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自己想出来的。这不是很难。”

  “好吧,尽量和睦相处。”索尔说。灯塔可以提供的建议就只有这么多,“只是一小段时间而已。”

  “当然。然后我就会回来。扶我起来,我想我妈已经到了。”他没听见有车,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他拉住她的手,稳住重心,以便让她站起身时能靠在他身上。她站起来,扶着他的肩保持平衡,然后说:“再见,索尔。替我看守这潮水坑。”

  “我会竖个牌子。”他试图微笑。

  她点点头,然后离开了,在岩石间蹦蹦跳跳,像个疯狂的冒失鬼——炫耀。

  他一时兴起,趁她还没跑出听力范围之外,转身喊道,“嘿,葛洛莉亚!”

  她转回身,一边张开双臂保持平衡,一边等待着。

  “不要忘记我!好好照顾自己!”他尽量显得不那么沉重,仿佛让语句飘入空中。没什么大不了。

  她点点头,挥了挥手,又说了句什么,但他听不见,然后她穿过灯塔旁的草坪,消失在塔墙的弧线后面。

  水底下,那条鱼的嘴咬住了红色小螃蟹,而螃蟹的挣扎动作十分缓慢,仿佛陷入冥思,就好像不想逃脱似的。

  0016:幽灵鸟

  灯塔耸立在迷雾中,映出一模一样的倒影。海滩灰暗阴冷,他们将小船扔在浅水里,沙砾摩擦着船壳。泛着泡沫的海浪细小卷曲,仿佛含义不清的询问。灯塔与幽灵鸟的记忆不符,因为其侧面遭到火焰的烧灼。焦痕一直延伸至顶部,里面的灯头依然熄灭着。火焰也曾从平台窗户里蹿出来,再加上玻璃碎屑,以及多年来人类遗留的痕迹,这座灯塔有种魔幻的感觉。如今,它仅仅为他们的小船提供了昼标,若不是这项最简单的功能,它对谁都没有用,只是一座幽灵出没的狭小堡垒。

  “那是边界指挥官烧的,”格蕾丝告诉他们,“因为他们都无法理解它——还有里面的日志。”

  但幽灵鸟察觉到格蕾丝语气中的犹豫,她依然不愿透露灯塔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发生过什么样的屠杀与欺骗,海洋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向他们发起攻击。

  格蕾丝最多只能提供局部的解释——橙色旗帜的来历。那是边界指挥官弄的,用来标识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也许指挥官想要区分真实与幻象。若是如此,她失败了。就连普通的蓟草也被加上了标识。如果时间充足,她可能会标识整个世界。

  在幽灵鸟的想象中,如果他们此刻走进灯房,掀开活板门,像多年前的生物学家,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望下去,或许会看到那些日志依然完好无损,重新恢复了原貌。从这些静止的文字中反射出来的光,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思维,污染他们的梦境,让他们永远困在陷阱中?或者,那里面如今只有一大堆灰烬?幽灵鸟并不想一探究竟。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他们一大早就离开了岛屿,格蕾丝藏有一艘较大的船,但从码头上看不到。生物学家没有再次出现,然而总管依然紧张焦虑地搜索着水面。假如有危险,幽灵鸟很快就能预感到。为了他着想,她不敢告诉他,生物学家此刻游历的海洋,比他们前往灯塔时经过的水域更深更广。

  他们蹒跚地登上海滩,朝着灯塔走去,选取的路线尽量避免狙击手居高临下的火力范围。格蕾丝相信所有人都死了,或者早已离开,但总是有危险的可能。没有东西从海面上出现,不管是幽灵还是别的什么。怪物没准儿会从海里冒出来,类似生物学家,但没那么仁慈。

  他们从沙丘边缘出发,安全抵达灯塔旁的平地,在杂草丛生的草坪边停留了片刻。这里长着荨麻和纠结繁茂的黑莓植株:对他们来说布满棘刺,却是鹪鹩和麻雀的天然庇护所,它们在灌木丛中欢快地歌唱,与阴沉的光线不太协调。遍布各处的蓟草在幽灵鸟看来就像是天然话筒,布满芒刺的圆头是为了搜集并传输声音,而不是散播种子。

  门已经破裂,黑暗召唤着他们。头顶灰色的天空中,时不时会出现闪烁摇曳的光,让总管尤感不安。他无法静立不动,也不愿让幽灵鸟和格蕾丝静立不动。幽灵鸟可以看到光亮感从他体内蹿出来,仿佛一圈参差的匕首。她心中暗想,等到他们抵达灯塔,不知他是否还能保持自我。也许可以,只要天空中没有超自然的物体来回穿梭。

  “没必要上去。”格蕾丝说。

  “连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

  “你也喜欢在停尸房和火葬场中行走吗?”

  幽灵鸟仍在对她进行评估,无法断定其想法。格蕾丝跟他们一起行动,是因为期望幽灵鸟真的是秘密武器,还是出于别的目的?她只知道,有格蕾丝在,她和总管很少有机会私下交谈——所有谈话都得在三人之间进行。这让她很不安,因为她对格蕾丝的了解还不如对总管。

  “我不想上去,”总管说,“我不想。我希望赶紧穿越开阔地带,尽快到达目的地。”

  “至少这里看起来没人,”格蕾丝说,“至少X区域似乎削弱了对手。”

  没错,虽然这么说有点冷酷,但确实是件好事。然而总管望向格蕾丝的眼神表明,他无法丢弃多愁善感的本性,虽然这是属于外面世界的机制,在此处并无用处。

  “好吧,让我来添加一些藏品。”格蕾丝说,然后将生物学家的日志和关于岛屿的叙述扔进了敞开的正门。

  总管凝视着屋内的黑暗,仿佛她犯下一件可怕的罪行,而他想要去纠正。但幽灵鸟明白,格蕾丝只是想让大家解脱。

  “此处的环境最是不需要人类涉足。”幽灵鸟记得大学课本里有这样一句,生物学家搬去城市之后,这句话一直在她脑中徘徊,而当她站在那片空地里,看着蜜袋鼯在电线杆之间窜来窜去时,也再次想到了它。这段文字是指城市的景观,但生物学家将其解读为对自然界的描述,至少是尚可称为野外的部分,因为人类已经对世界造成太多改变,连X区域都不能完全消除其痕迹。除了灌木和树林这些入侵物种,人造小径留下的模糊印迹,也会对地形产生影响。“解决环境问题的唯一方法就是忽略,而这意味着我们的溃灭。”这是生物学家论文里的一句话,但曾在她脑中留下深刻印象,因此现在幽灵鸟也记得很清楚。即使远远地观望与分析,它依然散发出一种力量,犹如记忆中上千只眼睛瞪视着她。

  随着他们走向内陆,大型物体逐渐消失,揭示出更多难以抹除的细节:一排黑色的沼泽鹰贴着水面掠过,一条游动的水蛇掀起细小的波纹,高高的草丛仿佛弯垂的头发,竟也赏心悦目。

  她满足于沉默,但格蕾丝和总管却不太乐意。

  “我想冲热水澡,”总管说,“我讨厌浑身发痒。”

  “烧开水。”格蕾丝说,仿佛这就能同时解决两个问题。仿佛总管的愿望太过无聊,他应该考虑更有意义的事。

  “不是一回事。”

  “我想站在南境局屋顶,俯视森林。”格蕾丝说。

  “你曾经这么干过?怎么上去的?”

  “大楼管理员让我们上去的。我和局长,我们站在那上面制定计划。”

  格蕾丝喉咙有些哽咽,仿佛存在某种隐形的牵绊,幽灵鸟陷入沉思。她有什么想要的吗?时间如此短促,她都想不出要什么。他们的谈话仿佛十分遥远,于是她又开始思索,假如碰到爬行者要怎么办。格蕾丝是不是潜伏的卧底,动机比南境局和X区域更加古老?她是应该忠于前任局长,还是忠于小时候的局长,忠于那个在灯塔旁的黑礁岩上玩耍的小女孩?灯塔管理员又是为谁效力?假如每个人只有一种身份,情况就好多了,然而他们都没那么简单。

  也许生物学家最终的回应才是最重要的,而她写的信都只是对期望的安慰性描述,是人类所固有的反应。就像是给出正确答案之前的最后拖延。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说,灯塔里长年累月堆积的这许多日志,只是证明了语言是如此无意义。这不仅仅是在X区域,也适用于每时每刻,适用于各种联络与交流,因为文字太可悲,太令人失望,无论是有限还是无限的概念,都不足以表达清楚。就连爬行者写下的恐怖语句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先前在岛上的时候,还有一个问题没人能够解答,而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感受到其压力。假如现在他们脚下的土地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那地球上真正的X区域所在之处又有什么呢?

  这一概念是格蕾丝提出的,显然她一直在思考,或许已经在困扰和沮丧中想了好几年。

  “就是这儿,”总管答道——他语气茫然,眼神涣散,“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这儿。”然而他并不笨,一定知道格蕾丝说得有理。

  “穿过那道门,就是X区域,”格蕾丝说,“走进边界,则是另一个地方,没人知道是哪里。”

  格蕾丝的语气中并没有怀疑,也不在乎他们是否相信,其本质是一种冷漠,仿佛X区域让她筋疲力尽。她也很现实,知道没人会喜欢她的结论。

  但幽灵鸟知道在前往X区域的通道中看见的是什么,她怀疑那些破烂的垃圾和尸体都是真实的,而不是头脑中的幻象。她也怀疑究竟会有什么东西穿过那二十英尺高的门户。总管曾向她描述这道门,但它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如今还有什么会穿过这道门?她的想法是:什么都没有,因为如果有的话,一定早就发生了。

  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沼泽里的湖泊显出完美的深蓝色,周围低矮的树林在湖面上映照出逼真的倒影。他们覆满泥浆的靴子在大量沉积物和植物根系间搅起一股气味,类似于新鲜的干草。

  总管为保持平衡,数次倚靠在幽灵鸟身上,差点儿将她也倚倒。前方飘来烧灼的味道,阴沉的天空中,有别人看不见的物体来回穿梭,但幽灵鸟并不惊讶。

  0017:局长

  春季的某一天,你在南境局稍事休息,一边踩着庭院的地砖踱步,一边思考问题。你看到沼泽的湖边有点古怪。黑黝黝的湖水旁蹲着一个人,躬着背,双手不知在做什么,但你看不见。你的第一反应是叫保安,然而通过那纤瘦的身影和脑袋上的黑发,你认出他来:是维特比,穿着棕色上衣、藏青色裤子和一双皮鞋。

  维特比,在泥地里玩。他在洗什么东西,还是扼住什么东西?即使从远处也能看出他表情专注,仿佛手头的工作需要珠宝匠般的精准。

  本能告诉你应该保持安静,缓慢行走,小心掉落的树枝与枯叶。维特比曾受到惊吓,维特比曾经被过去的事吓到,你希望一点一点揭示你的存在。然而走到一半,他回头跟你打了个招呼,然后又继续忙他的事,于是你加快脚步。

  树林一如既往的阴沉,仿佛许多驼背的祭司,留着由青苔构成的长胡子,格蕾丝的说法更不客气:“就像一群全身衰竭的长期嗜毒者。”水面只有维特比弄出的少许细小缓慢的波纹,当你走上前,俯身从他背后观望,你的倒影在一圈圈扩散的灰暗光泽中晃动。

  维特比在洗一只棕色的小老鼠。

  他小心但牢牢地握住老鼠,拇指和食指环绕着老鼠的头部和前肢,而尾巴、后腿和苍白的腹部则摊开在他的掌心。老鼠不知是受到催眠,还是出于其他原因,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维特比用右手掬起水,淋到老鼠身上,然后伸出小指头,将水搓入小腹和身侧的毛皮,然后又涂抹脸颊和头顶。

  维特比左胳膊上搭着一块白色小毛巾,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W。家里带来的?他抓起胳膊上的毛巾,用一个小角轻轻擦拭老鼠的头顶,而老鼠的黑色小眼睛始终凝视着远方。维特比以近乎狂热的细致逐一擦干粉色的前爪,然后又擦后爪和纤细的尾巴。维特比的手苍白瘦小,看上去跟老鼠的有几分相似。尽管这有些荒谬,但他们仿佛有着共同的祖先。

  距离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全部死亡已有四个月,而你下令将他们起尸检验是在六个星期前。你和维特比从边界返回已有两年。过去的七八个月中,你感觉维特比有所好转——调职的请求少了,例会中更加专注,对于他自己的“综合性理论”也恢复了兴趣,如今他称其为“风土理论”,以高级葡萄酒酿制技术为基础,描绘出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在行使职责的过程中,他并没有显得比平常更怪诞。就连切尼也勉强承认这一点,而你也不介意他总是拿维特比来搪塞你。你不在乎原因,只要能让维特比保持专注。

  “你手里是什么,维特比?”打破沉默显得十分突兀,仿佛强行干涉。无论你说什么,都无法避免成人与儿童交谈的感觉,然而是维特比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上的。

  维特比不再擦洗老鼠,他将毛巾甩到左肩上,凝视着老鼠,仔细查看,仿佛它身上仍可能沾有污渍。

  “一只老鼠。”他说道,仿佛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事。

  “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他是公的。阁楼上。我发现他在阁楼上。”他的语气好像准备挨训似的,但又带着一点反叛。

  “哦——是家里吗?”把象征着安全的实体从家里带到危险的工作场所。你试图压制心理学家的思维,不要过度分析,但那很困难。

  “在阁楼上。”

  “你为什么把他带来这里?”

  “帮他洗一洗。”

  你并不想搞得像是审问,然而实际效果一定就是如此。这对维特比的恢复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拥有一只老鼠,给老鼠洗澡,这并不是评分的依据,无法决定一个人是否适合工作。

  “你不能在室内给他洗?”

  维特比侧身抬头望了你一眼。你依然弯着腰,他依然躬着背。“这水有污染。”

  “污染。”有趣的措辞,“但你还是在用这里的水,不是吗?”

  “是的,没错……”他承认道,姿态略显放松,因此你不必太担心他会意外掐死老鼠,“不过我想他大概喜欢出来待一会儿。今天天气不错。”

  解读:维特比需要休息。就像你一样,需要休息,踩着庭院的地砖踱步。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

  “他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