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他们寻找的是“一件物品还是一种可记录的现象”也不太确定。这就又回到了两座灯塔之间的联系。假如寻找的是“现象”,那这种联系十分关键。假如是 “物品”,联系或许就不再重要,岛屿和大陆上的灯塔都失去了关注的意义。而且,这些段落本质上互相矛盾,反映出他们组织与构成的复杂性。有些 S&SB成员似乎缺乏最基本的科学常识,胡乱写下一些幽灵、鬼魂之类的东西,并摘抄有关恶魔附体的书籍,浪费我的时间。关于阶段的划分,我的兴趣只集中于跟生物学上寄生和共生相关的部分。他们还有人躺在夜晚的星空下,记录自己的梦境,仿佛那是来自远方的信息。这类虚构内容,虽然使我的阅读过程更有趣,却没什么别的用处。

  除了偶而的迷信,我也整理出一些不太重要的科学观察,从中可以看出,参与者的头脑仅有三四流水准。他们的观察缺乏精准性,只有平庸陈腐的结论。这一类的描述包括“源生”物质、“远处幽灵般怪异的现象”,还有数十年前就已证误的实验。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似乎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智慧。从其提出的问题来看,似乎并不急于寻求答案,也不在意一个问题或会衍生出多个其他问题,哪怕这些问题最终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它似乎有种耐心,并不属于其漩涡般运转的核心意识,而是额外强加上去的。我企图解读那些琐碎的资料,寻求其中的含义,而假如我的理解没错,这后一种存在不仅监视着大陆上的人,还紧盯着某些S&SB的同伴。作为一个组织,他们所关注的不单纯是实验。

  此种存在会留下可辨识的痕迹吗?虽然不太确定,但我似乎能识别出来——它已渗透进S&SB内部。从我找到的纸页中可以看出,其指挥中心的理念变得更复杂,仿佛隐藏在文字间瞪着我。

  在这堆琐碎无力的猜测之中,出现了一个词“发现!”,以手书写,带着胜利的骄傲。发现了什么?然而即使有发现!即使有某种智慧存在于零星的段落之间,数据的匮乏依然令调查毫无进展。也许有人曾经拥有额外的数据,但自然环境——X区域?——加速了文件的腐烂分解,致使我无法搜集到更多信息。然而这已经足够了,足够说明在X区域形成前,这片海岸曾遭到某种干预。而我自身的经历表明,南境局是故意在地图和简介中将岛屿排除在外。这两点虽然多半只是表达了缺失,而不是证实,却促使我更努力地在废墟中寻找S&SB的残迹。然而除了第一遍彻底勘察中发现的东西,我再也没找到别的。

  06:时间的流逝,以及痛苦

  我从没机会选择故土,那是我的诞生之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岛成了我唯一需要的故土。我从没想过寻求出路,回到外面的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从来没人来到我在岛上的庇护所,我开始怀疑,南境局是否还存在——是否曾经存在,也许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勘探队,我只是受到幻觉或精神创伤的折磨,类似于失忆。也许有一天,当我醒来时,会记起一切:一场灾难使得我成为此地唯一的人类,只能跟一只猫头鹰说话。

  面对干旱,面对突发的风暴,面对一时不慎被钉子刺穿的脚,我都存活下来。我被各种动物咬过,包括毒蜘蛛和蛇。我学会了与环境相调和,一段时间过后,无论是自然或非自然的动物遇见我,都不再躲避,基于这一原因,除非迫不得已,我也不再捕猎除了鱼之外的动物,而是越来越依赖于蔬菜水果,尽管我感觉也能与它们互相调和。

  在漫长的沉默与孤独中,X区域有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揭示自身。我察觉到天空发生细微的移动,仿佛拼合得不太紧凑……也感觉附近的自然环境中有某种隐形的幻影来回穿梭,我原本很反感S&SB对于超自然的强调,现在看来或许需要重新考虑。

  有一天晚上,我站在一片空地里,尽量一动不动。我感觉后颈项上有一股气息,或者说是分子密度的增加。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只能迫使自己心跳放缓,每一次心跳的时间,相当于鸣唱的树蛙心跳两万下。我希望在保持绝对安静的情况下,无需转身就能听到,或通过某种途径看到那关注着我的存在。但片刻之后,它离开了,或者钻入了地下,我松了口气。

  有一回,天空的降雨显得不太自然,昏暗中,我的视野边缘有一种古怪的光。我以为那是远处的灯塔,以为在我之后,又有其他勘探队被派遣进来。但在我长久的凝视之下,那光线似乎劈开了黑暗,暴露出转瞬即逝的阴影,像是造型奇特的暴雨云,又像是某种巨型生物体的逆向生长。此类现象断断续续已有三十年,唯一的预兆就只有我体内光亮感的轻微震颤。而且,在那样的夜晚,天空也会发生变化。空中没有月亮,星辰也很陌生 ——属于另一个我不熟悉的宇宙。那样的夜晚,我希望自己曾经决心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至少有两次,我认为这种变化较为显著,可谓天体间的灾难,并同时伴有类似地震的现象。夜晚中出现裂纹与缝隙,虽然很快闭合,但其中透出的只有更加深沉的黑暗。世上的某处,或宇宙间的某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这片刻的失常。至少我如此相信。我感觉周围的世界变得更牢固,更厚重,现实的压力与流向变得更专注,更坚决。这就像是我曾经见过的一头海豚,它瞪视着我的眼睛像极了人类,而随着每一阶段的变化,那眼睛渐渐陷入周围的血肉。

  除去这些观察,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我的幻觉本质上是什么?熟识的夜空,陌生的夜空,哪一样才是错觉?我应该相信哪些星辰,依靠哪些星辰辨识方向?有些个夜晚,当我站在废灯塔里眺望海洋,我意识到,凭这副身躯,这种形态,我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

  我的生存,说穿了是以伤害自己为前提的。当我站在岛屿对面的海岸边,准备游过去时,正是利用痛苦来压制光亮感。方法有许多种,而且我能掌握得恰到好处。你可以找到接近溺毙、接近窒息的方法,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复杂。还能以种种方式象征性地施加疼痛,以欺骗你体内的存在。比如生锈的钉子;比如蛇毒。因此,疼痛不会太困扰我,它是我继续生存的证据。有时候,当我凝视着风雨和海洋太久,它也能把我救回来,以免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另一份文件中,我罗列出一系列干涉性最小的最佳方案,也许有点病态,但我已将其看作一种荒诞的表述方式,记录我的每一天。我也写下了经验证最为有效的轮替周期。不过假如有得选,我不建议用这种方法,因为你会逐渐趋于习惯,就像每天搜集食物和打理杂务。

  长久以来,疼痛已成为反复造访的老友。即便如今我已停止此种疗法,我仍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感觉到疼痛。缺少痛苦是否更难适应?我猜测,面对其他诸多必需的调整,这一担忧或许会被遗忘。因为我相信,借由如此多手段延迟转变,当它真正到来时,将会更加剧烈,我或许真的会变得像哀鸣的怪物那样。到那时,我是否能见到真实的星辰?

  有时,痛苦会意外到来,无需激发,无需有意识地对自己施加痛感,它自然就已存在。三十年来一直陪伴着我的猫头鹰一星期前死了,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无法施以援手。他已是一只年迈的猫头鹰,眼睛虽依然巨硕明亮,但羽毛变得暗淡,伪装色零乱杂驳。他睡得更久,外出捕猎也不多。我爬到废灯塔顶端,在其栖身之处亲手喂他老鼠。

  他失踪数天之后,我终于决定去搜寻,然后在森林里找到了他。根据我的推演,他受了伤,或许因为虚弱,或许因为视力的缺失,他的翅膀断了,落到森林的地面上,然后可能遭到一两只狐狸的袭击。他歪着脑袋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周围是一片棕褐与暗红的斑驳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