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冲向亨利,用流血的肩膀顶撞亨利胸口,两人踉踉跄跄,纠缠着跌出门外,移向栏杆,亨利的枪从手中滑落,沿着地板打转滑行。当他近距离地注视着亨利的眼睛,索尔感觉亨利像是在极远之处,似乎有一种时延——接收,确认和回复的过程中有间隔或延迟:讯息来自遥远的彼方。仿佛亨利正在应付其他完全不相干的状况……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观察与判断索尔。当你藏起脸,他们充满恐惧;当你夺走他们的呼吸,他们便会死亡,重归尘土。

  因为亨利将他们俩拖向栏杆。因为亨利紧紧抓住他,将他们俩拖向栏杆。然而亨利却对索尔说:“你在干什么?”但索尔并没有干什么,是亨利在拖拽,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是你,”信天翁终于说道,“是你在拖,不是我。”

  “不,我没有。”亨利已恐慌至极点,挣扎扭动,试图脱身,但依然将他们加速拖向栏杆。亨利乞求他停下,因为他自己无法停止。然而亨利的眼睛并没有传递出同样的讯号。

  亨利重重地撞到栏杆,片刻之后,索尔也撞了上去,并被冲击力甩到一边,接着他们俩都翻落下去。亨利松开手,但为时已晚,他咽喉中发出的尖叫被风卷走。索尔在他身边一起坠落,穿过清冷的空气——他迅速下坠,速度太快,而另一个他依然俯瞰着一切。

  浪花仿佛白色的火焰,在沙滩上来回涌动。

  我为地球带来火焰;它若是已被点燃,我欲何如?

  他落地时发出可怕的撞击与爆裂声。

  0025:总管

  在那极度困难的片刻间——几乎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总管有一种融会贯通的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孤立的,就像局长乱七八糟的涂写,其实也符合某种宏大的规律。压力逐渐增大,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或许永远不会离他而去,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然而他的体内涌起一曲强烈的音乐,他并不完全理解。他沿着弯曲的楼梯一步一滑往下走,时不时需要稳住自己。他的左臂毫无用处地悬于身侧,父亲的雕像攥在失去知觉的手中。光亮感从他的嘴和眼睛里溢出,同时也填满他的全身,爬行者似乎加快了这一进程。他的脚下会打滑,部分原因是由于他正在发生变化,他明白,自己已不完全是人类。

  老朋友维特比依然在他身边,而洛瑞在背景中一边咯咯嗤笑,一边挥舞着胳膊。他尽力握住父亲的雕像,这是他剩下的唯一护身符。这机器,这生物,或者两者的结合,能够操纵分子结构,能够在任何地方储存能量,能够隐瞒其众多的意图与诡计。它的体内有天使,还有自身风土的残留,亦即其家乡的痕迹。但它再也回不去了,因为它的家乡已经不存在。

  然而爬行者的伎俩如此简单:总管看到母亲站在那里,他有一种阴郁而原始的满足感,因为他能识别出这是幻象,对他不起作用 ——他已经原谅此人,因为事到如今,既然他已身处此地,怎么可能不原谅她呢?因此,他自由了,甚至在爬行者发起攻击前就自由了。爬行者的攻击令他异常痛苦,然而总管知道,痛只是附带效果,并非爬行者的意图,但没有哪种语言,哪种交流方式,可以连通人类与X区域之间的隔阂。一片草叶。一只苍鹭。一只蚁蜂。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也不清楚自己的下行速度和转化速度。他来到楼梯台阶最古老的部分——伴随着疼痛与恶心,他继续爬行,或者,他是在以四足奔跃? ——底下炫目的白光就像一株不死的植物,就像呼啸但静止的彗星。他已搞不清自己是否尚存有一丝人性。他决定迫使自己穿越最后的困境,克服痛苦,克服转身返回的强烈欲望,进入……哪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生物学家不曾到达的地方,而他却到达了。

  此刻,“总管”这个名称再次消退下去。此刻,他是一名雕塑家的儿子,他是一个生活在奇诡机密中的女人的儿子。

  父亲的雕像从他手中坠落,咔嗒一声掉在台阶上,逐渐静止下来,周围是前人留下的符号与标志。比如墙上的一串涂鸦;比如一只空靴子。

  他嗅了嗅空气,爪子底下感觉到强烈的灼烫。

  这就是他所剩下的一切,他不愿死在楼梯上;他不愿忍受最后的失败。

  约翰·罗德里格兹延展身躯,跨下最后几格楼梯,跃入光亮之中。

  0026:局长

  第十二期勘探前两星期,那台破旧的手机跟着你回到了家。你不记得带上了它。也不知道保安为何没有质问。她就在你的手提包里,然后出现在厨房桌子上。你想到几个可能的嫌疑人。也许维特比比你想象的更古怪,或者洛瑞就是想拿你作笑柄。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明天一早还回去就是了。

  那时候,工作与家的区别早已消失——你带文件回家,在家里工作,往小纸片上写东西,有时还往树叶上写,就像小时候一样。部分原因在于,一想到洛瑞将在报告里看到它们的照片,你就很愉快。另外,使用这些原料似乎更安全,不过你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文件档案中有一种细微的特殊“触感”,你无法明确指出,也无法予以计量。这一非理性的念头是你有一天工作到深夜时忽然想到的。你时不时进入盥洗室呕吐——抗癌药物的副作用,你向大楼管理员道歉,不过并没有告诉他你生病,只是胡乱编些愚蠢的理由:“我怀孕了。”怀了癌症,怀了可能性。有时你会感到好笑。吧台尽头这位亲爱的嗜酒老兵,你想不想当父亲?

  你今晚不想去悦星球馆,不想见喋喋不休的房产经纪和那些摇头晃脑的醉鬼。额外的训练使你非常疲惫。你必须北上,前往总部,与其他勘探队员一起参训,并接受作为领队的特别训练,以便完全理解催眠指令,理解那带有红灯的黑盒子有多重要——具体细节——有助于让队员服从命令。

  因此,你没有出门,而是开始播放音乐。不过稍后,你决定看电视,因为你的头脑混沌不清。你听见厨房外的走廊里有声响——也许只是阁楼上的物品自然挪移所致,然而你很不安。当你前去查看时,什么都没发现,但你取出藏在床下用作防御的斧子。然后你回到沙发,观看一部三十年前在南方拍摄的侦探片。那地方已成为不存在的区域,永远不可能复原。从前的那片土地总是让你无法忘怀——太多东西都已消失,不复存在。在汽车追逐的场面中,你注意观察背景,就像是翻看从没见过的家庭照片。

  你睡了过去,然后醒来,然后又睡了过去。接着,你听见有东西贴着厨房地砖悄悄爬行,就在视线之外。一阵惊恐的战栗传遍你的全身。那声音稍许有些急促,你难以分辨,不知是什么东西偷偷潜入了家中。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一动不动,等待听到更多声响,也害怕听到更多声响。你不愿站起身,不想去看等着你的是什么动物。然而它仍在移动,仍在发出噪音,你不能永远坐着。你不能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因此你站起身,擎着斧子,走到厨房餐桌边,倚住桌子,踮起脚,窥视厨房的地板,但那东西靠向左侧,躲到了视线之外。你必须绕过去与它正面对峙。

  就是那部旧手机,在地板上到处乱爬,仿佛充满怨气——拖着笨重的身体,企图逃离,企图钻进橱柜躲藏起来。只不过它现在没有动。你瞪视着它的这段时间里,它一动不动。你长久而震惊地注视着这部手机。也许是因为惊讶,也许是出于某种防御机制,你脑中只能想到,工作跟着你回到了家。你只能想到,这是可怕的越界,既有现实,也有想象。

  你用颤抖的手从地上捡起手机,而斧子早已交到另一只手。它摸上去有点温热,趋于融化的皮套有种类似于皮肤的质感。你拿出一只存放税单的金属盒,将税单扔进塑料袋,然后把手机塞入盒子,锁住,放到厨房餐桌上。你想把盒子抛进后院,或者开车将它载到河边,丢入黑暗之中,但你忍住了冲动。

  卧室里,你在一堆衣服下面找到保湿烟盒,从中摸出一支雪茄。你掏出的雪茄干燥脆裂,但你不在乎。你点燃雪茄,走进家中的办公室,将你带回家的那些笔记塞进一个塑料袋。缺乏根据的种种推测、以前勘探队疯癫狂乱的日志、难以理解的涂鸦,你一边使劲将它们塞进去,一边大声对着洛瑞吼叫。因为,出于某种目的,他在窥视你的思维。你朝他发出嘶嘶的威胁声。他妈的离远点儿!不要闯进来。然而他已经进来了,凭着他所了解的情况,只有他一个人有能力这样对付你。

  有些笔记你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你不确定它们先前是否存在。笔记是不是太多了?如果是,那又是谁写的呢?是维特比想要帮你,偷偷潜入你的办公室编造出来的?模仿你的笔迹?假如你将笔记从袋子里取出,重新整理一遍,就得再次承受那可怕的压力,因此你抵制住这种冲动。你拿着这袋疯狂的笔记和一杯红酒走出去,站在石头露台上抽烟。虽然暴风雨即将来临,虽然你感觉到雨点已开始落下,但你点燃了烧烤架,片刻之后,你带着愤怒的表情,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入火焰。

  你是一名身材高大、外表威严的女子。你站在自家后院,焚烧一大堆含有秘密的纸片。这些收据,这些杂物,代表了你全部枯燥平庸的生活——通过你的涂鸦,转化为“证据”。不管效果如何,你将液体燃料泼洒上去,如同无休无止、空洞愚蠢、荒谬可悲的残渣,然后点燃一根火柴,看着那刺眼的黑烟滚滚升起,色如墨汁,翻滚回旋,毫无意义。没有关系,因为你脑中仍有一丝闪烁的光亮,你无法将其掐灭,仿佛摇曳的烛光,藏在遥远的黑暗中。那里是一条隧道,是一座塔,是异常地形,是你在伸手触摸索尔·埃文斯的脸。太多太多的负担。你无力地倚在墙上,看着火焰升起,又看着它衰退熄灭。这还不够。屋里还有更多——沙发旁的茶几上,厨房餐桌上,卧室的壁炉架上;你被浸泡在其中,仿佛淹溺。

  顺着后院的坡度往下看,窗户里亮着灯,电视也开着。沙发上有一男一女,以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安静从容地坐着看电视。不说话,也不干别的,就只是看电视。他们绝不愿朝你的方向看。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燃烧的纸片发出滋滋的声响。

  假如你回到屋里,打开盒子,发现手机并不是手机,那要怎么办?假如遏制只是个笑话,那要怎么办?你连自己都遏制不了。假如你把手机带回去再次测试,却仍然一切正常,那要怎么办?假如你把手机带回去,查出它不正常,然后你向洛瑞汇报,他哈哈大笑,说你是疯子——或者你告诉了塞弗伦斯,而手机一动都不动,那要怎么办?你可是声誉不佳的局长,你主管的机构无力解开负责调查的核心谜团。假如你还来不及越过边界,或者说来不及护送生物学家越过边界,癌症就已将你吞噬,那要怎么办?

  你手持雪茄与红酒,调高留声机的音量,播放一张甚至不知何时买来的唱片。你希望这一切或可驱走黑暗,驱走脑中不断徘徊的念头——仿佛上帝正冷冷地注视着你,带电的目光让你动弹不得,如同一只平庸的蝴蝶,被钉在收藏家的展示盒里。

  风暴逐渐增强,你扔下雪茄,静立着思索那隐形的边界,还有各种无休无止的假说,而这些假说仿佛构成了某种精神信仰……你喝下那杯红酒,哦,然后又拿了一整瓶,你仍然觉得不够,你仍然不愿回屋内面对……任何东西。

  “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快他妈的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你朝着黑暗嘶吼,将杯子抛入黑夜,然后不自觉地跪倒在雨水、雷电和泥泞中。你不知道这代表反抗,还是因为疼痛,或者只是自发的反应。你真的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屋里的手机是否真的会动,是否真的具有生命。

  燃烧的笔记被水浸透,湿乎乎地粘在一起,从烧烤架边缘溢出,坠落下来。最后的几颗火星在空中飘荡,逐一熄灭。

  于是,你终于站了起来。在雨中,你从泥地里站起身,回到屋内,忽然间,一切变得十分寒冷宁静。答案不在后院里,因为即使你乞求别人,他们也不会来救你,尤其是当你乞求别人时。像往常一样,你只能靠自己。你必须不停地前进,直到再也无法向前。

  你必须坚持下去。目的地就在眼前。你可以坚持到底。

  你不再研究科学降神会,你不再研究灯塔。你把剩余的笔记留在办公室,你很清楚,它们数目庞大。你在家中徒劳地宣泄时所烧掉的数量,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会有人试图烧毁房子吗?”同一天晚上,你问房产经纪。你后来又去小酌了几杯鸡尾酒,以便能够入睡,只是半夜又醒了过来,在床上无休止地翻来覆去。

  灯光昏暗,电视沉默地闪烁着,并伴有一种轻微的嗡嗡声。受保龄球道中交替闪亮的照明灯影响,天花板上的星星忽明忽暗。有人在点歌机上播放忧郁的西部乡村歌曲,但仿佛来自极远之处:我的心中似乎一动,有时我不得不顺其自然。

  “哦,当然有。”房产经纪说。拿老兵的话来讲,“她开始热身了”,他有时会突然口出妙语,“通常是为了获得保险赔偿而故意纵火。有时候,前夫看到前妻的新男友搬进去,就企图烧掉房子。但你可能想不到,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认识一个家伙,有一天突然产生纵火的冲动,他就站在边上看着一切被烧得精光。后来他哭了,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一定有个原因。要么是他不愿向自己承认,要么只是不知道。”

  怒气试图冲破你的限制,它以怀疑的形式表现出来。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怀疑一件事。

  “你不是房产经纪,”你对那女人说,“你根本不是房产经纪。”她是笔记中的一点暗示,她是到处乱跑的手机。

  你需要透透气,于是走到室外,站在铺着石子的停车场里,一盏破碎的路灯散发出模糊的光线。你仍能听见室内响亮的音乐。街灯照亮了你和迷你高尔夫球场里的河马,它那笨拙硕大的身躯投射出宽阔的椭圆形影子。河马的眼睛是无色的玻璃,而张开的大嘴深不可测,即使悦星让你免费打球,你也不愿把手伸进这张嘴里。

  退伍老兵走了出来。

  “你说得对,她不是房产经纪,”他告诉你,“她被解雇了,已经一年多没有工作。“

  “没关系,”你说道,“我也不是长途卡车司机。”

  不幸的是,他问你是否要进去跳舞。不,你不想跳舞。但假如他倚着河马跟你聊聊天,那没问题。不必有特别的话题,只需说些你不太理解的日常事物即可。

  那株植物仍在大储藏室里。维特比的老鼠基本上也留在阁楼里。第十二期勘探队出发前几天,手机出现在你桌上,仿佛是秘密纪念品。你不知道哪种情况更令人担忧,是它在你身边,还是在视线之外。

  0027:灯塔管理员

  索尔醒来时仰卧在灯塔底下,浑身覆满沙子,亨利瘫软地躺在他身边。此刻仍是夜晚,天空呈现出浓郁的深蓝,近乎黑色,但布满一望无际的星辰。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浑身有上百处折裂,但他并未感觉到伤痛,反而有一种躁动成百倍地增长,而其背后空无一物。坠落造成的伤害并未给他带来痛苦,他身上一定有好几处骨折,但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剧痛。一点也没有。他是否处于震惊之中?

  但他仍感觉到光亮感不断涌起。夜空中,成千上万闪亮的眼睛凝视着下方。翻滚的海浪发出令人舒心的轻微声响。他侧过身,面对大海,隐约看到夜鹭的影子,它们头上长着独特的冠饰,正在潮湿的沙地里啄食扭动挣扎的银色小鱼。

  索尔闷哼了一声,站起身,他以为自己会跌倒,却丝毫没有踉跄与晕眩,浑身充满令人惊惧的力量,就连肩膀也感觉良好。他可能没有受伤,也可能是伤势已严重到令人丧失理智,濒临死亡。他头脑中的想法转变成文字,他的悲哀以语言的形式涌现,他努力克制,因为他似乎明白,任其释放出来就等于屈服让步,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抬头观看灯塔的灯房,再次想象坠落的情景。他体内的某种东西救了他。跌落至地面时,他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他的跌坠转化为和缓的沉降,仿佛飘落的蚕茧轻吻沙滩,仿佛落入预先设定的位置。

  索尔望向亨利,即使在朦胧的黑暗中,他也能看出,亨利仍然活着,冷冷的目光锁定在索尔身上,就像头顶的星辰。这凝视仿佛来自千百年前,跨过遥远而难以逾越的距离,既仁慈,又致命。如同衣衫褴褛的刺客,如同被时间磨灭的堕落天使。

  索尔不愿承受这种凝视,因此离开亨利身边,稍稍走下沙滩,来到靠近海水的地方。查理正在夜晚的大海中捕鱼。此刻,他想要查理在身边陪伴,但也希望把他赶得远远的,以免附着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缠住查理。

  他来到葛洛莉亚喜欢探索的那一排岩石上,静静地坐在潮水坑旁,试图寻回自我。

  他似乎看到海面上有巨兽的脊背,上下起伏,仿佛时而冒出水面,时而又潜入深海。此刻,海水几乎已涨到他脚边,并伴有油料和化学物质的气味。他看到海滩上布满塑料、垃圾和油腻腻的金属碎片,还有覆满海带和藤壶的圆桶与管道。船只的残骸也浮了上来。先前,这些零碎从未到达过此处的海岸。

  上方,群星似乎以惊人的速度在移动,穿梭于没有月亮的天空中,他听见它们带着刺耳的尖啸掠过——越来越快,直到黑暗散裂成一条条光带。

  亨利就像个笨拙的影子,出现在他身边。但索尔不怕亨利。

  “我死了吗?”他问亨利。

  亨利一言不发。

  稍后,他又说:“你其实已经不是亨利了,对吗?”

  没有回答。

  “你是谁?”

  亨利看了看索尔,又移开视线。

  查理正乘船在夜晚的海面上捕鱼,远离此处发生的一切。他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使劲向外推顶,而且越来越强,越来越用力,仿佛某种活物。

  “我还能见到查理吗?”

  亨利转身离开,沿着海滩走去,脚步无力而蹒跚。没走出几步,他更加虚脱,一头栽倒在沙地里,往前爬了几英尺之后便不再动弹。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即将掀起高耸的波涛,喷涌而出。他既感到虚弱,又好像拥有无往不胜的力量。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上帝来接你的方式之一?

  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但他知道自己正在离去,或者说世界正在离他而去。

  索尔好不容易钻进皮卡,浑身难受得厉害。他明白,无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都无法控制,他没有这个能力。他不希望发生在海岸和灯塔边。其实他根本不想让它发生,但也知道自己无权决定。彗星在他头脑中飞驰,他仿佛看见一扇可怕的门,里面有东西冒出来。于是他驱车前行——沿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疯狂疾驰,企图逃离自己,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穿过沉睡的村子,经过一条又一条泥土路。查理在海上。幸好他不在这里。心跳声在他脑中砰砰作响。阴影中生出新的阴影,文字急于从他嘴里涌出,如同密码一般难以理解。他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大脑从四面八方受到挤压,就像有人在向他强行灌输信息,难以摆脱。

  最后,他来到了被遗忘的海岸最偏远的区域,无法再继续驾车前进——此处的松林无人居住,无人问津。他停下车,踉踉跄跄走出来,周围是黑色的树影,还有猫头鹰的啼鸣,以及无数悉悉索索的声响。一只狐狸停下脚步盯着他看,毫无惧意。天上的群星依然在旋转飞舞。

  黑暗中,他步履蹒跚,倚着棕榈树和坚韧的灌木,在低矮的地面植被间奋力穿行,偶尔有一只脚踏入黝黑的水中。他闻到刺鼻的狐狸尿骚味儿,隐约中似有动物注视着他,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他试图保持平衡,保持清醒。然而他的头脑里有一个绽开的宇宙,充斥着无法理解的图象。

  一株开花的植物,永远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