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反应,因此他再次提示:“关于你丈夫,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就记得有过一个丈夫。那是去勘探前的记忆,就跟对语言学家一样。”很聪明,把其他人扯进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捆绑在一起的。更模糊,而不是更清晰。

  “你知道他跟你一样回来了吗?”他问道,“你知道他跟你一样迷失吗?”

  “我没有迷失。”她呵斥道,身体前倾。总管往后一仰。他并不害怕,但在片刻间,他感觉或许应该害怕。脑部扫描一切正常。所有检测侵略性物种的手段都已用上,哪怕一点点迹象都不会放过。格蕾丝在跟他对话时用的是“入侵者”,而类似于“外星生物”这样的词她依然完全避而不谈。如果说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那就是幽灵鸟比出发前更健康;现如今所有人体内几乎都存在的毒素在她和其他勘探队员身上均远远低于常规水平。

  “我无意冒犯。”他说。然而总管知道,她的确有些迷失。无论她记得什么,或不记得什么,根据他所读到的记录,勘探前的生物学家没那么容易被激怒。是什么让她不安?

  他拿起文件旁的遥控器,按了两下。左边墙上的平板电视亮了起来,发出嘶嘶的声响。屏幕上模糊粗糙的图像显示出生物学家站在那片空地里,几乎就跟路面和面前的建筑物砖墙一样纹丝不动。整个画面沉浸在监视摄像头幽暗无力的绿光中。

  “为什么是那片空地?为什么我们会在那儿找到你?”她没有回答,脸上是漠不关心的表情。他让视频继续播放,重复循环的背景有时会令受审者不安。但通常的视频录像都是显示嫌疑人丢下一个袋子,或者将某件物品塞进垃圾桶。

  “进入X区域的第一天,”总管说,“你们步行前往大本营。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总管没有子女,但他可以想象,询问十多岁的孩子学校里的事,得到的答案大抵就是如此。也许他可以先绕回去。

  “但那些蓟草你记得非常非常清楚。”他说。

  “我不懂为什么你一直提蓟草。”

  “因为从你的话中可以看出,你记得勘探过程中所观察到的景象。”

  片刻的停顿。总管知道,生物学家正盯着他看。他想要还以颜色,但仿佛听到警告。他有种感觉,那个坠落深渊的梦境会毁了他。

  “我为什么成了囚犯?”她问道。他觉得现在可以安全地与她对视了,危险时刻似乎已经过去。

  “你不是囚犯。这是任务汇报的一部分。”

  “但我不能离开。”

  “暂时还不能,”他承认道,“但将来可以。”只不过可能是去另一处设施;如果一切顺利,大概要过两三年,他们才会允许这些人重回世间。她们的法律地位落在一个灰色区间,往往受到专横的制约,而且是以威胁国家安全的名义。

  “我觉得不太可能。”她说。

  他决定再试一次。“如果说蓟草无关紧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他问道,“我该问你什么?”

  “那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的工作是什么?”尽管他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负责南境局。”

  “你知道南境局是什么吗?”

  “知道……”她的语声带着嘶嘶的摩擦音。

  “那到达大本营的第二天呢?情况从何时变得奇怪起来?”有变得奇怪吗?他只能假定如此。

  “我不记得了。”

  总管往前一探身。“我可以催眠你。我有权这样做,也有能力办到。”

  “催眠对我不起作用。”她说,语气显然对他的威胁很反感。

  “你怎么知道?”他一时间有点迷惘。她放弃了某些不愿放弃的东西,还是想起了先前忘记的事?她能区分其中的差别吗?

  “我就是知道。”

  “澄清一下,我们可以重新调节你的条件反射,然后再催眠。”这都是虚张声势,因为实现起来很复杂,总管必须把她送去总部,但她很可能永远消失在那个无底深渊里。他或许可以看到报告,但绝不可能再有直接接触。况且,他也不是当真想让她重新接受调节。

  “那样的话,我就——”,她似乎硬生生地吞回了一个“杀”字。

  总管决定不予理会。他曾多次威胁别人,因此知道何时才需要认真对待。

  “是什么让你能抵抗催眠?”他问道。

  “你能抵抗催眠吗?”她态度轻蔑。

  “你为什么去那片空地?我们发现,另外两名勘探队员都是去找她们所爱的人。”

  没有回答。

  也许暂时已经说得够多了。也许这些就已足够。

  总管关掉电视,抄起文件,朝她点点头,然后走向门口。一旦打开门,外面透进来的阴影似乎多得不太合理。他回头望向生物学家,也意识到副局长正在走廊中注视自己。他早就盘算过这第一幕要如何收场,他依照计划问道:“你记得在X区域里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出人意料的答案向他袭来,仿佛光与暗的冲撞:“溺水。我在溺水。”

  002:调整

  “只要闭上眼,你就能记起我。”总管的父亲三年前对他说,那是濒死者在试图安慰生者。当时他们所在之处离此地不远。然而,当他闭上眼,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坠落的梦境和以往任务所累积的疮疤。生物学家为何要这样说?她为什么说自己溺水?他很困惑,但也有一种与她共享秘密的奇特感觉。就好像她已进入他的头脑,看到他的梦境,如今他俩被绑在了一起。他厌恶这种感觉,不想跟盘问对象有任何瓜葛。他必须在高处翱翔,择机猛扑,而不是受人牵制才降落地面。

  总管睁开眼,他站在南境局本部的马蹄形建筑后面。弧形部分位于前端,门外还有马路和停车场。这层层叠叠的混凝土建筑已是数十年前的风格,既像纪念碑,又像垃圾堆——他不确定是哪一种。建筑物起伏的峰脊与沟壑令人费解;屋顶微微倾斜,笼罩着一切,看起来不像是功能性建筑,而更像行为艺术或抽象雕塑,规模宏大,令人惊愕。更糟的是,马蹄形中间圈起的部分被塑造成庭院,面对着一个湖泊,而湖的四周是古老繁密的森林。湖边的淤泥颜色焦黑,仿佛曾经起火燃烧,柏树虬结的膝根浸泡在黝黑的盐水里。湖面上的光线有种压抑的灰仄色调,与上方的蓝天截然不同。

  这里应该也曾有过崭新光鲜的时日,或许当时仍是白垩纪。而这栋建筑逆时而上,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在那遥远的过去,你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大如秃鹫的蜻蜓。

  马蹄形的包围圈无法鼓舞人心;它似乎象征着不完整,而不是一种幸运符号。不完整的思想,不完整的结论,不完整的报告。马蹄末端的门显然也证实了想象力的缺失。许多人进进出出,将它们当作连接两翼的捷径。与此同时,那深不可测的沼泽始终我行我素,其完美的运作仿佛衬托出南境局的不完美。

  一切都如此安静沉寂,当一只啄木鸟划空而过,其效果犹如F-16战机隆隆轰鸣。

  在马蹄形建筑和湖泊的左侧——在他站立之处刚好可以看到一一有一条穿入树林的道路,通往阻隔X区域的隐形边界。三十五英里柏油路,再加十五英里泥石路,一路上共十个检查关卡。假如你不该出现在此,将面对格杀勿论的禁令。栅栏、铁丝网、壕沟、陷阱、沼泽,甚至可能还有政府驯养的顶级食物链动物、经过基因改组的毒浆果,以及能砸碎脑袋的锤子……但自从听过简介之后,总管就一直有点疑惑:这是为了什么?这就是你面对此种状况所采取的措施?不让人进入?他研究过报告。假如你“非法”抵达边界,不从那道门走,而是从任意地点穿过去,将没人会再见到你。已经有多少人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穿了进去?南境局怎么可能知道?曾经有一两次,有好事的记者接近此处,从外面拍下南境局的边界设施,但即便那样,也只是印证了官方说辞,让公众相信这是环境灾难,一个世纪内都无法清除。

  庭院里的白色水泥小地砖残缺不全,凝结着土块,并长出一株株间距不等的郁金香,令人难以置信。石桌之间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知道这是谁,因为其中夹杂着特殊的轻微拖拽声。副局长曾是外勤探员,执行任务中出了点问题,伤到了腿。在建筑内部,她可以掩饰,但在这高低不平、混杂着泥土的地面上却办不到。了解这一点并无益处,因为这让他产生同情。“每次你说‘参与外勤’,我就想象你们这些间谍在外面的麦田里穿梭。”父亲有一次对母亲说。

  格蕾丝应他的要求前来,与他一起凝望沼泽,讨论X区域。因为他觉得换一换环境一一离开水泥棺材般的禁锢——或许有助于缓解她的敌意。后来他才意识到,此处恶劣的环境简直像是惊悚的史前地貌。在这片蚊子肆虐的地方跟我和解吧,格蕾丝。

  “你只跟生物学家谈,我仍然不明白原因。”他还没来得及讲一句开场白,她就抢先开口……他原本还想通过社交手段成为她的同事,而不是她的敌人——哪怕是通过误导或胁迫一但现在,他的所有决心都溶解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看样子她觉得有道理,但总管仍无法真正看透她。

  “她在训练期间,有没有表现出像是在隐瞒什么?”他问道。

  “总是转移话题。你认为她在隐瞒?”

  “其实我还不确定。我可能是错的。”

  “我们有比你更专业的审讯员。”

  “也许吧。”

  “我们应该送她去总部。”

  这一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不!”他说道,语气有点太重。下一刻,他便立即开始担忧,副局长是否会猜到,他关心生物学家的命运。

  “我已经把人类学家和勘测员送走了。”

  此刻,他可以嗅到沼泽底下缓慢分解的植物残骸,嗅到那腐烂的气息,他也能感觉到笨拙的乌龟和发育不良的小鱼在重重阻力中奋力向前。他不敢把脸转向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是在惊讶中静立不动。

  她继续欢快地说:“你说他们没用,我就把他们送去总部了。,,

  “经过谁的授权?”

  “你的授权。你清晰地向我表明那是你的意愿。假如你是别的意思,我很抱歉。”

  总管的内心仿佛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地震,一阵难以察觉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