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X区域与外界之间的隐形边界,总管看过相关的资料,根据其中记载,这件事发生在1990年代中期。在缺乏进展的情况下,仿佛出于沮丧,科学家们在距离边界五十英里的地方清出一片空地,然后释放了两千只白兔,将它们赶入边界。除了观察兔子从一边进入另一边的过程,科学署还希望,通过大量“活体”同时或近乎同时越界,或许能让边界的“管控机制”产生“过载”,导致其受损,哪怕只是“局部”效果。这里的假设是,边界可以过载,就像供电系统。

  除了用常规视频记录兔群穿越边界,他们还在一些兔子脑袋上绑了微型摄像头。这些录像通过剪辑与分屏达到最强的戏剧效果,再加上慢镜头和快进,构成了一种古怪而轻浮的综合观感。就好像视频的编辑者意图通过掺入调侃的成分,让这件事显得轻松一点,以便将其淡化。总管知道,数字视频库里包含四万个兔子消失的片段。为了避免被赶进边界,它们不停地跳跃扭动,互相踩踏,仿佛混乱的叠罗汉。

  主视频不管是正常速度播放还是慢速播放,都有一种平淡无味、支离破碎的感觉。身穿宽松隔离服的人们组成半圆形包围圈,兔群在他们面前左冲右突。这些人模样古怪,就像身穿白衣、不知姓名的防暴警察,他们握着长形的白色盾牌,互相靠在一起,构成一道墙,用以围赶兔群。地上有一条闪亮的红线,标示出X区域与外界之间十五英尺宽的过渡区。

  驱赶过程中,有些兔子从半圆形的边缘逃离,或者在疯狂的跳跃中沿拋物线越过防暴墙。但大多数兔子无法逃出,只是向前疾冲,在奔跑或跳跃中撞到边界外围,消失了踪影。没有波动,没有爆裂的血肉,它们就这样不见了。近距拍摄的慢镜头展示出毫秒级的变化,屏幕上可以看到兔子一半或四分之一的身体,但只有单帧定格才能真正捕捉到从存在到不存在的那一刻。在一幅静止的画面中,四五十只兔子互相推挤冲撞,大多跃在半空,只看得到臀部,而脑袋和躯干都不见了。

  科学家们给他看的录像没有声音,只有画外音解说,但总管从文字记载中了解到,最初几只兔子被赶过边界之后,兔群发出凄厉的尖叫,近乎哀号,仿佛陷入群体性恐慌。假如视频继续播下去,总管将会看见剩下的兔子剧烈反抗,转而攻击驱赶者,跳起来撕咬抓扯……白色盾牌沾染上鲜血,研究人员在惊讶之下,大多乱了阵形,近两百只兔子逃得不见踪影。

  微型摄像头拍到的有用信息更少,就像是电影剪辑时废弃的激烈战斗场景,在一切陷入黑暗之前,只能看见颠簸的自然景观,以及拼命奔跑的兔子露出臀部与后爪垫。越过边界的兔子没有传回视频,然而逃跑的兔子扰乱了观察,边界两侧的沼泽看起来很像。事后,南境局花了大量时间追踪逃跑的兔子,以确认他们接收到的视频并非来自边界另一侧。

  兔子实验一周过后,又一支勘探队进入X区域,他们没发现白兔的踪迹,无论是死是活。迄今为止,其他类似但规模小得多的实验也都毫无建树。档案中,有一名生态学家对此事提出批评,总管没有漏看这条评注:“搞什么鬼?这是物种入侵。它们会污染X区域。”会吗?创造X区域的存在会允许吗?总管试图摆脱脑中的荒谬景象:若干年后,一只像人那么大的兔子从X区域冒出来,只知道自己是实验对象,别的什么都不记得。播放过程中,魔术师们往往不合时宜地偷偷窃笑,仿佛这是在展示他们最著名的表演。但他能辨认出紧张不安的笑声,他敢肯定,即使相隔如此久远,这段录像仍让许多人感到不安。

  相关责任人有的被解雇,有的被调职。但是很明显,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闹剧只剩下标志性的意象,因为,此刻,科学署剩余的高贵成员们,正以高度热情向他展示那次被认为是彻底失败的实验。他们还有其他东西给他看一-来自X区域的数据与样本,放置在玻璃罩底下——然而这些只不过是档案中已有的信息,他空下来随时可以查看。

  总管并不太介意观看这段录像。考虑到接下来等着他的任务,这还算是轻松的。本周晚些时候,他需要审视一项主要证据,也就是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除了一名幸存者,这支勘探队的成员全都死了。然而眼下他们给出的展示,让他觉得其中有种很难抹去的幼稚感,就好像一群喧闹的大学生高喊着“看我们赶入边界的那些鬼东西!看我们干的好事!”,廉价啤酒在手中传递,每见到一只白兔就干一杯。

  总管离开时,他们别扭地站成一排,就好像他打算拍照,并跟他们一一握手。等到他和维特比从那些可怕的黑手套之间穿过,重新回到楼梯上,他才意识到当时的场面有多古怪。他们全都站得笔直,表情如此严肃。他们一定以为他是来进一步裁减这个部门的,以为他是来评判他们的。稍后,他抓起几个窃听器,趁着给代言者打电话之前去干点歪门邪道。一路上,他仍在琢磨,他们害怕的是否根本就是别的事情。

  总管在向代言者诉说这一切时,有种不断增长的徒劳感。这些内容大多没什么意义,也算不上新闻;他只是没话找话而已。他没有告诉代言者,有的科学家称X区域为环境增益,言外之意是“我们应该抵抗吗?”。这种提法令人不安,对士气也不利。毕竟,在这片“原始荒野”里,人为制造的毒素并不存在。

  “活见鬼!”关于科学署的汇报将近尾声时,代言者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他自己在背景中的喃喃低语……总管暂时让手机远离耳边,不太确定是什么触发了这一反应,直到他听见“抱歉,我把咖啡洒身上了。继续吧”。咖啡破坏了总管脑中海底巨鲨的形象,他过了好一阵才重拾起思路。

  等他汇报完毕,代言者只是继续询问,仿佛又重新开始:“你现在精神状态如何?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你觉得需要做些什么?”

  该回答哪个问题?“状况乐观?他们需要更充分的引导、更好的组织结构、更多的资源,但在此之前,我也说不准。”

  “你对前任局长印象如何?”

  一个囤积癖,一个怪人,一个谜团。“这里情况复杂,这才是我的第一——”

  “你对前任局长印象如何?”一阵高声咆哮,仿佛砂石被卷到空中,如暴雨般倾泻下来。

  总管感觉心跳加速。他遇到过有情绪管理问题的上司,虽然这一次对方在手机另一头,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将心中刚刚冒头的观点和盘托出。“她已完全失去判断力。她方寸已乱。到最后,她采取的措施十分怪异,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解开——”

  “够了!”

  “但是我——”

  “不要诋毁死者。”这一回是嘶哑的耳语,即使隔着过滤器,也能听出悲哀的意味,但那或许只是总管的臆测。

  “是,抱歉,只不过——”

  “下一次,”代言者说,“希望你能告诉我更有趣的事,我不知道的事。比如说,向副局长询问生物学家的情况;比如前任局长对生物学家有何打算。”

  “是的,有道理。”总管赞同道,但其实只是想快点挂断电话。接着,他想到一件事,“哦——说起副局长……”他大致描述了上午人类学家和勘测员被送走的事,格蕾丝似乎在总部有关系,可能会造成麻烦。

  代言者说:“我去查一下。我来处理。”接下来的句子就像是预先录制的一样,因为略微带有重复感,“记住,我一直在看着你,所以你得仔细想一想,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

  咔嗒。

  科学家们告诉他一件有用且出乎意料的事,但他没告诉代言者,因为这似乎属于“公开的秘密”。

  为了将话题从失败的兔子实验岔开,总管询问他们目前对边界的猜测,即使再荒谬也无所谓。

  切尼咳嗽了一两声,环顾四周,然后开始发言:“我希望能更加肯定,但你知道,我们争论了很久,因为有太多未知数……但是,嗯,就我个人来说,我相信边界跟X区域的创造者不一定来自同样的源头。”

  “什么?”

  切尼做了个鬼脸:“这是正常反应,我不怪你。不过我的意思是——没有证据表明X区域中的……存在……也同样造出了边界。”

  “我明白,可是……”

  这时,戴维森开口说道:“我们还没能像检测来自X区域的样本那样检测边界。但可以作些简单测量,具体数据不再赘述,反正边界的组成很不一样,足以支持这一猜测。也许是一次特殊事件创造了X区域,然后第二次特殊事件创造了隐形边界,然而——”

  “它们没有联系吗?”总管难以置信地插话道。

  切尼摇摇头。“嗯,唯一的联系是,几乎可以肯定,第二次事件是对第一次事件作出的反应。但也许有其他人”——总管再次注意到,他不愿说“外星生物”或“其他东西”——“创造了边界Q”

  “也就是说,这第二种势力试图遏制第一次事件的附带效应?”总管说。

  “正是如此。”切尼说。

  总管再次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站起身离开,走出大门,再也不回来,但他忍住了。

  “那么,”他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地说,“穿过边界进入X区域的门户呢?你们怎么造出来的?”

  切尼皱起眉头,无奈地瞥了一眼同僚们,见没人出来封堵缺口,他脸上的X又现出了原形。“不是我们造出来的。是我们找到的。有一天,我们发现它就……在那里。”

  总管心中升起一股怒气。部分原因是格蕾丝的初步简介太过含糊,而他自己想当然的事恐怕也太多。但主要还是因为南境局竟然将一批又一批勘探队员通过一道并非自己创建的门户,送进天晓得是什么的地方一一指望一切顺利,指望他们能回来,指望那些白兔并没有彻底分解成原子,以极其痛苦的方式回到最原始的状态。

  “第一种存在还是第二种存在?”他一边问切尼,一边心中盼望让生物学家也来参与讨论,并且已盘算好准备向她提出的新问题。

  “什么?”

  “你们认为是哪一次事件的发起者打开了边界上的门?”切尼耸耸肩。“呃,这恐怕说不准。因为我们不清楚其目的,不知是为了让什么东西出来还是进去。”

  或者双向出人。或者切尼根本就是在瞎扯。

  总管在一条走廊里遇到了副局长。他对此地数量众多的走廊仍不熟悉,无法记住它们之间的关联。他在寻找人力资源部,准备提交表格,但头脑中还没有大楼的完整平面图,而跟代言者的通话也让他略有些晕眩。

  走廊里听到的对话片段只有让情况更糟。他们一边说,一边朝着证物指指点点,而他对这些物品的背景一无所知。“你觉得它有多深?”“不,我不认识。我可不是专家。”“信不信由你。”格蕾丝的出现也没能带来好转。他刚站到格蕾丝身边,她就开始推挤他,仿佛为了证明她也同样高大强壮。她身上有股合成薰衣草香水的气味。他忍住一个喷嚏。

  她向总管询问拜访科学家的情况,总管在答复完毕后,趁她还没来得及转身,赶紧抓住机会发问:“你为什么不愿让生物学家参与第十二期勘探队?”

  她停下来,退开一段距离,怀疑地看着他。不错——至少她愿意交谈。

  “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愿让生物学家参与勘探?”

  人们从他们两侧经过。格蕾丝压低嗓音说:“她不具备合适的资质。她被开除过五六次。她有些天生的技能,灵光一现的天赋,没错,但她不够格。她丈夫是前一期勘探队成员——这也是不利因素。”

  “局长不这么认为。”

  “所以,维特比表现如何?”她以提问作为回应。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承认了信息来源。原谅我,维特比,我把你招供出来了。不过这也告诉他,格蕾丝担心维特比跟他交谈太多。那是否意味着维特比是切尼的傀儡?

  他继续追问:“但局长不这么认为。”

  “对,”她承认道。总管心想,不知这算是什么样的背叛,“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这些都是有利条件,我们太看重通常意义上的合适与否。于是我们听从她的意见。”

  “即使她让人把前期勘探队员的尸体挖出来重新检验?”“你从哪儿听来的?”她提问时真的很惊讶。

  “那难道不会反映出局长本身的适合性?”

  但格蕾丝的惊讶已转化为强硬的抵抗,也就是说她又开始主动出击,她简洁地说:“不,不,不会的。”

  “她有所怀疑,对吗?”总管追上来问道。前一期勘探队成员返回时遭到洗脑,总部从档案中推断,这种特殊状况,即使不能表明X区域中的形势有所改变,也可能导致局长的状态发生改变。

  格蕾丝叹了口气,仿佛厌倦了试图摆脱他的努力。“她怀疑……尸检过后,他们可能发生了变化。但假如你这么问的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有吗?他们有变吗?”消失。复活。飞上天空。

  “没有。虽然比预期中腐烂得快一点,但他们没有变。”

  总管心想,这不知让局长损耗了多少尊重和人情。他也想到,当局长告诉大家,她打算亲自参与第十二期勘探队时,有些雇员或许并不那么担心,而是有种奇怪的负罪感与解脱感。

  他还有个问题,但格蕾丝已经不耐烦了,转身拐入迷宫中的另一条走廊。

  接下来,他心不在焉地重新整理了一下办公室,然后审阅格蕾丝扔给他的几篇基础报告。她的目的多半是想拖慢他的进度。他了解到,南境局有自己的设计部门,负责制造不违背规则的设备,供勘探队使用。换言之,就是开发古旧的科技。他还了解到,返回的勘探队员住宿处正在进行安全设备升级改造;他们目前使用的某种过时品牌的监控摄像头,总是不断发生故障。他甚至播放一张DVD,那是一名“生命周期生物学家”给他的,其中展示的是电脑生成的截图,反映了那片“被遗忘的海岸”中的生态系统。图像由一系列地形线构成,呈现出虹彩般的颜色。非常漂亮,但其中的细节对他来说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