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告诉你,”长久的沉默后,中将声音嘶哑道:“我很想…但不能告诉你。”

他就这么注视着加文,缓缓倒退出房间,几乎发着抖的关上了门。

加文有限的记忆中卡列扬只出现了两次,而且都是混乱而不连贯的片段,第一次是他授权卡列扬代替自己,指挥光耀军团对暗星堂总部发起进攻;第二是战后卡列扬呈上自辩书,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将主力部队直接投放战场,而是跟元帅的命令相违背,采取了兵分数路、边追边打的战术。

但这寥寥无几的记忆就足够描绘出卡列扬这个人了:他大胆,仔细,不循规蹈矩,有强烈的自主意识和承担责任的勇气。

“你是不是把他吓得太狠了?”房间终于只剩下了加文一个,狮鹫光脑立刻从口袋里飞了出来:“他会不会改变主意把你交给流亡军去啊?”

“不会。”加文淡淡道,径自去洗了个澡,把满是灰尘和血污的头发都冲干净了。出来时他看见卧室床头有个冰箱,打开一看里面有军用压缩食品和啤酒,于是毫不客气的拿起来全吃了。

他坐在床上,狮鹫光脑绕着他飞,好奇打量着他的神情,仿佛在猜测他是不是在思考下一个行动步骤。然而加文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什么都想清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紧接着自然而然伸手一捏狮鹫的耳朵。

“嗷!嗷!”耳朵是圆球光脑的感知器,狮鹫立刻狠命弹了两下:“你想干什么!卡列扬走了就来虐待我吗!”

“过来帮我做个检查,你有基本医疗系统对吧?”

“那当然,我可是全银河系有数的3S机甲,我的医疗舱冠绝帝国独步宇宙…你想查什么?”

加文用小手指搔搔它,“给我验个血。”

狮鹫不明就里,伸出探针在加文手指上戳了一下。几分钟后血检报告被全息投放在半空中,所有检查项目一应俱全,加文的视线顺着一行行数据看下去,最终停在某一行不动了。

他沉默几秒,轻轻松了口气。

“怎么了?”狮鹫好奇问。

“没什么,”加文微微一笑,起身拉上窗帘,伸了个懒腰:“先睡一觉吧。”

·

就在加文酣然入梦,狮鹫百爪挠心,卡列扬纠结难受的同时,白鹭星新枫丹白露宫正经历一场有史以来最狂暴的飓风。

哐当一声重响,海因里希顺手摔了审讯室的门,所有人慌忙起身:“陛、陛下…”

皇帝英俊的脸此刻仿佛盖着一层坚冰,周身气压低得让人瑟瑟发抖。元老院的朗费洛长老慌忙拼命使眼色,审讯长哆哆嗦嗦开口道:“我们已经快审出来了陛下…请、请您先别发、发怒…”

“是么?”皇帝冷冷道,紧盯着审讯室另一端的那个女人:“快审出来了?我不这么认为。”

那个女人——艾德娜·孔塞特林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手腕被电磁铐牢牢束缚住,但神情悠闲语调从容,丝毫没有受到胁迫的样子:“这就是你对待联盟旧人的态度么,海因里希?我正期待你拿出所谓‘跟流亡军勾结并向暗星堂泄密’的罪证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搞构陷污蔑的那一套吧,你觉得呢?”

海因里希向审讯长一瞥,后者顿时汗出如浆。

“咳咳,”朗费洛长老清了清嗓子:“皇帝是有权在怀疑某人的情况下安排问询会议的,孔塞特林小姐——”

“如果你管这个叫‘问询’的话。”艾德娜扫视了这个昏暗狭小的房间一眼,讽刺道:“还真是像陛下您当初‘保证厚待联盟旧人’的誓言一样名不副实呢,真是您的作风啊。”

敢这样对皇帝说话的人,全帝国都寥寥无几,但几代联盟议长家庭出身的艾德娜·孔塞特林绝对是其中之一。朗费洛长老擦了把汗不说话了,审讯室里气氛紧绷得简直让人窒息,片刻后才听海因里希冷冷道:“我没有证据。”

“但你也别想端着联盟旧人的架子跟我耍横,孔塞特林。你我都知道所谓的‘议长家族’现在不过是高等政治犯,你所依仗的不过是西利亚未婚妻这么一个身份而已,而真正的光耀军团是不买你帐的。”

“有人买我的帐就行了,”艾德娜冷笑道,“如果没人买的话你怎么会对我百般容忍呢?厚待联盟旧人难道不是你在建国之初就定下的维稳方针吗?如果没有这条方针,你以为各地执政省会那么快乖乖臣服于帝国?”

她这么说其实一点也没错,海因里希容忍她,是因为他不得不忍。

艾德娜·孔塞特林在联盟的地位说是公主也不为过,她的祖父和父亲都当过议长,叔父做过议员,本人也有巨大的影响力和知名度;更重要的是,她是西利亚元帅官方认定的未婚妻,两人虽无事实,但名分是不容否认的。

而这“名分”是她今日种种特殊待遇的基础——全银河系的人都睁眼看着呢,皇帝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把西利亚的未婚妻给下狱了,传出去那还得了?要知道帝国这么大,可不是所有执政省都是保皇派,亲近联盟的星系至今还有不少呢,蛇夫星座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她话里的威胁海因里希心知肚明,但他没有动摇,反而笑了起来。

“厚待联盟旧人…”他重复道,语调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以联盟之名,而行独裁之实,你们以为西利亚一死帝国就再动不得你们了是吗?归根结底不过在挥霍西利亚用命换来的自由而已,你觉得你们还能挥霍几天?”

所有人都闭住呼吸,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艾德娜冷冷道。

海因里希勾起一边嘴角,摆手道:“你们都下去。”

朗费洛长老担心的看了皇帝一眼,率先退了出去。紧接着所有人都默然退下,狭小的审讯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皇帝就带着这种笑容,居高临下盯着艾德娜:

“我不能动你们,但西利亚可以。”

“你以为你能把失去记忆的西利亚掌握在手心?做梦吧孔塞特林。你利用卡洛琳,在机甲联赛上召来暗星堂,想让他们把西利亚带给流亡军,却不知道暗星堂只想杀死西利亚以报四百年封印之仇——然而他们的计划也失败了,西利亚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在听到暗星堂打算杀死西利亚时艾德娜脸色已经变了,紧接着听到他恢复了部分记忆,艾德娜的眼神顿时惊骇欲绝,连掩饰都做不到:“这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灵魂折射是将思维波整体转移的技术,难道不是本来就该保留所有记忆的吗?”海因里希微微眯起眼睛,随即笑道:“还是联盟流亡军在灵魂折射手术上做了什么手脚…所以你知道,西利亚是根本不可能恢复任何记忆的?”

艾德娜张了张口,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记忆是一个人最珍贵的资产,尤其对西利亚这样活了五百多年的人来说,漫长时光中积累的庞大知识和经验组成了他这个人,形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性格、智慧和处事方式。所以我在得知西利亚完全失忆后就产生了某种疑心:倾注流亡军所有科研力量的灵魂折射试验,怎么会出现这种致命的失误?”

海因里希顿了顿,目光中透出一丝轻蔑:“除非…你们是故意的。你们本来就不希望让那个战无不胜的联盟统帅回来,而是只想要一个听话易操控的加文·西利亚而已。”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艾德娜面色铁青,半晌道:“…这只是你的猜测,海因里希,你甚至都没证据确定那个人就是真正的西利亚!”

谁知海因里希闻言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没证据?你觉得我确定他还需要证据?”

艾德娜惊疑不定的盯着他,直到他好不容易收住笑容,挥挥手道:“来人!”

两个审讯官迅速推门而入,看了眼皇帝的眼神,便自觉上去捏着艾德娜的肩强迫她站起来。

“我跟西利亚之间不需要那种东西,但的确需要证据才能堵住你们流亡军的嘴。”海因里希恶劣的停顿了一下,慢悠悠道:“所以我这次叫你来,主要想请你亲眼见证另一件事情。”

艾德娜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猛然意识到什么:“难道你——”

“是的,”海因里希打断她道,“我要打开凤凰的驾驶舱。”

Chapter 60

“是的,”海因里希打断道,“我要打开凤凰的驾驶舱。”

那一刻艾德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她被押到巨大的试验场中时,她意识到海因里希要做的竟然不止开驾驶舱——

他还要解剖西利亚的遗体。

“你疯了…”她惊骇的盯着皇帝,声音微微发抖:“万一加文不是西利亚,万一这只是流亡军的陷阱,你竟然就这么直接解剖了他的遗体…你不怕后悔吗?!”

“我受得住。”海因里希冷漠道,“五十年都过来了,现在我什么都受得住。”

他们站在悬空长廊上,越过栏杆看脚下巨大的试验场,凤凰银白色的驾驶舱被竖放在电磁场中,两千六百台切割机器人已准备就绪,所有人都抬头等着皇帝的命令。

海因里希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字:“开。”

瞬间所有机器人发动,无数锯齿飞转着切开驾驶舱门。电磁场中充斥火花,凤凰的最后一道精神栓都被强制解开,很快沉重的真空舱锁被完全切断,巨型机械手臂伸出抓住门闩——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封闭了半个世纪的沉重舱门被缓缓打开了。

艾德娜瞳孔紧缩,不由自主退后了半步。

然而更让她崩溃的还在后面:随着舱门落地,黑暗的机舱中缓缓升出一张宽大的驾驶座,虽然覆盖着错综复杂的神经网和导线,也仍然能隐约看出仰躺在座位上的半个人影——

“不…”艾德娜急促喘息着,嘶声道:“不,快停手…不——!”

她猛然捂住眼睛,然而皇帝却站在原地,身形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西利亚的遗体只有一半,因为迫降红土星时他的左侧上半身已经被压成血泥了。经过驾驶舱真空封闭的五十年,坍塌的驾驶座和导线已经成为了一个整体,将他残缺的遗体牢牢包裹在里面。

海因里希死死盯着驾驶座,眼底满是血丝,但表情如刀刻般沉默冷硬:

“给遗体抽取DNA…验明正身。”

其实这个时候所有研究人员的手都在发抖,西利亚死得太惨烈了,整个驾驶座底部都是凝固的血迹,乍一看去都能想象当时鲜血如喷泉般迸溅出来的景象。

但没有人说话,甚至没人发出多余的声音,两个研究人员发着抖从导线的缝隙中伸进钳子,抽取了一部分遗体组织,面色青白的送去化验。

片刻后皇帝面前的通讯器响了,研究组长结结巴巴的声音传来:“陛——陛下,这不可能,遗——遗体是Alpha…”

艾德娜猝然闭上了眼睛。

“你以为我会惊讶吗?”海因里希低沉道,声音沙哑听不出喜怒:“——不,我早就知道了。金星要塞一战中凤凰机体被熔化超过50%,西利亚就算是个机器人也绝无生还的可能,更别提仅仅一个月后就毫发无伤的在新闻发布会上亮相…是的,我当时就隐约有这种猜测了,但一直都不敢往深里想。”

“我一直欺骗自己,也许凤凰驾驶舱的恒温程序可以抵挡上万度的高温,也许西利亚真的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办法可以逃生…但现在想来当初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我取得胜利的那一刻,西利亚是真的死了。”

海因里希顿了顿,低声道:“他被我杀死过两次。”

艾德娜眼底充满泪水,甚至连视线都模糊不清:“那你…还…”

“我没有办法,这条路走上了就不能回头,有些事不是你不希望它发生它就不会发生的。西利亚是联盟统帅,在那种情况下他不牺牲谁牺牲?而我立场相对,难道我能为了保住他一个,把帝国千万士兵送向绝路不成?”

海因里希摇了摇头,半晌后低声道:“感情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对我是这样,对西利亚也是如此。”

艾德娜充满震愕和愤恨的盯着他,却只见他一手打开通讯器,漠然道:“通知生化组——取出遗体,准备开颅手术!”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对皇帝来说是怎样的煎熬,甚至连艾德娜都不能理解。

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帝要对西利亚元帅的遗体进行开颅一样,当时很多研究人员都觉得海因里希疯了,要么就是被流亡军激怒而心理扭曲了——这道命令下达的时候,生化组甚至有十几分钟不敢动手,全都在等着皇帝收回成命。

然而他们注定没有等到皇帝改变主意,最终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把驾驶座上纵横交错的神经网和导线切断,全组人双手颤抖着抬出西利亚支离破碎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