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种部队失踪了六艘飞船,”萨根没提被奥宾人袭击并摧毁的那一艘,“机组人员总得有个去处,说不定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但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的问题。”西博格说。

萨根耸耸肩,她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一点。

飞行器起飞的声音响彻四周。引擎的轰鸣声渐渐远去,附近只剩下了大自然的环境声响。

“好得很。”哈维说,他朝钢矛炮扔了块石头,钢矛炮追踪石头的飞行轨迹,但没有开火。“把我们扔在这儿,没有吃的喝的,没有东西防风遮雨。你觉得奥宾人会不会从此再也不来了?”

萨根觉得这个可能性确实非常大。

“这么说,你就是我了,”查尔斯·布廷对雅列说,“有意思,还以为我会更高些呢。”

雅列没有说话。一进科研前哨站,他就被关进容槽,上了锁,被推着穿过几条空旷的走廊,最后来到他估计是实验室的地方,这里满是陌生的仪器。

雅列被扔在那儿躺了几个钟头,布廷这才走进房间,大踏步走到容槽前查看雅列的身体,就仿佛他是一只很有意思的大虫子。雅列希望布廷能凑到近处,好赏他一记头槌,可惜未能如愿。

“那是开玩笑。”布廷对雅列说。

“我知道,”雅列说,“可惜不好笑。”

“唉,”布廷说,“最近缺乏练习,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奥宾人不怎么爱说俏皮话。”

“注意到了。”雅列说。来科研前哨站的这一路上,奥宾人都完全沉默。领头的奥宾人只对雅列说过四个字:落地后的“出去”和打开便携容槽时的“进去”。

“这就只能怪康苏人了,”布廷说,“制造奥宾人的时候,他们估计忘了放幽默模块,当然,还忘了放很多其他东西。”

雅列不由自主地(也可能是因为脑袋里布廷的记忆和人格)集中了精神,他问:“这么说是真的了?康苏人提升了奥宾人。”

“你想叫提升就叫提升吧,”布廷说,“但‘提升’这个词天生就有提升者意图良好的含义,不过在这儿却看不见证据。就我从奥宾人这儿听说的,康苏人某天心血来潮,想要是将智能赐予某个物种会发生什么,于是来到奥比诺,找到一种位于低等生态位的杂食动物,给了他们智力。明白吗?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而已。”

“发生了什么呢?”雅列问。

“各种出乎意料的后果接踵而至,我的朋友,”布廷说,“最后嘛,暂时是你和我都来到了这间实验室。一条直线,连接了开端和此刻。”

“我不明白。”雅列说。

“你当然不明白,”布廷说,“你没有掌握全部的数据,我在来这里之前也没有那些数据,所以就算你知道我当时知道的全部事情,也不会知道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的多少事情?”

雅列没有答话。布廷笑道:“总之够多的了。看得出你和我有一部分相同兴趣。提到康苏人,我看见你竖起了耳朵。也许咱们该从比较简单的事情开始。比方说,你叫什么?你算是我的克隆体,和你说话却不知道怎么称呼你让我有点心烦。”

“雅列·狄拉克。”雅列说。

“啊哈,”布廷说,“对啊,特种部队的命名规则。名字随便挑一个,姓氏是著名科学家。我曾经给特种部队做过事情——当然,是间接的,因为你们不喜欢特种部队之外的人跑来碍事。你们管我们叫什么来着?”

“真生人。”雅列说。

“对,”布廷说,“你们喜欢和真生人保持距离。总而言之,特种部队的命名规则总让我想笑。可选的姓氏委实有限,几百个而已,大部分都是搞经典科学的欧洲科学家。名字就更别提了!雅列、布莱德、辛西娅、约翰、简。”他用愉悦的嘲讽语气说出这些名字,“就没几个西方之外的科学家,而且根本没道理嘛,特种部队和防卫军的其他人不一样,又不是从地球招募来的。你要是叫优素福·艾尔-比鲁尼其实也没有区别。特种部队使用的姓名集合体现了特种部队和你的创造者的观点。你说呢?”

“我喜欢我的名字,查尔斯。”雅列说。

“说得好,”布廷说,“但我的姓名来自家族传承,而你的只是随意搭配而来罢了。倒不是说‘狄拉克’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狄拉克肯定来自保罗·狄拉克。听说过‘狄拉克之海’吗?”

“没有。”雅列说。

“狄拉克认为真空实际上是负能量的广阔海洋,”布廷说,“多么美丽的图景。当时有些物理学家觉得这个假说非常牵强——也许确实如此,但很有诗意,他们并不能欣赏。不过他们毕竟是物理学家,没法强求他们满怀诗意。奥宾人是了不起的物理学家,但他们内心的诗意还不如一只小鸡。他们绝对不懂得欣赏狄拉克之海。你感觉如何?”

“被捆得难受,”雅列说,“而且需要撒尿。”

“那就尿呗,”布廷说,“我不介意。容槽有自我清洁能力。再说我相信你的防护服能通过毛细作用带走尿液。”

“那得用脑伴指挥才做得到。”雅列说。不和使用者的脑伴沟通,防护服纤维内的纳米机器人只有最基础的防护能力,比方说在受到冲击时硬化,以防使用者在失去知觉或脑伴受损时受伤。排走汗水和尿液之类的次级功能则设定为非必要的。

“啊哈,”布廷说,“那好吧,看我帮你一把。”布廷走到一张试验台前,揿下台上的某个物体。塞在雅列脑壳里的厚棉絮突然消失,脑伴恢复了功能。雅列没有理会撒尿的生理需要,拼命想和简·萨根取得联系。

布廷笑眯眯地望着雅列,看着雅列在脑海里挣扎了一分钟,然后说:“没用的。这个天线能干扰十米范围内的信号。你可以在实验室里使用脑伴,但仅止于此,你的朋友们仍旧受到阻塞。你联系不上他们,联系不上任何人。”

“你不可能阻塞脑伴。”雅列说。脑伴通过一组多频信号冗余传输加密的信息流,每次传输使用的频率各自不同,变化模式由两个脑伴联系时生成的一次性秘钥决定。阻塞其中任何一个信息流都不可能,阻塞全部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布廷走到天线前,再次揿下按钮;棉絮又回到了雅列的脑海里。“你说什么?”布廷说。雅列按捺住尖叫的冲动。过了一分钟,布廷重新打开天线。“一般而言,你说得对,”布廷说,“脑伴最新的通讯协议是我监督研究的。我帮助设计了整套机制。你说得完全正确。你不可能阻塞通讯信息流,除非用高能信号源压过所有可能存在的通讯,包括自己的。

“但我不是这么阻塞脑伴信号的,”布廷说,“你知道什么是‘后门’吗?程序员或设计师会在复杂的程序或设计中留下一条方便通道,免得非要经过重重关卡才能抵达内核,这就是后门。我在脑伴系统里留了个后门,只能用我的验证信号打开。设计后门是为了让我在最后一次原型迭代时监控脑伴的功能,但同时也允许我在发现故障时微调系统以屏蔽某些特定的功能,其中就包括关闭信号传输模块。原始设计里没有这个,所以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布廷停下来打量雅列,说:“但你应该知道后门啊。也许你不会想到可以当作武器使用,因为我在来这里之前也没想到,但如果你是我,就应该知道后门。说真的,你到底知道什么?”

“你怎么知道有我这个人?”雅列想引开话题,“你知道我就是你,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布廷咬了雅列的诱饵,“我们决定将后门用作武器之后,我重新编写了武器的代码——几乎就是后门的代码,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这意味着它能检查受其影响的脑伴的功能状况,结果证明非常有用,原因数不胜数,其中有一点是让我们知道每次要应付多少士兵,还允许我们看到每个士兵的意识快照——结果证明这个也很有用。

“你最近去过科维尔空间站,对不对?”

雅列没有吭声。布廷恼怒道:“哎呀,别装了。我知道你去过。别弄得像是你在泄露国家机密似的。”

“对,”雅列说,“我去过科维尔空间站。”

“谢谢配合,”布廷说,“我们知道奥玛有防卫军士兵,也知道他们进过科维尔空间站。我们在空间站放置了侦测装置,扫描脑伴里的后门,但警报从未被触发。你们在那儿的士兵肯定配备了结构不同的脑伴。”布廷望着雅列,等他做出反应,但雅列毫无反应,布廷继续道,“可是,你却触动了警铃,因为你拥有我设计的脑伴。拿到采集得来的意识信号,你能想象我有多惊讶吧?我很熟悉自己的意识图案,因为我用自己的意识模型做了许多试验。我通知奥宾人说我在找你,我们反正在搜集特种部队的士兵,所以对他们来说没什么难的。说实话,他们应该在科维尔空间站试过抓你。”

“他们在科维尔空间站试过杀我。”雅列说。

“抱歉,”布廷说,“哪怕是奥宾人,太投入了也难免兴奋过头。不过那次以后我就通知他们要先扫描再开枪了,这下你心安了吧?”

“谢谢,”雅列说,“今天对我的战友很有意义,他脑袋吃了一枪。”

“讽刺!”布廷说,“绝大多数特种部队士兵怎么都学不会。你是从我身上得到这一手的。如我所说,奥宾人有时候也会兴奋过头。我不但让奥宾人在外面找你,还说他们要做好受到袭击的准备,因为要是有个特种部队士兵带着我的意识跑来跑去,摸到这里来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你们应该不会冒险发动大规模攻击,但多半会鬼鬼祟祟做点什么——事实果然如此。我们一直在监听这类袭击,监听你的信号。你刚着陆,我们就开动系统,切断了脑伴。”

雅列想起排里战友从天上坠落的情形,非常难受。他说:“王八蛋,你应该等他们全部着陆的。只要阻塞了脑伴信号,他们就变得毫无抵抗能力。你知道的。”

“才不是毫无抵抗能力呢,”布廷反驳道,“就算不能用MP,你们还有匕首和格斗技巧。切断脑伴信号会让你们大部分人恐慌症发作,但有些人仍旧能反抗。你就是例子,尽管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准备。你如果有我的记忆,就该知道没有链接是什么感觉。即使如此,六个人着陆也还是太多了,我们只需要你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雅列问。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查尔斯·布廷说。

“如果你只需要我,那么打算拿我们班的战友怎么办?”雅列问。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已经引得我离题太久了,对吧?”布廷笑着说,“我想知道你对我有什么了解,对成为我有什么感觉,还有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的计划。”

“既然我在你面前,你就已经知道我们很了解你了,”雅列说,“你的存在不再是秘密。”

“请允许我说这一点让我非常赞赏,”布廷说,“我以为我把行踪掩盖得相当完美了。没有格式化储存意识模型的存储设备,这个怪我不好。我急着离开,你明白的,但这毕竟不是理由。怪我愚蠢。”

“我不同意。”雅列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布廷说,“因为要是没有那东西,你就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了——这话明里暗里都说得通。我很赞赏的是他们居然把意识传送进了一颗大脑,就连我在离开前也没想到该怎么做。是谁研究出来的?”

“哈利·威尔逊。”雅列说。

“哈利!”布廷叫道,“人不错,不过不知道他有这么聪明。他掩饰得很好。当然啦,他接手之前,我已经做完了大部分工作。回到你说的事情上,殖民联盟知道我在这儿,唔,确实是个问题。但同时也是个很有意思的机会。机会嘛,总是人创造的。好吧,言归正传,咱们就别东拉西扯了,我要告诉你,你怎么回答将决定你剩下的那几名战友的生死。听懂了吗?”

“听懂了。”雅列说。

“很好,”布廷说,“呐,告诉我,你都知道我的哪些情况。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工作?”

“只知道个大概,”雅列说,“细节我难以理解。我没有足够相似的经历,让那部分记忆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