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返回之后的记录中,字里行间有一种幽灵般的存在,从那些空白的间隔里显现出来,使得总管不敢高声念出她的话,怕自己并没有真正理解其中的暗流与隐喻。一个描写蓟草的段落……一段提及灯塔的文字,一两句关于X区域沼泽中光线的描述。这些没有理由让他感到不适,但他觉得生物学家似乎就站在身后,而在读其他勘探队员的面谈记录时,并无此种感觉。
跟其他人一样,生物学家声称什么都不记得了。
总管知道这是谎言——或者说,假如他能诱导她多交流,这将会变成谎言。他希望诱导她多交流吗?她如此小心谨慎,是因为X区域里发生的事,还是本性使然?一个阴影掠过局长的桌子。他有过这种经历,或者说类似的经历,他也作过类似的决定,而结果却令他饱受折磨,几近崩溃。然而他别无选择。
她回来后说了大约七百字。另外两人也差不多。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跟她出发前的简洁程度相当。而且其他人也没有她那种明确的细节描述。人类学家或许会说“野外空旷荒凉”,而生物学家则说“到处都是淡粉色的蓟花,就连淡水过渡到盐水的地方也是如此……傍晚的光线仿佛淡淡的火光,映照出一片光亮”。
基于上述原因,再加上那奇怪的空地,总管相信,生物学家比其他人记得的更多。她也许比其他人神智更清醒,却不知为何要隐瞒起来。他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况,但记得一名同事说起自己的经历,有个恐怖分子头部受创,在医院里接受他的盘问,审讯过程一延再延,因为他希望那人的记忆能够恢复。那人的确恢复了,但只是记得发生的事实,而促成他行为的原因却没有恢复,于是他就在稀里糊涂中让审讯者轻易问出了答案。
总管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副局长,因为要是他搞错了的话,会被她当作负面证据——同时也为了尽量让她难以把握局势。“绝不要为了单一目的而做一件事。”外公曾不止一次告诉过总管,至少这句话他一直牢记在心。
生物学家在被剃光头之前,有着长长的深褐色头发,几乎接近黑色。她长着浓密乌黑的眉毛、绿色的眼睛,鼻子稍微有一点点歪(在岩石上磕断过一次),高高的颧骨说明她双亲中的一方具有浓浓的亚洲血统。考虑到她撇嘴时的模样,她那皲裂的嘴唇饱满得令人惊讶。他对那双眼睛很怀疑,甚至去核查了一下,以确认勘探之前就是这种颜色。
即使是坐在桌边,她也给人以强健的印象,脖子和肩膀连接处有一道结实粗厚的肌肉。迄今为止,她所有测试结果都呈阴性,没有癌症,也没有其他异常。总管不记得档案里如何记录,但他觉得她大概跟自己差不多高。她被收押在这栋楼的东翼已有两个星期,除了吃和锻炼,什么都不能干。
参加勘探任务之前,生物学家曾在总部的某处专用设施接受高强度生存与武器训练。南境局的控制与指挥中心给了她一些真假参半的介绍信息,都是他们认为有用的内容,但其中的标准总管依然搞不清楚,甚至感觉有点不可告人。她也需要经过反射调节,以便更容易接受催眠暗示。
心理学家/局长拥有许多催眠词汇——特定的文字组合可以导致特定的效果。随着门在总管身后关上,他忽然想到:当她们仍在X区域内时,局长是否扰乱了她们的记忆?
总管坐到生物学家对面的椅子里,他知道,格蕾丝至少会透过单向玻璃观察他们。专家们已经盘问过生物学家,但总管也算是个专家,他需要直接交流。面对面的谈话中有些东西是文字记录和视频录像所不具有的。
鞋子底下的地板很脏,甚至有点黏。头顶的荧光灯毫无规律地闪烁着,桌椅仿佛来自高中食堂。他能闻到劣质清洁剂的刺鼻酸味儿,有点像腐烂的蜂蜜。这间屋子无法令人对南境局产生信心。这地方是用来开简报会的——至少看起来像——跟那些永久性地被当作审讯室,并且假定受审者会进行抵抗的地方相比,应该要舒适一些。
此刻,总管坐在生物学家对面,她有一种特质,让他不愿凝视她的眼睛。但他在审讯别人前总会有点紧张,总是感觉天际那道明亮的闪电会静止,降落到地面,化作母亲的血肉之躯,站在他身后观察。事实上,母亲有时的确会抽查他。她可以拿到录像。因此这并非妄想症,也不仅仅是感觉。这是他可能遭遇的现实。
有时候,故意凸显紧张有助于让对方放松。因此他清了清嗓子,犹豫地从自己带来的杯子里喝了口水,然后拨弄着她的档案和一个遥控器,那是用来控制左边的一台电视机的。档案也是他带来的,就放在他俩之间的桌面上。为了维持她被发现时的状态,保证她不会获得虚假记忆,副局长下令不得向她透露个人档案中的任何信息。总管觉得这很残酷,但同意格蕾丝的做法。在稍后的谈话中,他希望他俩中间的这份档案看起来像是某种奖赏,虽然他现在还不确定是否要给她看。
总管以真名作自我介绍,告诉她这次“面谈”会被录音,并要求她陈述姓名作为记录。
“叫我幽灵鸟。”她说。平淡的嗓音中是否有一丝挑衅?
他抬头望向她,但立即感到一阵茫然,于是赶紧将视线再次移开。她竟能对他使用催眠暗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不过很快便予以否定。
“幽灵鸟?”
“或者干脆什么都别叫。”
他点点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等一下再来研究。他依稀记得档案里提到过。好像。
“幽灵鸟,”他尝试性地说,这名字在他嘴里很不自然,就像白垩粉,“勘探任务你都不记得了?”
“我跟其他人说过。那是一片原始荒野。”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嘲讽,但不能肯定。
“你对语言学家有多了解一在训练期间?”他问道。“不是很了解。她喜欢说话,停不下来。她……”生物学家语声渐渐低落,总管抑制住得意的表情。这是她意料之外的问题。完全没想到。
“她怎样?”他提示道。前任盘问者采取的是标准手法:培养融洽的气氛,展示事实,并由此开始增进双方的关系。结果一无所获。
“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是记得的。”假如你记得这件事,那么……
他装模作样地翻开文件,查询现有记录,她最重要的统计数据都有纸夹作标记,他将那几页的页边抽离出来。
“那好吧。跟我说说蓟草。”
“蓟草?”她那表情丰富的眉毛已经告诉他,对于这个问题她是怎么看的。
“对。你对蓟草的描述特别详细。为什么呢?”上个礼拜刚到南境局时,她在面谈中提到有关蓟草的大量细节,这使他很困惑,让他想到催眠词汇,或者起掩护作用的灌木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