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员们修改了作物的基因,使其具有芜星本土作物的种种特点,成功蒙蔽了芜星的负反馈调节。

到了第二年,营地外,一片葱绿的作物漫山遍野地铺展开。

收成比往年翻了几番,粮食和其他农产品堆起来时,就像几座大山。我爷爷兢兢业业地清点物资,送上飞船,然后看着它消失在天际。

我爷爷的工作态度值得肯定,尽管占着肥缺,却从不贪污受贿,一丁点儿错也没有犯。赵队十分满意,甚至想过在他退休之后,由我爷爷接他的班。

但我爷爷不开心。

我爷爷保留了他养猪时候的习惯,每天上下班时,都会绕道经过莎莲娜的宿舍。他看到莎莲娜的脸在朝霞和晚风中,她依旧看着天空,视线邈远,表情恬静。我爷爷在她楼下一次次走过,他仰望着她,她仰望着天,目光从未交会。

时间就在这些仰望中流逝。

三年后,我爷爷娶了那个魅惑过他的姑娘。到了这里,你要明白,我并没有打算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彼此坚守,爱情在时间的河流里孕育出芬芳什么的……那都是小说和戏剧里的人物,愿意为了爱情牺牲一切。但事实上,我爷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过简单的生活,每晚有人可以拥抱,一起生活,生下孩子,继续将芜星改造成宜居星球。

而莎莲娜显然无法给我爷爷这些。我爷爷不能为她等待一辈子。

其实莎莲娜的生活过得并不好,她在营地里工作,既劳且累,总是形单影只。也有男人去亲近她,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人能够实现她逃离芜星的愿景。

只有我爷爷时不时地暗中帮她,送一些物资,或把自己的配额悄悄划到她名下。她知道这些恩惠来源于我爷爷,以她的处境,她不得不接受,但她无法向我爷爷表示感谢。很多次,她和我爷爷在路上遇见,都是面无表情,擦肩而过。

我爷爷也沉默。只是在错身的那一瞬间,他总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的鼻子能闻到莎莲娜头发上的淡淡香味。

两年以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爸爸。当我爷爷捧着那幼小脆弱的身体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傻了,乐极而叹息。只有我爷爷自己知道,他捧着儿子的那一刻,就要开始全身心承担起家庭责任了。他不能对莎莲娜再抱有任何幻想。

在当时,我爷爷的家庭简直是楷模,有大房子,有优渥的待遇,而且父慈母贤子孝,人人称羡。我爷爷勤劳持家,白天工作,晚上照料妻子,只有在深夜时才偶尔发出不为人知的叹息声。

直到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我爷爷刚把丰收的粮食装进飞船,看着飞船缓缓升空。通常情况下,飞船会穿越大气层,到达外空间,然后通过虫洞跃迁到星舰所在的坐标点。但这一次,飞船刚离开大地,就落下来了,一大片尘土飞扬,模糊了我爷爷的视线。

我爷爷感到好奇,但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要早点回去照顾儿子。飞船的舱门打开,几个船员押着一个人影走出来,骂骂咧咧。许多人围过去,对着人影指指点点,船员见人多,声音愈发大了。

“……幸亏我们船上有热扫描仪,开船前我检查了一遍,发现谷堆里有个人影……”船员得意洋洋地说,“按照联盟的法律,发现了偷逃的人,可以直接扔在外空间里,不负法律责任。这种人,总想不劳而获,不愿意付出,是集体的蛀虫!”

说着,他把抓到的偷逃者往前推搡,人群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在围观者的缝隙里,我爷爷看到了熟悉的脸——莎莲娜。她被船员紧紧押住,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各种各样的目光扫视着她,她低下头,凌乱的头发如瀑布一样垂下。

“是她啊。”有人说,“她早就想跑了,没想到今天终于忍不住,藏到了谷堆里!”

“是啊是啊,这种情况,要交给赵队。惩罚肯定少不了!”

“嘿嘿,好吃懒做就是这种下场……”

……

那天回到家,我爷爷一直魂不守舍。我奶奶让他盛饭,他应承了,却拿着勺子坐在门口发呆;我爸爸尿裤子了,他去拿衣服来换,却走到了院子里,在菜园里寻寻觅觅……

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奶奶已经抱着我爸爸上床休息了,窗外夜色浓重,风呼啸往来。我爷爷坐在床边抽烟,地上已经堆满了烟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就往门外走。

“站住!”我的奶奶,我那从来都是温声细气温婉贤淑的奶奶,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呐喊,“你不准走!”

我爷爷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奶奶坐在床上,手攥着被子,青筋一根根都暴出来。她死死盯着我爷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去。你去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只是去……”我爷爷的声音很涩,像是吞了一颗苦果子,“去抽根烟……”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几年,每次她有困难,你就拿家里的东西去帮她。每个月的配额那么少,我们俩都不够吃,你还暗地里转到她名下。”我奶奶扳着指头,把我爷爷拿给莎莲娜的每一样东西都如数家珍说了出来。

这个沉默的女人,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将一切都记在了心里。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物资的名字说完,然后说:“我从来不跟你说,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总想着你会慢慢改,最后只对我一个人好。但现在,你一旦出去,这个家就完了。你就算不管我,也要想想你儿子。”说完,我奶奶狠下心,使劲拧了一把我爸爸的屁股。

我爸爸正在熟睡,被剧痛惊醒,顿时哇哇大哭。

我爷爷依旧没有转身,迎着风,一口气把烟抽完。然后他吐出烟头,大步走向外面,将我奶奶的啜泣和我爸爸的哭声扔在脑后。

我爷爷独自一人在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着,黑暗凝重如铁,一重重压迫着他。到了关押犯错者的禁闭室前,我爷爷停下来,深吸口气,再吐出来,然后推门而入。

“是李哥啊。”几个看守都认识我爷爷,笑着打招呼,“都这么晚了,来陪兄弟们打牌消遣?”

我爷爷摊摊手,说:“一说打牌,我就手痒了。可是,赵队让我来把逃跑的人叫过去,问问她的情况。唉,改天再来跟哥儿几个玩几把。”

“好说,好说。”看守爽快地把钥匙递过来,让我爷爷去提人。

我爷爷押着莎莲娜,走到禁闭室外。“跟着我。”我爷爷低声说,“别说话,走路轻一点。”

他们没有走向赵队的住处,而是朝我爷爷上班的仓库走去。一路上,他们都低着头,路边的树木如同巨人在守卫,轮廓庞然而模糊,似乎被夜色融化了。

仓库的最里层,存放着一艘小型飞船,是紧急时用来转移重要物资的。它空间不大,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我爷爷检查了一遍,确认线路正常、燃料充足,示意莎莲娜走进去。

“你呢?”莎莲娜走到舱门口,发现我爷爷没有动。

我爷爷摇摇头,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上前一步,抓住我爷爷的手,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什么都不要管了,跟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还喜欢我,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们一起去很多美好的地方。”

“我都快三十岁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我爷爷再次重复,“而且,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两眼通红,泫然欲泣。

正当两人僵持着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许多人在靠近——禁闭室的看守觉得我爷爷来得有些突兀,就给赵队打了电话,赵队一听,立马就想到了这个唯一有飞船的仓库。

“你快走!”我爷爷心一沉,急声说。

莎莲娜固执地摇头,“不,你跟我一起走。”

仓库门被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赵队。他已经年迈,但身形依旧魁梧,嗓门粗大,吼道:“小李,快停下,不要做傻事!”

年少的阴影再次扑面而来,我爷爷这次却不再战栗,他坚定地摇头。“进去,不然就来不及了!”他将莎莲娜一把推进舱门,然后转身盯着闯进来的人。

嗡,飞船浑身一震,启动了。

“快,抓住他们!”赵队吼道。

十几个男人跑过来,我爷爷扛起一袋谷子,死命砸过去。他像疯狗一样嗷嗷叫着,冲过去顶翻了好几个人。但立刻有更多的人把他压住。

身后的飞船已经离地升起,左右摇晃着向仓库门外飞去 ——莎莲娜只有驾驶的基本常识,并不熟练。

“把门关上!”

男人们立刻舍了我爷爷,起身冲向库门。我爷爷浑身瘀血乌青,却翻身而起,追上那些男人,专踢他们的腿,让他们一个个都摔倒。追到最后两个时,已经到了门口,我爷爷咬牙扑过去,抱住那两人的脖子。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那两人急了,想推开我爷爷爬起来关门。但我爷爷爆发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箍住他们,多重的拳头打在自己身上都不松手。

飞船跌跌撞撞地飞过来,穿过库门,进入了广阔的夜空。

“走啊,快走啊,你要自由,就可以拥有自由!”我爷爷声嘶力竭地喊,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模糊了眼睛。多年前,他救那群猪时也这般呐喊过,只是,猪跑了还会回到猪圈里,而莎莲娜飞走之后,就会永远消失。

飞船的八台引擎全部启动,喷出来的离子束令四周灰尘弥漫。所有人都纷纷捂住了嘴巴,仰起头,看着飞船笔直而上,逐渐变小,化为一星光点,消失在亿万星辰里。

我爷爷这才松开手臂,像一摊烂泥似的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