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忙乱中还是犯了一个错误:记住救出三个伙夫却忘了会计室的老霍,他同屋的出纳回家探亲了。说来真不可原谅,这是第二次漏计了他。两天后我们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唿救,声音非常微弱,时断时续,方向是在井台和食堂那边。即使到那时我们还没意识到那是老霍,以为是邻近农村被水冲过来的难民。那时洪水多少已经退了些,我让刘卫东和王全忠踩着泥浆向喊声方向寻找,看见竟然是老霍,螳螂般精瘦的身体挂在井台上的一棵柳树叉上,已经饿得眼窝发青,喊不出声音。他们忙把老霍扶下树,半拖半拽地弄回库房,给了他一把煮包谷,老霍好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才恢复一些生气。

我看见他身上背着一个不小的蓝包包,问:“老霍你背的是啥?帐本?”

的确是帐本,还有那个装公益金的白茬小木箱。那天我们去救伙夫时,实际他也听见了,但跑出门时忽然想起帐本和木箱,就折回来把它们收拾好,背在身上。等再跑出去,大队人马已经撤走了。老霍不会水,不敢独自往这边跑,只好爬上一棵柳树,在上边熬了两天两夜。

库房成了汪洋中的小小孤岛,电话和喇叭都不响,肯定被洪水冲断线路,我们真正与世隔绝了。我让大伙儿用麻袋装上麦子,代替沙包,在库房门口垒起了一人高的防洪堤,门的上部留有一米高的空档供我们爬进爬出。四娃看我们用麦包当沙包,又是心疼得几乎吐血,但生死关头我只能这样干。水位最高时,几乎漫过这道堤坝,但那个时刻很快就过去,随后水位就缓慢地消退。

我们在库房一角支起简易灶台,用伙夫们抢出来的铁锅煮豆子和包谷吃。粮食是不愁的,水更不愁,柴禾也将就找得到,就是湿一些,弄得屋里白烟滚滚。这么着,我们就在这个小孤岛上无忧无虑地过下去。我没忘派人出去,爬到库房的房嵴上放哨,一则看有没有顺水漂来的、需要救助的难民,二则注意观察公社和县里的救援队,他们和农场失去了联系,肯定会派人来救援的,但我估计那要到几天之后了。孙小小最乐意出去值班,趴在屋嵴上对着一片汪洋高高兴兴地唱歌。我让她观察的情况她一样没发现,只是过一段时间就兴奋地喊:

“秋云姐,又倒啦又倒啦!”

我们的土坯房宿舍从第二天起就陆续倒塌,第五天,也就是县里救援队来时,全部宿舍已经塌完。宿舍在库房没有窗户的那一边,我们在库房里看不到它们的倒塌,但能听到匍然溃地的声音。

70个男女知青和老农挤在这座三间套的库房里熬了五天,地上到处是人,抬脚就能踩到,像蚁巢一样拥挤。虽然挤,但那五天过得很快活。颜哲一再说过蚁素有正反馈作用,那这个拥挤的蚁巢无疑是正反馈的最好场所。在这几天里,这个小族群中的利他主义可以说发挥到了极致。煮饭时因为只有一个小锅,煮得很慢。煮完一锅,大家都推着让别人先吃。即使是崔振山这样贪嘴的家伙,虽然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仍坚决声明:“我不饿,不饿,让妮子们先吃,孕妇先吃。”孕妇岑明霞被安置在最舒适的地方(麦囤的最上边),为她铺上能找到的干被褥,还细心地在她周围扎上一圈屏障。我领着人出去巡查农场受灾情况时,跟我的人像保护水晶器皿一样护着我,那种发自内心的爱心让我感动。

也许只有一点不如意。我住的场长室与这儿一墙之隔。我见库房里太挤,就分派几个女知青到我屋里。但没一个人来。她们只是笑,不说不来,但就是不动。我退一步,只让孕妇岑明霞过来,她也笑着摇头。她们是把我当成蚁王了,没人愿打扰蚁王的平静。我叹息一声,不再勉强她们。其实,这个避难所里虽然拥挤,但有如此浓郁的快乐,无形无影,像音乐旋律一样无处不在。就连我也舍不得离开这儿,到隔壁那个寂寞的小屋里去。

我心中还有一点小小的不舒服:这三天中,没一个人提到颜哲,人们已经把他,他们曾经的上帝,彻底忘了。尽管我本人已经与颜哲分道扬镳,尽管是我下命令让他们忘掉颜哲,但是看到他的子民如此善忘,还是难免为他抱不平。

洪水中的生活已经安顿就序,我也困坏了。在众人的帮助下,我从库房门洞中钻出来,涉水回到隔壁的场长室,独自躺在黑暗里。一天的纷乱退去,我开始想颜哲。桌子上放着他未雕完的狮子,枕头上还留着他熟悉的气味,真难以相信我们会从此永别。昨晚是他喊我吗?在听到喊声时我是确定的,那肯定是他的声音。但现在我开始恍惚,心想也可能是我的梦境?算来他喊我的时刻,距他离开农场不过三个钟头,他可能没走多远就遇到了洪水,急忙返回农场来警告我。不过,在洪水中他没法再离开的,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思来想去,他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他被我逼走,但仍牵挂着我,牵挂着农场,他是冒着生命危险返回的啊。不知不觉间,泪水消消漫过我的眼角。虽然我与他已经彻底决裂,甚至曾对他充满鄙视,但此时我已经原谅他,很轻易就原谅他了。原因无它:这个一心创建利他社会的人,本人也是完全无私的,高尚的。仔细回想他走过的路,无论是为女知青抱不平而惹起事端,从而萌生使用蚁素的念头;还是被动地当上“蚁王”;直到在当蚁王的过程中走火入魔,等等,其中都不掺杂他的任何私利。我没有继续怨恨他的理由。

问题是,动机完全光明的人,如果一旦走火入魔,也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害死了七个人,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糟蹋了我对他的一片真情。

不管怎样,但愿他没有在洪水中丧生。但愿颜伯伯和袁阿姨在冥冥中保佑他吧。

我正要朦胧入睡,忽然墙洞里有人喊:秋云姐,郭场长,岑明霞肚子疼,她可能要生了!我被惊醒,暗暗叫苦。岑明霞离预产期还早着呢,虽然我没问过她怀胎的准确日子,但大致推算下来不过六个月,最多七个月。一定是今天的忙乱疲累让她动了胎气。问题是我也没有经验啊!他们有困难就找他们的蚁王,但我也只是一个19岁的处容器,这非职业习惯,而是生活习惯或者说爱好。爱好是种盲目的人生态度,可能生活的客观环境培养并塑造了它。我更宁愿女。场里人只有谷阿姨有生育经验,我和颜哲一直指望她来替岑明霞接生,可惜她已经去世。

我赶紧涉水回到隔壁的库房,几十双眼睛期盼地盯着我,麦囤上边传来岑明霞撕裂般的呻吟。那一会儿我真的乱了阵脚,呆立着不知道该咋办。多亏孙小小救了急,她挤过来,俯到我耳边小声说:

“郭场长,秋云姐,我知道该咋办,谷阿姨讲过多少遍啦。”

我恍然悟到她说得没错。那时我请谷阿姨给岑明霞做产前培训,肯定讲过多少遍了。不过我害羞再加上忙,从没有去听过。但孙小小是最热心的听众,一场不拉,听讲时还要问这问那。记得谷阿姨对我谈起此事时,还曾对她过分的热情摇过头,现在她的知识可以派用场了。

我豁上了,命令孙小小做接生婆,我和李冬梅帮下手。孙小小熟练地下着命令:烧一锅热水,准备给产妇洗身子;到场长室找一把剪刀,在火上消毒,这是剪脐带用的;找一些尽量软的布准备包婴儿……所有人心悦诚服地执行着她的命令,包括我这个众人心目中的蚁王。这真是奇特的一幕:一个刚过15岁生日、从没见过分娩的小姑娘当上了助产婆。

虽然我忙碌不停,心里还一直打鼓。孙小小的水有多深我是知道的,虽然从谷阿姨那儿学了一些常识,但万一有意外情况,像大出血、难产,她肯定对付不了。岑明霞的呻吟时而尖利时而减弱,我在麦囤顶往下看,男知青和老农们都仰着脸,关切地盯着上边。看见我的目光,他们害羞地挪开目光,似乎意识到男人们这么盯产妇是不对头的,其实处在他们的视角根本看不到孕妇的裸体。熬过漫长的一夜,天色刚放亮时,听见孙小小兴奋地喊:

“生了,生了!”

下边一阵骚动,性急的人在问:是男是女?也有人问:为啥不哭?孙小小忙补充说:

“我是说它是顺生,脑袋已经出来啦。”

原来还没生出来呢。又过了一会儿,婴儿总算生出来了,但没有哭声。孙小小紧张地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谷阿姨说,要是婴儿生下来不会哭,倒拎着腿打两下就行。但她说归说,却不敢下手,我只好抢上前去,倒拎起婴儿的两条腿,在背上用力拍了几下,这个早产儿终于哭出声来,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

折腾一夜的岑明霞已经筋疲力尽,看了一眼婴儿,就沉沉睡去了。

我们把小家伙洗好包好。这是个男婴,胯下带茶壶嘴的。闭着眼,皱巴巴的小脸,羸弱的小身子,很轻,怕是只有三四斤吧。头上是几根稀疏的黄头发。我看着他,心中说不出的酸苦。这就是颜哲说的“新人类”的第一代,他指望着这个新生儿能把外加的利他习性固定下来,变成隔着一定距离,并且,保持衣橱的门敞开。鼓楼区的西北处我租了间套房,一室一厅简单装修。从住处到工作地点的这段路,人的本性。可惜这一点永远不会实现。因为,等这次喷洒的蚁素失效之后,我们这个利他主义的小族群注定要崩溃。即使小家伙真有利他天性,在利已主义的人海中也会很快被淹死的――或者他与环境同流合污。何况这是个像小耗子一样弱小的早产儿,他的肩上无论如何担不起颜哲打算加给他的重担,用句直截了当的家乡土话:

虼蚤顶不起被单。

几个月后,在知青们回城时,这个男娃儿被岑明霞很草率地送人,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没有半点音信。不知道岑明霞是否想念过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但她嫁了个当官的男人,一直对丈夫瞒着农场的经历,甚至听说她在新婚夜还用了一点小花招,让丈夫误认她是处容器,这非职业习惯,而是生活习惯或者说爱好。爱好是种盲目的人生态度,可能生活的客观环境培养并塑造了它。我更宁愿女,所以她从不敢寻找这个私生子,也从不和农场的熟人谈论他。

也许她已经淡忘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吧。据我所知,失去了蚁素控制的岑明霞很快本性复萌,尤其是到四十五岁之后,私心加上更年期官能症,她是同事和邻居们公认的最邪性、私心最重的婆娘,私欲膨胀到丑恶的地步,和亲生儿女也合不来。我想,她更不会把二十年前的私生子放到心上了。

第四天傍晚,我们在那道最高的荒岗上找到了郜祥富和农场的牛群,还有两匹马。除了损失一头牛犊外,他(它)们个个安全无恙。牛群安详地吃草,时而仰起头,抖抖丝绸般细密的皮毛,对着如血残阳绵长地哞一声。被困了四天的郜叔叔甚至没有挨饿,因为牛群中恰好有一头正在哺乳的母牛。那天牛群被洪水冲走时,他舍不得放弃,抓着一头牛的尾巴一直紧随其后,天黑不辩方向,误打误撞地搁浅到这儿。看到我们,他高兴得流着泪,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我们互相叙述了几天的经历后,郜祥富低声说:

“秋云,郭场长,颜……颜……没死,那天夜里,我在这儿看见他啦!”

我惊问:“你真看见啦?能肯定?”

郜祥富说他基本能肯定,他随着牛群爬上这道高坡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伙子从岗上跳入洪水,趴在一个简易木排上,游走了。从背影看很像是颜哲,至少从衣着看肯定是一个知青,不是本地的农民,但方圆几十里除了咱农场外哪还有知青呢。这么着一捉摸,九成是他。那会儿郜祥富对着夜色大声喊了很久,但那人一直没有答应,也没有回来。我问郜叔叔,那人身上是否背着锯或斧头,他说没看见,但荒岗上留下几根斧头砍断的树桩,肯定是他做木排时砍的。

听了郜叔叔的话,我基本可以断定,他看见的就是颜哲,而那晚确实是颜哲在喊我,他返回农场警告了我,又匆匆离开,用随身带的木工家什扎了一个木排,在洪水中游走了。想到这里,我对他的所有憎恨都化为乌有,泪水在我眼眶中打转。郜叔叔笨拙地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我知道颜哲水性好,不会出事的――可他是去哪儿啦?那会儿满世界都是水,他能去哪儿呢。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郜叔叔见我痛不欲生的样子,心疼地不再问。

我让大伙儿先就地休息一会儿,独自一人摸到那处坟地。我原想八座新坟一定会被大雨冲平的,但没有。可能是雨来得急,大雨点先就把新土拍实了。再加上这儿地势最高,一直没被洪水淹没,所以八座新坟安然无恙。洪水中的颜哲怎么会想起来跑到这儿?是想向他害死的人忏悔?还是在他的衣冠冢前向自己的一生告别?的确,即使颜哲没死,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他已经被埋葬,永远消失了。以后,只有一个失去身份的躯体在社会的角落里游荡。

我在他坟前坐了很久,默默地流泪。最后我站起来,向八座新坟逐一鞠躬,然后离开。

我的回忆到这儿加快,像是按了VCD的快进键。第二天上午,县里和公社联合派出的救援队踩着齐膝深的泥浆来到农场,带队的是公社革委会张副主任。他们见农场虽然房倒屋塌,一片狼籍,但秩序井然,人人面色明朗,用他们的话是“斗志昂扬”,感到很是欣慰。他一进农场,就找赖场长和公社知青办魏主任听汇报,我告诉他们,他俩都不在了。这场洪水中共有八个人为抢救国家财产英勇牺牲。天热,尸体没法子存放,我们已经把他们就地埋葬。张副主任一听,脸刷地白了。一下子死了八人,其中包括农场两个正副场长,两个公社干部,两个知青,算得上大事故,他不好向上边交待的。我看着他煞白的脸,于心不忍,但我只能这样说。我原来没打算对外瞒住这场祸事,它太大了,包不住的。不过在它之后恰逢这场大洪水。洪水冲走了一切现场遗迹,也多少隔断了蚁众们的记忆,所以,我做出一个胆大的机智的决定:以洪水为借口,把那场弥天大祸包起来,并且把颜哲也算到烈士中去。

我领着他们吊唁了八位烈士。当他们表情肃穆地三鞠躬时,我心里还在打鼓,怕他们向众人调查八人牺牲的实际情形,虽然我确信全场人都会合着我的节拍跳舞,但人多口杂,难免出什么纰漏。我更怕他们开坟验尸,那就完全穿帮了,因为死者并非溺死,脖颈上都有掐痕,衣服没有水渍,何况还有一个是空坟。

好在这些人没有丝毫怀疑。这也不奇怪,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一个知青农场忽然发生殴毙八人的恶性殴斗,比在洪水中淹死八人更难置信。他们在场期间,有两件小事无意中帮了我。一件事是有人对他们提到了“颜场长”,熟悉农场情况的张副主任奇怪地问:

“什么颜场长?是颜哲吧,我知道他,县革委胡主任临走前还对我提起他。但他咋会当上了场长?”

我反应很快,立即解释说:“赖场长和庄副场长牺牲在前,当时火线上选举颜哲当了场长。他牺牲后大伙儿又选了我。”

张副主任眼眶红了,显然被我们的“前赴后继”所感动。他哑声说:

“很好,颜哲和你都很好。”

就没再问下去。

另一件事是他们发现了岑明霞的婴儿,到农场的当天就发现了。这点没有办法,无法避免的,水灾刚过,道路不通,我没有能力把母子俩藏到农场外的地方。这个小不点儿现在是全场人的打心锤,大伙儿川流不息地来看他,争着想抱抱他,而岑明霞、孙小小等则严密地保护着他,说孩子太小,不能乱抱的。这儿成了灾后农场最热闹最温馨的地方,救援组当然不可能不发现。

张副主任把我拉到一边,阴着脸问:这是咋回事?我已经事先想好了回答,照实说:

“是赖场长作的孽,全农场没有不知道的,老魏叔――魏主任生前也发现了,他原本要向上级汇报的,但被洪水耽误。”我低声加了一句,“不过,赖场长已经牺牲了,我不想再责备他。”[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我这番话大部分是真实的,只有一处谎言:老魏叔向上级汇报不是被洪水耽误,而是被颜哲强行阻止。张副主任盯着我看了很久,不再追问。此后,救援工作组里似乎形成了秘密的共识,那就是不再追究抗洪烈士赖安胜的作风问题,以后没有任何人再问起婴儿的事。他们离开农场时,岑明霞非常不识时务地呆在路口。那会儿她已经能下床了,在路口的树荫下抱着婴儿哄睡,低声唱着催眠歌,用手玩着婴儿的小耳垂,脸上洋溢着为人母的喜悦。但救援队全体成员齐刷刷地扭过脸,视而不见。送行的我看着这一幕,几乎忍俊不禁。

不久张副主任带队重回农场,召开一个追悼大会,追认八人为烈士。不过我怀疑这是障眼法,因为这么大的事,县知青办竟然没来人,也没上县里的报纸,这是不正常的。我的怀疑没错,这个追认只是一阵风,刮过去也就刮过去了,此后八个人并没有享受烈士待遇。

追悼大会之后马上宣布了解散农场的命令。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农场除了库房和场长室外,已经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子,如果要保存农场,只能是从头重建。但那时知青下乡的潮流已经过去,开始安排知青回城了,哪个领导会这么傻,在这个当口儿投入大笔资金来挽救这个垂死的农场?何况解散了农场,那场死亡八人的事故就更容易掩盖。

张副主任宣布,鉴于知青农场毁于洪水的特殊情况,县领导在招工指标上做了很大倾斜,农场将有一半知青马上被招工,我、王全忠、何子建、刘卫东、崔振山等都在招工名单中。剩余的知青暂时安置到其它知青点,在招工问题上仍继续对他们倾斜,估计明年能全部回城。对一般知青来说,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想想岑明霞及另两个女知青甘心献出贞节,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甚至庄学胥那么起劲地攫取权力,也不是为了在此处发达,而是能被早日招工,能挑选一个好的招工单位。但对于今天的农场知青来说,解散农场的决定引发了真正的痛苦之潮,说是“泪飞如雨、哭声震地”一点儿也不夸张。没等散会,大家就把我团团围住,哭着拉我,拥抱我,说他们舍不得我,舍不得这个集体。有人还说:郭场长你别走,咱们都不走,再把农场建起来!咱不在这儿也行,俺们都跟着你,去新疆,去北大荒,去西双版纳,都行!甚至连老农们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郜祥富和老肖老泪纵横地说:秋云,郭场长,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谁管我们哩。

公社领导们吃惊――不,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绝对想不到,一个19岁的女知青能博得大伙儿如此衷心的爱戴。在其它公社的知青点,开始招工也就意味着知青团体的崩解,为了自己能早点走,互相倾轧、告密、陷害,什么样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哪儿见过眼前的景象?他们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近乎失控的局面,震惊中开始有担心,因为他们隐隐感到,这个小集体的向心力过于强大,似乎不大正常,发展下去可能成为一种危险的。

处于漩涡中心的我则非常尴尬。这个场面当然很动人,我也很想融进去,与他们同样哭泣,同样倾泻爱意。可惜我的身份是上帝,是他们中唯一的清醒者。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他们身上还未失效的蚁素,而这些蚁素大概只能维持几个月的时间。等它失效后,我这群纯洁的“子民”们仍会跌入原来的肮脏,像岑明霞的卑鄙、崔振山的无赖、孙小小的放荡、庄学胥(他已经死了)的奸诈,当然也有郜祥富和老肖的忠厚、老霍的忠诚、王全忠的富于正义,等等。他们此刻对我的感情无疑是绝对真诚的,但――这样真挚的爱心大半是缘于某个玻璃瓶内微黄色的油状液体,想到这儿,我感到悲哀,甚至作呕。

我无力继续扮演上帝(没有从颜哲那儿学会制造蚁素的本领),也没心思扮演它。这几个月来,“清醒者的痛苦”已经让我受够了。于是我平静了情绪,对他们最后一次使用了蚁王的权威。我说你们不要闹了,一定要服从上级的安排。这次上级在招工名额上已经非常照顾,咱们不要辜负上级的心意。至于我,是肯定要带头回城的。

大伙儿当然会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他们红着眼眶,抽咽着,依依不舍地离开会场。

张副主任显然非常满意我的处理,过来同我紧紧握手,赞赏我识大体,有领导能力。我疲倦地说:别瞎夸我了,我天生不是当头头的料,如今当这个代理场长只是误打误撞赶上的。不过,既然我站在这个位置,就要为大伙儿负责。我对张副主任谈了两点,一是八个死者的抚恤金,即使他们不属于在国家名册的烈士(张副主任迅速看我一眼,我俩心照不宣,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也希望能尽量解决一点抚恤金。张副主任爽快地答应了。二是对剩余知青的招工,希望能把今天的承诺落实,这里特别是岑明霞,她有孩子,招工肯定比较困难。张副主任想了想,说:

“按政策,已婚知青不属招工范围。像她这种情况,虽然未婚,但有一个私生子……这样吧,你劝她赶紧把孩子送人,对外瞒着这件事,招工时我尽量关照她。”

我想张副主任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虽然想起这个孩子――想起他身上所寄托的颜哲的希望――心中不忍,但只能这样了。我真心地说:

“谢谢张副主任。张叔,你是个好人,和老魏叔一样好。”

张叔动情地说:“谢谢你这句话。秋云你真不容易啊,危难关头,一个19岁的小姑娘能撑起这个场面。秋云我早就知道你,胡主任和大老魏不止一次提起过你。他们也很器重颜哲,可惜他牺牲了……秋云你很能干,我敢说,就凭你在这场洪水中的处事能力,这辈子一定能成大器。”

我忽然想起老魏叔对颜哲的同样评价,止不住心酸。不过我掩饰了这一点,莞尔一笑:

“张叔你眼力大大地不行,我这辈子肯定碌碌无为,我已经算过命啦。”

一个月后我就回城了,在街道上一个麻绳社当工人。临走前我尽我所能安排了农场的善后,其中对岑明霞的劝说最难。她一听我劝就痛哭失声,说她舍不得孩子,她宁可留在农村,独身一辈子,也要把孩子养大。孩子也确实逗人爱,虽然生下来时不足月,但在奶水的滋养下吹糖人般地长胖了。会用黑眼珠追随大人,大人一逗,就漾出一波模模煳煳的、非常甘甜的笑纹。模样也俊,明眉大眼,只有嘴巴偏大,能看出赖安胜那个蛤蟆嘴的基因。我在劝岑明霞时,小家伙无意中摸到了我的一个手指,就用小手紧紧地攥着,那温暖的小手让我的心隐隐作疼。

我同样舍不得把小家伙送人,但为了岑明霞的前程又只能狠下心肠。我尽力劝了,虽然没劝通她,并不着急。我知道此刻岑明霞还处于蚁素的控制之下,等蚁素的作用消失,以岑明霞的精明凉薄,决不会让这个孩子影响自己的前途。想到这里我不免黯然:从啥时候起我变得这样清醒?对世态炎凉看得这样透?这种看透其实是把双刃剑,与其说伤害别人,不如说伤害自身。至少说,我想回到以往那种透明温馨的少女心境,是再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