要上前,手心倏地传来温润的触觉。是阿萝,她攥住了我,缓缓摇头。

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刘凯已经升到飞碟下,一道圆形门打开,将他吞没。接着,飞碟再度旋转起来,空气被带动,四周风沙肆虐。在我们的惊呼中,飞碟切开夜色,朝东边天际射去。这次,神走得如此急切,连糖果都没有留下。

飞碟很快缩成了星光大小,混入群星璀璨的夜空中,再也寻不到。

6

十五岁过后,我尝到了孤独的味道。没有了刘凯,这个城市变得冷清而陌生,我常常走在荒芜的街道上,凉风拂过,我感到无所事事。

这种情绪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而这期间,铁皮老师的忧郁症更加严重了。有一次正上课,它突然停下来,呆滞地看着窗外停歇的麻雀,我们连声唤它都不应。几分钟后,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它才收回视线。

随着季节更换,日月流转,铁皮老师越来越心不在焉。到后来,它在课堂上根本不能讲课,索性布置了实验作业,让我们自己去做。实验没有规定对象,只说要修复从废墟里捡来复杂器物。实验是两人一组,我犹豫很久,对阿萝说,我们俩一组吧?

她连头都不转,问,小黄瓜、朱宇、邓光阳,还有大手哥,他们都找我组队,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因为你知识过硬,我动手能力强。我们……我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我们会配合得比较好。

阿萝说,不干!这段时间你都不跟我说话,整天低着头,我才不跟你一起呢。

我说,以前我都是跟刘凯一组,现在他不在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吧,不过你不答应我也行,但千万别跟大手哥一组。他有月亮妹,还过来找你,肯定是想一脚踩二船,一枪打双鸟,一口吃掉两颗糖,你可不要让他得逞。

阿萝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笑着说,这才像你,好吧,我跟你一组。

我在家里一阵翻找,翻出了以前捡回来的废旧电脑,擦去灰尘,发现竟然有七成新,就是不知道哪里坏了,无法启动。本来我还有一些破玩具,修复它们要简单得多,但不知怎么,看着阿萝,我本能地选择了难度比较大的电脑。她好像也没有异议。

我和阿萝把电脑拆卸,分析了很久,找不出问题。阿萝提议去找铁皮老师辅导,我摇头说,铁皮老师的忧郁症已经很严重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它得好。阿萝说,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去关心它啊,它对我们那么好。我说,还是算了吧,它把自己拆成一块一块,零件都在地上跑,看着心里发慌。阿萝说,你不去我就换组,不和你一起做实验了。我说,来,我们往这边走。

铁皮老师的家在市中心一栋单元楼里,拨开密布的藤条,赶走几只睡懒觉的兔子,我们挤进去时已经一身狼狈。果然,屋子里到处都是铁皮老师的部件,都不安分,手臂靠五指抓地而行,脚则漫无目的地滚来滚去。我们小心地避开它们,走到卧室前,透过门缝,看到铁皮老师的头颅立在窗边。窗外,是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我过去把头颅抱下来,比我想象中的要轻,不像是装载了量子大脑的金属球。头颅里传来奇怪的声音,我听了很久,对阿萝张开嘴,用口型无声地说,它在哭。

是的,铁皮老师在哭。我见过很多人哭,但没有一个人是像铁皮老师这样哭的,滋滋,滋滋,像是电流在回路里辗转不去的幽咽。

阿萝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本想安慰,但听到这种哭声,谁都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们沉默地坐在屋子里,外面暮色沉降,又到了夏夜,看得到萤火虫划过。

很久以后,铁皮老师停止哭泣,它的胸膛滚过来,与脖颈接驳。它转了转脖子,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屋子里响起。

你们,要修复的东西是什么?

我连忙打开背包,拿出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递了过去,说,我们查过资料,试了很多次,但就是不能开启。

铁皮老师的手爬过来,敲了敲电脑。然后这两只金属手又把电脑放下,爬到它肩旁,安装好。它甩甩手说,哦。

阿萝连忙说,您能提供修复意见吗?

铁皮老师躺下来,两手枕着后脑勺,懒散地说,电脑是一种古老的电器,你们没见过,所以不太清楚。一般呢,电脑不能开启,有可能是主板问题,也有可能是硬盘损伤,还有可能是显示屏接触不良……

那我这台电脑,是属于哪个问题呢?

哪个都不是,铁皮老师挠了挠已经生锈的头顶,说,它只是没电了。

城市荒废,发电厂和输电装置都失效了,我们没有电器,晚上漆黑一片,夏天燥热无比,冬天严寒刺骨。城里唯一的电源来自铁皮老师体内的核子反应炉。平常我们的晶屏需要充电,都是统一交给它。

充好电后,铁皮老师启动电脑,却不交给我们。我看到它仔细检查了一遍,删掉了很多东西,最后交给我们,说,这台电脑已经干净了,你们拿去试试吧,不过电池只能用两个小时。这次的实验就算你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