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松地长出一口气。尽管她必须接受他的命令,但在往后的一两个星期中,她仍控制着所有职员,在他完全入职之前,她有上千种方法制造障碍。

  这是炼金术士的把戏,还是真正的魔法?他搞错了吗?这真的重要吗?因为假如他错了,其实两样都没有区别。

  是的,这很重要。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来此之前,母亲曾如此告诉过他。

  在总管眼中,母亲就像是远方夜空中的闪电,时隐时现,但总是让他惦记着,或许他还会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一一是什么导致了闪电。但你无法真正了解。

  杰姬·塞弗伦斯是杰克·塞弗伦斯唯一的子女,她跟随父亲进入情报部门服役,并取得优异成绩。如今她的层级已远远髙于父亲,而她父亲本身就是一名功勋卓著的探员。在杰克培养下,她变得头脑敏锐、有条不紊,善于担当领导的职责。总管听说,从小外公就让杰姬练习轮胎障碍跑,练习用刺刀捅面粉袋。家庭相册为数不多,因此总管无从考证。不管采用了何种方式,在他的培养下,她拥有一种不经意的残酷,也有精心策划的能力,而且永远期待优秀的表现,有时甚至显得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

  总管疯狂地仰慕远方的这道闪电,事实上,他也追随着她的足迹,只不过水准低了太多……然而作为一名母亲,即使是在家的时候,她也无法保证准时把他从学校接回家,或者记得准备他的午餐,或者帮助他做家庭作业——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重要事务,她往往都不太靠得住。不过她一直鼓励他,让他义无反顾地加入情报部门工作。

  然而外公杰克却好像始终不太支持这一想法,有一天,杰克看着他说:“我觉得他不具备那种天赋。”这一评价对十六岁的男孩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尤其是他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但这也使他更加坚决,更加专注,更加倾向于仰望天际的闪电。后来,他觉得那正是外公说这番话的目的。外公有野火般不可预测的一面,而母亲则是冰冷的蓝色火焰。

  在他八九岁时,他们头一回同去湖边的夏日小屋——母亲称其为“我们的密探倶乐部”,就只有他、母亲和外公。角落里有一台旧电视,正对着破烂的沙发。外公让他移动天线,改善接收效果。“往左一点点,总管,”他说,“一点点就好。”母亲在另一间屋里,整理从办公室带回的文件,都是些已经解密的资料。于是他就有了这么一个昵称,不过他不知道,外公借用了密探的行话。作为一个孩子,他很珍视这一昵称,觉得它很酷,他相信,外公是因为爱他才给他取的。但他也很聪明,多年来都不曾告诉过外人,甚至包括女友。他让人们以为那是在高中体育运动中得来的外号,当时,他是一名候补四分卫。“往右一点,总管。”把球扔出去,就像扔一颗星星。他最喜欢的,就是预判接球手的位置,让球找到他们。虽然他在练习时的表现要好过比赛,但那种对距离与角度的精准预测,让他拥有纯粹的满足感。

  长大后,他将“总管”的名称据为己有。此时,他已能体会到这个词中恩赐俯视的意味,但他决不会去问外公是否真有这层意思。他也怀疑,他在小屋里看书的时间跟在湖边钓鱼的时间一样多,那是否会让外公不快。

  所以,是的,他重塑了这一名号,长久地将其据为己有。但这是他第一次让同事称呼自己为“总管”,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他只是心血来潮,仿佛这样就能有个真正的新开端。往左一点点,总管,也许你就能接收到那道闪电。

  为何是在一片空地里?上午早些时候,他看了监控录像,然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生物学家为什么回到一片空地,而不是她家里?另外两人都回到了私人场所,某个具有感情依托的地方,然而生物学家却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里站了很久很久,对身边的一切毫不理会。总管看过许多嫌疑人的录像,假如他们意图传递某种信息,即使是最寻常的动作或只是紧张地抽搐一下,他也能轻易发现……但录像带里完全没有此种迹象。

  本地警察发现了她,将她当作流浪者收押起来,南境局是通过警方的报告才知道的:这是延迟的应对措施,南境局找到另外两人后,才展开主动搜寻。

  还有话语简洁度的对比。

  753。722。

  只是略微多一点点而已,但总管已经感觉到,这次的任务,细节是关键,需要依靠侦查技术。轻易有所收获是不可能的,运气帮不了他,这回他面对的不是那种造土制炸弹的蠢货,仅凭着化肥和粗糙的信仰理论起事,进审讯室不到二十分钟就彻底崩溃。

  根据生物学家的档案记载,在决定谁能参与第十二期勘探队的前期面试中,她一共只说了753个字。总管数过。包括以“早餐”作为对问题的完整回答。总管很欣赏这一答复。

  他们为他设置电脑,配发保安卡和密码,办理各种例行手续,他曾多次转换部门,对这些简直太熟悉了。正是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数了一遍,然后又重数一遍。

  格蕾丝企图将他塞进一间经过装饰美化的储藏室,但他坚持要用前任局长的办公室,也坚持要把办公室里的东西都留下,甚至包括私人物品。她显然不乐意让他翻查局长的物品。

  “你有点不正常,”其他人走后格蕾丝说道,“你表现有点古怪。”

  他只是点点头,因为否认并没有用。但假如他来此的任务是评估与复兴,他需要更充分地了解形势恶化的程度——正如另一部门有个反社会的家伙所说,“鱼总是从脑袋开始烂起”。鱼是全身同时开始腐烂的,细胞败坏也不分等级层次,但他的话有道理。

  总管立刻坐到那沉重的办公桌后面,周围是一叠叠文件夹、乱七八糟的手写字条和便利贴……坐在转椅里,他可以一眼看到靠墙站立的所有书柜,空隙之间有几块告示板,上面布满大大小小、不同类型的纸张,有些还被反复钉上去,看起来更像是古怪精致但又随性无序的艺术品。屋里有股陈腐的气味,还有一丝许久以前的烟草余味。

  局长的电脑显示器笨重硕大,数十年前便已无法开启,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早已废弃。它被胡乱推到一边,底下的记事月历上有两块淡淡的痕迹,其中之一就是它原来的位置,而取代它的笔记本电脑显然留下了另一块痕迹——不过现在没人找得到那台笔记本。他提醒自己,要问一问他们是否搜查过她的家。

  月历是1990年代末的,局长是从那时开始就乱了方寸吗?忽然间,他仿佛看见她跟第十二期勘探队一起,毫无目标地在X区域的荒野里游荡:一名高大健硕的四十岁女子,外表比实际年龄更老,沉默,矛盾,犹豫不决。她被自己的职责所吞噬,甚至相信,有义务加人被她派去野外考察的队伍。为什么没人阻止她?没有人关心她吗?她能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吗?代言者没有提及。关于她的档案残缺不全,令人发指,总管从中什么也了解不到。

  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显示出她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然而她对机构本身的职能却一点都不关心。

  他的膝盖顶到桌子底下左侧的一件东西:连接显示器的机箱。他心想,不知这是否也在1990年代就报废了。总管不太想看硬件技术人员的工作室,过去数十年间废弃的电脑一定都悲惨地躺在那里,一堆塑料、电线和电路板,仿佛无意中堆砌出一座混乱不堪的博物馆。又或者,鱼真的是从头部开始腐烂,只有局长一个人变质腐坏。

  所以,他现在没电脑用,而自己的笔记本又不够安全。于是总管稍稍读了一下第十二期勘探队成员的入职面谈记录。作为心理学家前任局长主导了这些谈话。

  在总管看来,其他新成员简直是无法停歇、难以阻挡的喷泉:唠唠叨叨,滔滔不绝,不断涌出陈词滥调与咯咯笑声。与生物学家相比,这些人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4623个字……7154个字……还有那创纪录的冠军,也就是最后一刻退出勘探队的语言学家,她讲了12743个字,包括一段英勇而冗长的儿时回忆,“精彩得就像肾结石在鸡巴里炸开”,有人在页边涂鸦道。生物学家只说了753个字。如此程度的自我控制,使得他不仅仅看到她说的话,还留意到话语间的停顿。例如:“所有的野外考察我都很享受。”然而大多数工作,她都是被解雇的。她自以为什么都没说,但每一个词——甚至包括“早餐”——都能打开一个缺口。生物学家小时候,早餐并不是很愉快的经历。

  在她返回之后的记录中,字里行间有一种幽灵般的存在,从那些空白的间隔里显现出来,使得总管不敢高声念出她的话,怕自己并没有真正理解其中的暗流与隐喻。一个描写蓟草的段落……一段提及灯塔的文字,一两句关于X区域沼泽中光线的描述。这些没有理由让他感到不适,但他觉得生物学家似乎就站在身后,而在读其他勘探队员的面谈记录时,并无此种感觉。

  跟其他人一样,生物学家声称什么都不记得了。

  总管知道这是谎言——或者说,假如他能诱导她多交流,这将会变成谎言。他希望诱导她多交流吗?她如此小心谨慎,是因为X区域里发生的事,还是本性使然?一个阴影掠过局长的桌子。他有过这种经历,或者说类似的经历,他也作过类似的决定,而结果却令他饱受折磨,几近崩溃。然而他别无选择。

  她回来后说了大约七百字。另外两人也差不多。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跟她出发前的简洁程度相当。而且其他人也没有她那种明确的细节描述。人类学家或许会说“野外空旷荒凉”,而生物学家则说“到处都是淡粉色的蓟花,就连淡水过渡到盐水的地方也是如此……傍晚的光线仿佛淡淡的火光,映照出一片光亮”。

  基于上述原因,再加上那奇怪的空地,总管相信,生物学家比其他人记得的更多。她也许比其他人神智更清醒,却不知为何要隐瞒起来。他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况,但记得一名同事说起自己的经历,有个恐怖分子头部受创,在医院里接受他的盘问,审讯过程一延再延,因为他希望那人的记忆能够恢复。那人的确恢复了,但只是记得发生的事实,而促成他行为的原因却没有恢复,于是他就在稀里糊涂中让审讯者轻易问出了答案。

  总管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副局长,因为要是他搞错了的话,会被她当作负面证据——同时也为了尽量让她难以把握局势。“绝不要为了单一目的而做一件事。”外公曾不止一次告诉过总管,至少这句话他一直牢记在心。

  生物学家在被剃光头之前,有着长长的深褐色头发,几乎接近黑色。她长着浓密乌黑的眉毛、绿色的眼睛,鼻子稍微有一点点歪(在岩石上磕断过一次),高高的颧骨说明她双亲中的一方具有浓浓的亚洲血统。考虑到她撇嘴时的模样,她那皲裂的嘴唇饱满得令人惊讶。他对那双眼睛很怀疑,甚至去核查了一下,以确认勘探之前就是这种颜色。

  即使是坐在桌边,她也给人以强健的印象,脖子和肩膀连接处有一道结实粗厚的肌肉。迄今为止,她所有测试结果都呈阴性,没有癌症,也没有其他异常。总管不记得档案里如何记录,但他觉得她大概跟自己差不多高。她被收押在这栋楼的东翼已有两个星期,除了吃和锻炼,什么都不能干。

  参加勘探任务之前,生物学家曾在总部的某处专用设施接受高强度生存与武器训练。南境局的控制与指挥中心给了她一些真假参半的介绍信息,都是他们认为有用的内容,但其中的标准总管依然搞不清楚,甚至感觉有点不可告人。她也需要经过反射调节,以便更容易接受催眠暗示。

  心理学家/局长拥有许多催眠词汇——特定的文字组合可以导致特定的效果。随着门在总管身后关上,他忽然想到:当她们仍在X区域内时,局长是否扰乱了她们的记忆?

  总管坐到生物学家对面的椅子里,他知道,格蕾丝至少会透过单向玻璃观察他们。专家们已经盘问过生物学家,但总管也算是个专家,他需要直接交流。面对面的谈话中有些东西是文字记录和视频录像所不具有的。

  鞋子底下的地板很脏,甚至有点黏。头顶的荧光灯毫无规律地闪烁着,桌椅仿佛来自高中食堂。他能闻到劣质清洁剂的刺鼻酸味儿,有点像腐烂的蜂蜜。这间屋子无法令人对南境局产生信心。这地方是用来开简报会的——至少看起来像——跟那些永久性地被当作审讯室,并且假定受审者会进行抵抗的地方相比,应该要舒适一些。

  此刻,总管坐在生物学家对面,她有一种特质,让他不愿凝视她的眼睛。但他在审讯别人前总会有点紧张,总是感觉天际那道明亮的闪电会静止,降落到地面,化作母亲的血肉之躯,站在他身后观察。事实上,母亲有时的确会抽查他。她可以拿到录像。因此这并非妄想症,也不仅仅是感觉。这是他可能遭遇的现实。

  有时候,故意凸显紧张有助于让对方放松。因此他清了清嗓子,犹豫地从自己带来的杯子里喝了口水,然后拨弄着她的档案和一个遥控器,那是用来控制左边的一台电视机的。档案也是他带来的,就放在他俩之间的桌面上。为了维持她被发现时的状态,保证她不会获得虚假记忆,副局长下令不得向她透露个人档案中的任何信息。总管觉得这很残酷,但同意格蕾丝的做法。在稍后的谈话中,他希望他俩中间的这份档案看起来像是某种奖赏,虽然他现在还不确定是否要给她看。

  总管以真名作自我介绍,告诉她这次“面谈”会被录音,并要求她陈述姓名作为记录。

  “叫我幽灵鸟。”她说。平淡的嗓音中是否有一丝挑衅?

  他抬头望向她,但立即感到一阵茫然,于是赶紧将视线再次移开。她竟能对他使用催眠暗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不过很快便予以否定。

  “幽灵鸟?”

  “或者干脆什么都别叫。”

  他点点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等一下再来研究。他依稀记得档案里提到过。好像。

  “幽灵鸟,”他尝试性地说,这名字在他嘴里很不自然,就像白垩粉,“勘探任务你都不记得了?”

  “我跟其他人说过。那是一片原始荒野。”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嘲讽,但不能肯定。

  “你对语言学家有多了解一在训练期间?”他问道。“不是很了解。她喜欢说话,停不下来。她……”生物学家语声渐渐低落,总管抑制住得意的表情。这是她意料之外的问题。完全没想到。

  “她怎样?”他提示道。前任盘问者采取的是标准手法:培养融洽的气氛,展示事实,并由此开始增进双方的关系。结果一无所获。

  “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是记得的。”假如你记得这件事,那么……

  他装模作样地翻开文件,查询现有记录,她最重要的统计数据都有纸夹作标记,他将那几页的页边抽离出来。

  “那好吧。跟我说说蓟草。”

  “蓟草?”她那表情丰富的眉毛已经告诉他,对于这个问题她是怎么看的。

  “对。你对蓟草的描述特别详细。为什么呢?”上个礼拜刚到南境局时,她在面谈中提到有关蓟草的大量细节,这使他很困惑,让他想到催眠词汇,或者起掩护作用的灌木丛。

  生物学家耸耸肩。“我不知道。”

  他从档案中读道:“‘蓟草开出淡紫色花朵,它们生长在森林与沼泽之间的过渡地带,你无法避开。它们吸引了各种昆虫,嗡嗡作响,再加上周围的光亮,让X区域有一种工业化的感觉,几乎像人类的城市。’还有更多描述,我就不往下念了。”

  她又耸耸肩。

  这一次总管不愿悬浮于原地,而是希望在空中滑翔,探测他意图覆盖的区域。因此他继续追问。

  “关于你丈夫,你还记得些什么?”

  “这有关系吗?”

  “跟什么有关系?”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