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根对此无话可说。她发信号给监狱官说她要走了,牢房门打开,一名看守抱着MP过来守门。

门在身后徐徐滑上,她转身对凯南说:“谢谢你的帮助,我会请他们安排实验室的。”

“谢谢,”凯南说,“我并不抱太大希望。”

“确实。”萨根答道。

“另外,中尉,”凯南说,“忽然想到一点。狄拉克二等兵会参与军事行动,对吧?”

“对。”萨根说。

“盯着他点儿,”凯南说,“无论是人类还是勒雷伊人,战斗时的压力都会给大脑留下永久印记。这是一种原始经验。如果布廷的意识还在,战争有可能会唤醒他。有可能因为战争本身,也有可能以为某些经历的组合。”

“你说我在战斗中该怎么盯着他点儿?”萨根问。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凯南说,“除了被你抓住那次,我从未参加过战争。我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但你要是真的担心狄拉克,换我是你,我就一定会那么做。你们人类有句俗话,‘接近朋友,但更要接近敌人’。我看两者都符合狄拉克二等兵。换了我,我一定会盯紧他。”

风筝号抓住了勒雷伊巡洋舰打盹的机会。

跃迁引擎是一种很难伺候的技术。一方面,有了它就能进行恒星际航行,其原理并不是驱动飞船超过光速(这是不可能的),而是在时空连续体上打洞,把飞船(或者装配有跃迁引擎的任何物体)直接放到同一个宇宙里的任何地方。

(事实上,情况也并非完全如此。起点和终点之间的空间距离越远,跃迁航行的可靠性就越以指数级下降。原因是所谓的“跃迁引擎视界难题”,会造成飞船及其机组人员的失踪,我们还没完全吃透这个问题。这将人类和其他使用跃迁引擎的种族困在了离母星不太远的恒星际“临近地区”。一个种族若是想控制住殖民地——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殖民扩张行为就会被限制在跃迁引擎视界所定义的球体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问题并无实际意义,因为人类所在的临近地区存在着激烈的土地竞争问题。不过康苏人是个例外,他们的技术比附近空域的其他种族先进得多,连他们用不用跃迁引擎都是个问题。)

另一方面,跃迁引擎又有许多怪毛病,要用就不得不忍耐,比方说它对起点和终点的要求。出发时,跃迁引擎需要相对“平滑”的时空连续体,意味着激活跃迁引擎时,飞船必须远离附近行星的重力阱,这就只能靠普通引擎穿越空间了。然而,跃迁引擎的终点可以尽量接近行星,从理论上说,要是领航员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飞船可以直接降落地表。殖民联盟公开并强烈反对用跃迁引擎降落行星地表,而殖民防卫军却认可意外突袭的战略价值。

风筝号抵达这颗人类定居者命名为“葛底斯堡”的行星上空,在距离勒雷伊巡洋舰仅四分之一光秒处突然出现,双管轨道炮已经预热完毕,随时准备开火。风筝号的炮手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调整好方向,瞄准了那艘明显手忙脚乱的倒霉巡洋舰,而轨道炮的磁化炮弹只需要二又三分之一秒就能从风筝号飞到猎物那里。轨道炮的炮弹速度够快,足以击穿勒雷伊飞船的外壳,像子弹穿过炼乳似的在其内部肆虐,但炮弹的设计者并不满足,炮弹接触到物质就会膨胀爆炸。

炮弹击中勒雷伊飞船后的一瞬间就变成了全宇宙速度最快的散弹乱射,碎片和弹片沿着与原始弹道相关的各种矢量疯狂乱飞。改变这些弹道所需的能量当然不小,无疑降低了弹片的速度。不过,弹片有的是能量可供浪费,唯一的结果就是弹片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肆意破坏勒雷伊飞船,打穿已经受伤的飞船,开始它们穿越太空的漫长而无摩擦力的旅程。

还好风筝号与勒雷伊巡洋舰的相对位置不佳,第一发炮弹只击中了前方右舷,碎片斜向上穿过飞船,不怎么体面地捅破了几层甲板,把一些勒雷伊船员炸成团团血雾。炮弹打进飞船时形成一个十七厘米口径的利落圆孔,出去时却是个边缘参差的十米窟窿,金属、血肉和空气无声无息地飞向真空。

第二发炮弹的弹道与第一发平行,位置靠后一些,可惜没有炸裂,出口只比入口稍微大一点点,不过好在它打烂了勒雷伊飞船的一部引擎。巡洋舰的自动损伤控制系统放下舱壁,隔离受损引擎,关闭了另外两部引擎,以免造成连锁故障。勒雷伊飞船切换成应急能源,袭击和防御的力量变得非常有限,两方面都无法有效地对抗风筝号。

风筝号因为使用轨道炮而耗尽了一部分能源(开始重新充能),于是朝勒雷伊巡洋舰发射了五枚传统的战术核弹,一了百了地解决了问题。导弹飞行需要一分多钟,不过风筝号现在有的是时间。巡洋舰是附近空域唯一的勒雷伊飞船。勒雷伊飞船亮起一道细小的火光,行将毁灭的巡洋舰发射了跃迁无人机,它能迅速赶到能跃迁的地方,将巡洋舰的命运通知勒雷伊军方。风筝号朝无人机发射了第六也是最后一枚导弹,导弹将在距离跃迁点不到一万公里的地方赶上并摧毁无人机。等勒雷伊人知道巡洋舰的下场,风筝号已经在许多光年之外了。

勒雷伊巡洋舰已经成了一个逐渐扩张的碎片场,萨根中尉和她领导的第二排收到了执行任务的许可。

雅列努力排除杂念,凝神内观,以安抚第一次出任务的紧张情绪,还有因运兵船落入葛底斯堡星大气层时的颠簸而产生的些许恐惧。坐在旁边的丹尼尔·哈维却让他很难集中精神。

运兵船飞速下坠,哈维说:“该死的流窜殖民者,跑出来建设非法殖民地,遇到他妈的外星种族爬进窝巢,就来找我们哭诉。”

“悠着点儿,哈维,”阿莱克斯·伦琴说,“别自寻烦恼。”

“我只想知道一点,这些狗娘养的是怎么来这些地方的,”哈维说,“殖民联盟没有送他们来,没有殖联的允许,你哪儿也去不了。”

“当然可以,”伦琴说,“殖联控制不了所有的恒星际航行,只能控制住人类的。”

“这些殖民者不是人类吗,爱因斯坦?”哈维说。

“喂,”朱莉·爱因斯坦说,“别把我扯进去。”

“只是个习惯说法罢了,朱莉。”哈维说。

“白痴,殖民者确实是人类,但运送他们的不是,”伦琴说,“殖联和一些外星种族有贸易往来,流窜殖民者花钱搭他们的飞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愚蠢。”哈维说着环顾全排,寻找支持。大部分士兵要么在闭目养神,要么存心不掺和。哈维喜欢争吵是出了名的。“殖联要是愿意,当然能阻止。通知外星人,不许搭载流窜殖民者。这样我们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了。”

前排座位上的简·萨根转过头,用厌烦的语气对哈维说:“殖联并不想阻止流窜殖民者。”

“这他妈的是为什么?”哈维问。

“他们是惹祸精,”萨根说,“会违抗殖联命令、跑去开辟非法殖民地的人,要是强迫他留在家里,反而会闹出更多麻烦。殖联觉得犯不着这么做,于是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了。反正他们全靠自己。”

“直到遇到麻烦为止。”哈维嗤之以鼻。

“通常来说,即使如此,”萨根说,“流窜者也知道该怎么办。”

“那我们来干什么?”伦琴说,“倒不是说我支持哈维,但他们确实是流窜殖民者啊。”

“因为有命令。”萨根说,闭上眼睛,结束了争论。哈维哼了一声,正要说话,运兵船忽然颠簸得格外厉害了。

“地面的勒雷伊人似乎知道我们来了,”机师位置上的乍得·阿西齐说,“有三枚导弹正飞向我们。抓着点儿,我看能不能在它们接近前烧掉它们。”几秒钟后,机舱里响起低沉而连绵不断的嗡嗡声。运兵船的防御性微波激射器在点火应付导弹。

“为什么不按照以前的老路子,”哈维说,“在轨道上轰死这帮狗贼?”

“下面还有人类呢,”雅列壮着胆子说道,“我猜我们不能使用有可能伤害或杀死他们的战术。”

哈维瞥了雅列一眼,随即改变话题。

雅列望向萨拉·鲍林,萨拉朝他耸耸肩。进入二排后的这一周,形容他们和老队员之间关系的最恰当词汇是“冷淡”。非要打交道的话,其他人对他们客气得怕人,除此之外就尽可能地忽视他俩。本排长官简·萨根简明扼要地说这是新兵在第一次上战场前的必经之路。“接受就是了。”她说完就转身做事去了。

这让雅列和鲍林都很不安。被随意无视是一码事,但被拒绝完全融合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他们得到了部分链接,允许使用公共频道讨论和分享与任务相关的信息,但训练班的那种亲密共享则不见踪影。雅列扭头看着哈维,第无数次怀疑融合会不会只是训练工具。如果真是那样,先给你再夺走就未免太残忍了一些。不过,他也注意到了排内战友之间存在融合的证据。微妙的动作和行为说明除了个人意识之外,还存在无需开口的公共交谈和感官共享。雅列和鲍林很想加入,但明白不让他们加入是在测试两人的反应。

既然无法与战友融合,为了弥补这一点,雅列和鲍林的融合变得格外亲密。第一周,他们在对方的脑海里停留得太久,尽管彼此喜爱,但他们仍然开始厌弃对方。他们发现确实存在过度融合这回事。两人邀请斯蒂芬·西博格与他们非正式地融合,以冲淡这种亲密关系。西博格在一排也受到了同样的冷眼待遇,但他在一排没有训练队友陪伴,见到他们的邀请,感激涕零得都有点可怜了。

雅列望向简·萨根,心想排长会不会在执行任务时仍旧不让他和萨拉融入集体?那样似乎很危险——至少对他和鲍林来说很危险。

像是听见了他的想法,萨根望向他,开始说话。“分配任务,”她说着把葛底斯堡迷你殖民地的地图连同每个人的任务发送给众人,“记住,这是一次扫荡清除任务。没有侦测到跃迁无人机的活动,所以他们要么全死了,要么被圈养在某个无法向外传递消息的地方。目标是在尽量不破坏殖民地建筑的前提下清除勒雷伊人。尽量不,听见了吗,哈维?”她直勾勾地盯着哈维,哈维不自在地扭了扭。“有必要的话,随便你们炸来炸去,但我们破坏什么,定居者就会缺少什么。”

“什么?”伦琴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意思是说他们如果还活着,我们还要允许他们留在这儿?”

“他们是流窜者,”萨根说,“我们不能强迫他们有理智。”

“呃,但我们可以强迫他们。”哈维说。

“我们不会强迫他们,”萨根说,“我们还有新人需要保护。伦琴,你负责带鲍林,我带狄拉克。剩下的人,两两组队执行任务。我们在这里着陆——”地图上亮起一小块着陆区,“你们任意发挥创造力,尽快赶到应该去的地方。记住要侦察环境和敌人的情况,你们在为我们所有人侦察。”

“还不如说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呢。”鲍林对雅列用悄悄话说。就在这时,融合的感官冲击——那么多视角叠加在本人视角上的超感知性——排山倒海而来,雅列好不容易才没叫出声来。

“别伤到自己。”哈维说,排里传来几股好笑的情绪。雅列没有理会,努力消化战友提供的情感和信息格式塔。有他们能战胜勒雷伊人的信心;有地下构造图,可以用来制订赶往目标地点的路径;有与即将到来的战斗似乎没什么关系的紧张、期待和兴奋;还有众人一致觉得没必要保护建筑物,因为殖民者多半已经死了。

“你背后。”雅列听见萨拉·鲍林说,他和简·萨根在收到图像和数据的同时转身开火,从鲍林的远距视角望去,三名勒雷伊士兵悄无声息但并非无影无踪地绕过一幢小型综合建筑物,打算伏击雅列和萨根。三名士兵刚冒头,迎面飞来雅列和萨根发射的子弹,一名士兵当即倒地,另外两个分头逃跑。

雅列和萨根迅速调取其他战友的视角,看有谁能干掉其中一个或全部两个逃跑的敌人。可惜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包括鲍林在内,她已经转回原先的任务,去敲掉葛底斯堡定居点边缘处的勒雷伊狙击手。萨根长叹一口气。

“你追那个,”她吩咐道,自己去追另外一个人,“当心自己的小命。”

雅列跟着勒雷伊士兵飞奔,对方强有力的鸟类双腿跑得飞快,甩开了雅列一段距离。雅列追上去,勒雷伊士兵猛地转身,单手持枪朝他胡乱射击,后坐力震得枪口上扬,枪飞出勒雷伊士兵的手。子弹钻进雅列前方的土地,雅列转向寻找掩护,勒雷伊人的枪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勒雷伊士兵没有去捡,而是继续逃窜,钻进了殖民地车辆调配站的修车场。

“我需要帮助。”雅列在门口说。

“彼此彼此,”哈维在别处说,“王八蛋比咱们至少多一倍。”

雅列穿过入口走进修车场。左右张望一眼,他发现这里只有两个出入口,另外一扇门和入口在同一面墙上,这面墙上还有一扇用来通风的窗户。修车场的窗户都在高处,而且很小,勒雷伊人不可能钻过去。敌人还在修车场的某处。雅列走向一侧,开始有条不紊地搜查场地。

一个矮架上盖着一块防水油布,一把匕首突然从油布底下刺出来,砍中雅列的小腿。刀刃才近身,军用防护服的纳米机器织物瞬间变硬。雅列毫发无损。但他吃了一惊,反而绊倒了自己,稀里哗啦摔在地上,脚腕扭了一下,MP也脱手了。勒雷伊人爬出藏身之处,没等雅列抓回武器,就用握刀的手推开了MP。MP飞出雅列伸手可及的范围,勒雷伊人刺向雅列的面门,在他脸上划开一个大口子,智能血喷涌而出。雅列惨叫一声,勒雷伊人爬下去跑向MP。

雅列转过身,见到勒雷伊士兵已经用MP瞄准了他,奇长无比的手指笨拙但有力地抓住枪托和扳机。雅列顿时无法动弹,勒雷伊士兵怪叫一声,扣动了扳机。

毫无反应。雅列这才想起MP设置成由他的脑伴控制,人类以外的种族无法开火。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勒雷伊士兵又是怪叫一声,抡起MP,砸在雅列已经被他划破的面颊上。雅列大声叫痛,踉跄后退。勒雷伊士兵把MP扔到架子高处两个人都拿不到的地方,接着从工作台上捞起一根轮轴,挥舞着冲向雅列。

雅列用胳膊挡开第一击,防护服再次凝固,但这一击打得他胳膊生疼。第二击,他伸手去抓轮轴,但估计错了速度,轮轴狠狠敲在手指上,打断了右手食指和中指,把右臂砸得垂了下去。勒雷伊士兵挥动轮轴,从侧面击中雅列的头部,雅列跪倒在地,头晕目眩,先前扭伤的脚腕又扭了一下。雅列晕乎乎地用左手抽出匕首,勒雷伊士兵一脚踢在他手上,匕首飞了出去。勒雷伊士兵紧接着第二脚踢在雅列的下巴上,牙齿咬中舌头,智能血淌进口腔,染红了牙齿。勒雷伊士兵推倒雅列,抽出匕首,俯身来割雅列的喉咙。雅列的意识突然跳回和萨拉·鲍林练习格斗的训练课:她骑在雅列身上,匕首贴着他的喉咙,说他不该分神。

他现在精神很集中。

雅列使劲一吸,把一口智能血喷在勒雷伊士兵的面门和眼带上。怪物抽搐退缩,雅列抓住机会,命令脑伴让智能血在勒雷伊士兵脸上做它在凤凰星上被吸血小虫吞下后做的事情: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