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利亚冷冷问:“想看星图么?”

海因里希:“…还是擦地板吧。”

谁知第二天西利亚换了招数,不叫擦地改洗衣了。战舰生活区仓库里储存着无数军服,海因里希埋头吭哧吭哧的洗了一整天,走廊上挂满了数百件滴答着水的衬衣,远远望去活像一片黑色的招魂幡。

西利亚站在台阶上欣赏这壮观的一幕,脸上毫无表情实则内心暗爽,正准备出声取笑两句,突然只听海因里希从洗衣盆边抬起头:“亲爱的!你要把内裤也送来洗吗!我可以帮你搓哟——!”

这一声吼堪称激昂,元帅顿时转身就走,脸色黑了一半。

事实证明体力活果然锻炼人,没过几天皇帝就被训练成了家务小能手。西利亚甚至教会了他怎么补衣服:先拿化工溶解剂从金属块上化出一根针来,再从布料上抽出线,拆出皮毛、布料等物当补丁,十分有技巧的逢到各式各样的破洞上——破洞大多被西利亚暴力撕扯而成。

皇帝已经被好几天的家务活培训弄得很认命了,麻木的看着西利亚飞快将皮毛补到一件破披风上,半晌问:“联盟有那么穷吗?”

西利亚闻言一愣,随即想起几天来在金水星的种种见闻,诚实道:“不大乐观。”

“…那议会也不至于培养军官自己缝衣服吧?!谁教你这些的?”

西利亚凝神回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神色明显有些不豫,海因里希迟疑再三,试探性的咳了一声:“是不是你师傅?我以前恍惚听过沙漠圣者华尔顿,据说你曾经跟那位大人在远星系沙漠中修行多年——”

海因里希顿了顿,偷觑他脸色:“是不是条件很艰苦…?”

其实关于沙漠旅者华尔顿,西利亚的官方履历中并没有这一段。直到他成为联盟统帅后,才陆续有野史披露了这段不为人知的经历。

华尔顿生前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沙漠旅者,没有任何权威组织或公会为他封圣,但人们不会允许联盟统帅的老师只是个普通老人。他的存在被披露后,好几个远星系沙漠公会都发出了为华尔顿封圣的声明,并表示愿为他建造华丽宏伟的墓碑——西利亚对封圣一说不置可否,但坚决婉拒了立碑一事:

“我的老师只是个普通人,就像代代相传的无数旅者一样已在沙漠深处安息,不需要更多的纪念了,我谨代他感谢各位的好意。”

——当然这话只是表面上谦逊,实际意思是:“生前啥都没做,死后就别来假惺惺了,真以为我会领你们情吗!”

也不知道沙漠公会是懂了还是没懂,总之立碑一说不了了之,但华尔顿“沙漠圣者”的尊号从此就流传开来,成了众所公认的事实。

按理说凭帝国和联盟之间的敌对关系,以及海因里希的皇帝身份,这个“圣者”的尊号真是不尊也罢了。但他这话说来却真心实意的没有半点勉强,西利亚不由看了他一眼,“你也听说过?”

“孔塞特林曾经说…”

“她也不是很清楚。”

海因里希敏锐的发现西利亚似乎不大想提艾德娜,只听他沉默片刻,突兀的转了口风:“——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但几百年前远星系条件很差,很多星球都是一片片整块的沙漠,就靠挖矿跟捕猎沙蝠来跟星际商队换水、换盐。有时候当地居民的小孩生病了都没有药,只能求旅者去大漠深处找还魂草,治愈的机会也不过十成里有三四成罢了。”

“还魂草?”

“就是草药,当地人管能治病的都叫还魂草。”

海因里希还是第一次听说吃草能治病,不由有些惊奇:“怎么帝国没听说有这种东西?”

“帝国肯定也是有的,没人知道而已。”西利亚微微一哂,说:“草药学本来就是很古老的知识,只在远星系的少数地方还有旅者口耳相传,真实性多少也很难考证…其实就算学会也没用,现在医疗舱技术发达,何必去喝那苦汁子?”

说话间他把那件披风往扶手上一搭,起身去倒了杯薄荷茶。海因里希紧紧盯着他挺拔削瘦的背影,许久后轻声问:“他是怎么死的?”

西利亚动作一顿。

“他既然能教你,武力肯定也不差吧,怎么会好好就…”

西利亚握着茶杯,背对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正当海因里希因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的时候,却突然见他侧过身,淡淡道:“尤涅斯带着暗星武士…杀了他。”

海因里希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想起西利亚记忆中的那些片段:呼啸的风沙,冲天的鲜血,摔落的人头和黑金长枪,以及那场绝望激烈的殊死搏斗。那些沾满了血腥的画面可能是西利亚此生中最惨痛的经历之一,在他记忆还未完全恢复的现在,就已经非常隐秘的,被自己完全分享了。

“所以你一直很恨尤涅斯,是吗?”海因里希低声问。

“我也恨我自己。”西利亚平静道,闭上了眼睛。

·

这段对话从此再没被提起,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海因里希知道他不会忘记,就如同他永远记得这段旅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他第一次和联盟统帅加文·西利亚一起,在非敌对的情况下,以平等的身份,度过了朝夕相处的二十多天。

他们仍然是对手,但也像故旧,像朋友,甚至有点像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情侣。

星际航行的第二十四天,战舰进行最后一次跃迁,准备抵达河外星系的第一站——幽空星。

虽然空间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但穿越银河系的大型跃迁仍然有一定的危险性,而且会对人体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西利亚和海因里希双双坐在指挥台前,两个人身上都盖着钢化透明防护罩,里面还结结实实绑了安全带,只见屏幕上血红的字显示着:“距正式跃迁还有十秒…九秒…八秒…七秒…”

“西利亚!”突然海因里希开始竭力挣扎,通讯仪中传来的声音激动万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你一定得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并不是为了精神力才跟你那什么什么——”

“六秒,五秒…”

“很多年前他们都以为你是Alpha的时候我就对你!快听着!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四秒,三秒…”

“这二十多天来我非常幸福非常满足!所以万一出什么意外我们是殉情的!我们是殉情的——”

“两秒,一秒…”

“但我不会后悔因为我跟你在一起——”

“闭嘴!”西利亚终于忍无可忍:“以前打仗时军队每天跃迁七八次,你想用遗言写本书吗?!”

嗡的一声时空对接,战舰从弯曲的通道中抵达虫洞,顿时周遭无限扭曲。

那一刻电磁紊乱、时光倒流,两人的身影都被无限拉长;紧接着,仿佛在几秒钟内过完了整个世纪,战舰从茫茫宇宙另一端的跃迁出口凭空冒了出来,舰内一切扭曲都“啪!”的猛然恢复了原状。

屏幕上乱码如雪片般飞过,血红大字再次闪出,系统机械道:“跃迁完成,已接近幽空星大气层!”

“目标将在二十分钟后抵达,请做好降落准备!”

重力猛然回归,两个人都同时落回了座椅上。海因里希揉揉被撞青了的腰,高声问:“没事吧西利亚?”

“…”不远处另一个防护罩内,西利亚的脸色略有些古怪:“…没事。”

他一手搁在座椅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借着剧痛勉强压下了体内深处汹涌的情热。

那感觉来得太过突然,在跃迁的刹那间突然就涌了上来,酥麻和酸软从神经中枢密密麻麻爬过全身,简直连压制都来不及——跃迁后短短数秒间的失重加剧了这可怕的空虚,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某处极度隐秘的甬道开始收缩,在眩晕中悄悄松动了它正常情况下一直闭合的端口。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

是发情期。

这是非药物强迫的纯自然发情期,前期情热会延续一到两天,期间会像渐渐熟透的水果一样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甜香;如果不在这两天内注射抑制剂的话,生殖道将会很快湿透打开,进入正式发情,成结后受孕的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

西利亚表情微微破裂了。

距离他上次被标记才过去不久,正常情况下发情期应该在半年后,没想到竟然现在就来了。

——但在这万分紧要的当口,他又上哪里去找抑制剂呢?!

Chapter 78

战舰在幽空星暗灰色的平原上缓缓降落,在万里无垠的荒漠上溅起漫天尘沙。

片刻后舱门缓缓打开,西利亚和海因里希双双裹着披风,在腰间配好反重力装置,并肩走下了舰桥。

幽空星大气层极厚,终年无明显光照,地面潮湿且寒气深重。西利亚被透骨的冷风一吹,体内深处蠢蠢欲动的情热倒退下去了一些,不由自主打了个微微的寒颤。

虽然沙蝠皮的披风沉重,但海因里希还是敏锐的发现了,立刻低声问:“你怎么样?”

“…没什么。”

“加件衣服?”

西利亚迟疑片刻,还是摆了摆手,率先从舰桥走下了潮湿的沙地。

海因里希之前只来过一次幽空星,那还是很多年前跟西利亚一起征战的时候。但这么多年来,他把投影仪里那段偷偷储存起来的影像拿出来重温了数百次,短短十几分钟内所有的细节都深刻到了骨子里,因此立刻就发现周围情形跟记忆中合不上,似乎有些不对。

——没有电磁风。

幽空星人是以电磁波形式存在的,水汽和电磁风是他们活动的标志,充斥了整颗星球的每一寸土地。然而眼下周围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和沙尘,记忆中成群结队的幽空星人却是一个都不见。

西利亚走在他前面,不知为何突然心有所感,回头问:“怎么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海因里希一愣。

西利亚莫名其妙:“你在想什么?”

海因里希:“…”

眼下也不是分辩的时候,海因里希便暂时把疑惑按下,简略说了周围的异象和自己的疑惑。他倒是略去了几百年前偷拍影像的那一段,只说自己以前视察时经过幽空星,感觉和现在的情况有些对不上。

西利亚倒也没理论,只点点头:“是不大对,毕竟…”

话音未落他突然住了口,眼睛直直望向海因里希身后的某个方向。

“…怎么回事?”海因里希回过头,然而身后浓重的雾气里什么也没有。他再回头便看到西利亚脸色异常凝重,突然伸手将他的手轻轻一拉:“走到我身边来。”

海因里希是从尸山血海里打出的天下,平生最熟悉的不是皇宫而是战场。一看西利亚的表情他就知道身后有异状,但也不动声色,只跟着他一前一后走了半顿饭工夫,一路便只见西利亚时时查看脚底,似乎在有意挑着干燥的地面走。

不多时他们果然走出了潮湿的沙地,脚下渐渐变成了坚硬的土路。西利亚将他的手一松,海因里希立刻反手攥紧了:“刚才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