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比集中精神,努力思考,表情变得很严肃。“她态度冷漠,很严肃,长官。她比其他人都出色,但她似乎并没太花力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维特比。”

  “嗯,那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干什么并不重要。她的眼光放得更远,她更看重别的东西。”总管感觉维特比对生物学家观察得相当仔细。

  “那前任局长呢?你见过前任局长和生物学家交流吗?”“两次,也许三次。”

  “她们相处得好吗?”总管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问,但这就是钓鱼,有时你得先随便找个地方把线放下去。

  “不好,长官。但是,长官,这俩人跟谁都合不来。”最后一句他压低语声,仿佛怕人听见。然后,他又像是为了掩饰似的说道,“除了局长,没人想让生物学家加人第十二期勘探队。”

  “没人?”总管诡秘地问道。

  “大多数人。”

  “包括副局长?”

  维特比困扰地看着他。但他的沉默便足以说明问题。

  局长在南境局栖身已久,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即使如今她人已不在,却仍存有某种影响力。也许维特比并不太受影响,但总管还是能感觉到。他早已发现自己有个奇怪的想法:前任局长通过副局长的眼睛看着他。

  电梯坏了,军事基地的专家要过几天才能来修,因此他们只得走楼梯。为了去楼梯,你得沿着马蹄形的弯弧来到一扇边门,进入一条约五十英尺长的平行走道。过道地板上同样铺着那种拉低整幢大楼身价的破旧绿地毯。穿过一道更适用于屠宰场或急诊室的双开大门,楼梯就在走廊尽头等着他们。维特比一反常态,急切地走入门内,仿佛摇滚明星冲上前台——或者是为了向另一边发出预警——然后怯怯地扶住一扇门,等待总管犹疑地跨出第一步。

  “从这儿穿过来。”维特比说。

  “我知道。”总管说。

  到了门的另一侧,他们就像忽然进入自由落体,绿地毯不再延续,水泥斜坡向下通往一小片平台,然后是楼梯——墙上的卤素灯发出暗淡的白光,制造出重重阴影,其间还点缀着闪烁的红色应急灯。所有一切都笼罩在高高的天花板底下昏暗的光线中,这不像是前往地下室的通道,更像通往人造岩洞或仓库。楼梯扶手在模糊的灯光下显出斑斑锈迹。随着他们不断往下走,阴凉的空气让他想起高中时有一次去自然历史博物馆参观,那里的人造山洞意图模仿现代景观,但其中展出的主题却与之不符:巨大的史前树懒和犰狳、走向灭绝的大型动物。

  “科学署有多少人?”等到适应之后,他问道。

  “二十五个。”维特比说。正确答案是十九个。

  “你们五年前多少人?”

  “大概一样吧,也许多几个。”正确答案是三十五个。

  “人员更新情况如何?”

  维特比耸耸肩。“有些核心人物一直都在,但也有许多新人,带来自己的新点子,不过他们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他的语气暗示着他们要么很快就离开了,要么改变了想法……但改变后的想法是什么?

  总管任由沉默延长,让他们的脚步声成为唯一的声响。正如他所料,维特比不喜欢沉默。不一会儿,维特比说:“抱歉、抱歉,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有时候我很困扰,新人来了之后就想改变现状,却不明白……我们的处境。感觉他们只要先读一读手册就好了……假设我们有手册的话。”

  总管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陷入沉思。他的感觉是,维特比正在与其他人争执,刚好被他撞上了。维特比也曾经代表新思维吗?眼前的他是不是一个新维特比,为整个南境局考量,而不仅仅是科学署?

  维特比似乎比刚才更苍白,就像是个病号。他瞪视着前方不远处,双脚无精打采地踩踏着楼梯。每走一步,他似乎都变得更焦躁不安。他已不再称呼“长官”。

  总管也许感到同情,也许感到同病相怜,他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也许换个话题对维特比有帮助。

  “你们最后一次从X区域取得样本是什么时候?”

  “大约五六年前。”维特比的语气虽然并不坚决,但似乎对这一答案还比较有信心,而且他说得对,南境局已有六年不曾拿到过来自X区域的任何物品。只有那些永久改变了的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医生和科学家对他们本人及所有衣服进行了全面彻底的检查,但……一无所获。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样异常:癌。

  地下室里没有外界的光照,只有科学署自己产生的:他们有自己的发电机、过滤系统和食物供给。这无疑是很久以前的训令所留下的遗迹,其核心意思可归结为“如果出现紧急状况,保护好科学家”。总管发现很难想象当初的情形,政府关起大门,惊慌失措,而南境局的工作人员相信,在那条被遗忘的海岸线上出现的神秘力量很快就会将注意力转向内陆。但是入侵并未发生,总管猜想,这种有违预期的状况导致了南境局的衰退。

  “你喜欢在这里工作吗,维特比?”

  “喜欢?是的。必须承认,这里的工作往往令人非常着迷,而且绝对具有挑战性。”维特比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

  这工作也许的确令人着迷,但根据记录,维特比在三年前曾提出一连串转职请求——每月一次,然后每两月一次,就像断断续续的SOS求救信号,最后逐渐不了了之,仿佛跳动趋于停止的心电图。总管赞赏这种主动性,但那许多次尝试显得太过急切。很明显,维特比不愿滞留在一潭死水中,而同样明显的是,局长或另有其他人不愿让他离开。

  这也许是由于他那种实用的万金油特性。因为总管清楚地看到,科学署跟南境局的其他部门一样,被总部“拆零取用”一-拿他母亲的话来说——以支持反恐行动。根据人事记录,此处曾有一百十五名常驻科学家,分属近三十门学科,归于数个子部门之下。而如今,在这整个空荡荡的鬼地方,总共就只有六十五人。总管知道,甚至还有搬迁的传闻,只不过这栋楼距离边界太近,无法作其他用途。

  廉价腐烂的香味再次向他袭来,仿佛管理员能够毫无限制地进入大楼各处。

  “这清洁剂的气味是不是太强了点儿?”

  “气味?”维特比的脑袋转来转去,黑眼圈令他的眼睛看上去十分大。

  “腐烂蜂蜜的气味。”

  “我什么都没闻到。”

  总管皱起眉头,主要是因为维特比夸张的反应。喚,当然,他们习惯了。这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但他提醒自己,授权更换清洁用品,改用有机产品。

  他们沿着弯道往下走,楼梯似乎没必要如此陡峭。进入科学署之前,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天花板看上去比别处都高,这让总管很惊讶。他们面对着一堵高耸的金属墙,其中嵌有一扇小门,复杂的保安系统闪烁着红灯。

  然而门是开着的。

  “这扇门一直是敞开的吗,维特比?”他问道。

  维特比似乎相信,胡乱猜测不太安全,因此犹豫了一下才说:“这里原本是在办公设施的后方——一两年前才加了这道门。”

  这让总管很疑惑,此处原本是作何用途?舞厅?举办婚礼与成年礼?临时军事法庭?

  他俩都必须弯腰弓背才能进入,然后遇到两道航天级别的气密门,无疑是为了防止污染。那两道门的控制杆都是打开的,门内透出强烈耀眼的白光,但不知为何,在敞开的保安门外却看不见。

  这两间屋子里,在墙壁的齐肩高处,都挂着一圈松垮无力的黑色长手套,总管只能从中感受到沮丧的气氛。它们似乎很久都不曾套在有生命的手和胳膊上。这里就像是座坟墓,埋葬着好奇心和责任心。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维特比?吓唬访客?”

  “哦,这些我们好久都没用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被留在这里。”

  在后续的参观中,情况并无好转。

  003:处理

  稍后,总管将维特比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然后回到办公室,又搜了一遍窃听器。代言者要求定期汇报,因此他准备打个电话。他有一部手机专门是为了这一用途,这也让他的公文包更加累赘。来南境局前,他曾在总部跟代言者通过十多次电话,他/她有可能就在附近,一直通过隐藏的摄像头观察他,也可能远在千里之外,职责就只是指挥他一个人。

  除了一些原始信息,以前的通话总管记不得太多,但跟代言者交谈让他感到紧张。查看过走廊,并锁上门之后,他开始拨打号码,而汗水已浸湿了他的内衣。母亲和代言者都不曾告诉过他每次要汇报什么。母亲说,代言者可以不跟她商量就把他撤走。他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不过决定暂时先相信她。

  跟往常一样,代言者嗓音生硬,而且经过滤波伪装。是单纯出于安全考量,还是因为可能被总管认出?“你很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代言者的身份,”母亲曾说过,“不要去想这个问题。集中精力于眼前的事。发挥你的长处。”

  但究竟要如何做?怎样才能让代言者认为他表现出色?他早已将代言者想象成巨鲨或海底怪兽,藏身于迷宫般的秘密地下室中,浸泡在盛满盐水的大缸里。其藏匿地点如此隐秘,尽管人们依然重复着仪式,却已不记得它的作用。一口大水缸,或者臭水缸。总管不知道代言者和母亲会觉得哪样更可笑。

  代言者使用总管的真名,一开始让他很困惑,仿佛他已深深代入“总管”这个名字,而另一个名字属于别人。他忍不住用左手食指不停敲击桌上的月历。

  “汇报。”代言者说。

  “以什么方式?”总管立即答道,不过这显然有点愚蠢。

  “用说的就好。”代言者说道,那嗓音就像是靴底碾磨着碎石。

  总管开始陈述迄今为止的经历,对他所了解到的南境局概况作进一步总结。

  但讲到一半,他似乎逐渐迷失了方向,或者说失去了动力——他有汇报过办公室里的窃听器吗?——代言者打断了他:“跟我说说那些科学家,还有科学署。你今天跟他们见面了。那里的状况如何?”

  有意思。这是否意味着代言者在南境局里有另一双眼睛?

  于是他告诉代言者造访科学署的经过,但用圆滑的语言表述自己的观点。假如听取汇报的是母亲,总管会说那些科学家简直一团糟,比一般的科学家更糟。部门主管麦克·切尼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又矮又壮,穿摩托夹克、T恤衫和牛仔裤,一头银色短发,嗓音洪亮欢快。他原本操北方口音,但有时会像南方人那样拖长语调。嘴角边的纹路和弯曲的眉毛在他脸上构成一个X。为此,他永远努力保持着微笑,以抵消这一效果。

  他的副手黛博拉·戴维森也是物理学家:身材纤瘦,像个经常慢跑锻炼的人,但实际上是因为抽烟才导致减重。她穿着红格子短袖衬衫、棕色灯芯绒紧身裤,腰间束了一条过于粗大的皮带。这身装束几乎都被一件破旧的黑色商务外套遮挡住,硕大的垫肩显示出它已有一定年头。她在一旁时不时地插话,而与她握手就像握着冷冰冰的死鱼,总管一开始都抽不回手来。

  但总管记忆新名字的能力止于戴维森。他向其他人略略点头致意,包括从事研究工作的化学家、流行病学家、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与会者全都挤在狭小的会议室里。一开始,总管认为地点的选择对他很不尊重,然而在会议进程中,他意识到他理解错了。没错,他们就像是一群面对猛兽的猫——试图让自己的个头显得更大,其中一个方法就是缩小周围的空间。

  这些人都没什么要说的,不过他感觉假如一对一面谈,他们或许会更配合。除此之外,就只是切尼和戴维森两个人的表演,人类学家也偶尔插嘴评论几句。从他们讲话的姿态来看,假如学位能换成勋章,他们会将这些勋章挂在某种能充当科学家制服的服装上,比如实验大褂,虽然这里并没有。然而他理解这种动机,他知道,这与他们要表达的意思相一致:原本势力广阔的科学署已遭到一点一滴地蚕食。

  格蕾丝显然告诉他们——命令他们?——对总管说些常规的套话,他感觉这也是一种对抗手段,至少可以浪费他的时间。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老调重弹,反而津津乐道,仿佛热情过度的魔术师在寻找观众。总管看得出,维特比很羞愧,他缩在房间一角,尽量避免惹人注意。

  按照他父亲戏谑的说法,“主菜”是一段录像,记录了一群白兔消失在隐形的边界上:从他们的同步解说来看,一定已经展示过许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