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将目光铆上了自然界。他们的着眼点是寄生生物学。顺便说一句,你不知道在萨拉萨星上生活有多幸运!在地球上,许多生物利用巧妙的战术和身体的适应性变化来入侵别的有机体,并把它们当成食物,猎食者通常会把猎物折磨到死为止,人类就是这场战争的重点受害者。其中的细节说来恶心,我就略过了,这里只说新摩尼教徒最喜欢的一种动物——姬蜂。

“这种可爱的动物一般先麻醉别的昆虫,然后在后者的身体里产卵,等它的幼虫孵化出来,就有足够的鲜肉可吃了——而且还是活的鲜肉。

“新摩尼教喜欢连篇累牍地展示这类自然界的奇迹,用它们来证明自己的信仰:阿尔法要么是邪恶透顶的,要么对人类的善恶观毫不关心——别担心,我学不会他们那样,也不想学。

“我还得说说他们喜欢引用的另一个证据,那就是所谓的‘灾难论’。他们很喜欢举一个例子:灾难来的时候,信徒聚集在一处祈祷阿尔法的帮助,结果避难所倒塌,把他们全都压死了,但如果当初待在家里,多数人反而能够幸免。这个例子的规模还能扩大无数倍。

“和姬蜂的例子一样,新摩尼教徒也收集了大量这一类型的恐怖故事:什么医院燃烧,养老院起火,地震、火山、海啸摧毁整个城市乃至吞噬了城里的幼儿园,这样那样的,没完没了。

“阿尔法的崇拜者当然不会坐视,他们也搜集了数量相当的反例,证明虔诚能让信徒一次次免于劫难。

“这场辩论以不同的形式持续了几千年。二十一世纪,人类发明了信息技术,更新了统计方法,并拓宽了对概率论的理解,到这时,这场辩论才终于见了分晓。

“神学家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算出结论,又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让几乎所有的聪明人接受了这个结论:坏事发生的频率和好事相等。此前早就有人猜测宇宙中的事件符合概率法则,这下终于得到了证实。总之,无论好事坏事,都没有超自然干预的迹象。

“也就是说,所谓‘恶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让宇宙仁慈,就好比让人在完全随机的赌局中总是获胜一样。

“有的教徒不甘心,他们崇拜起了‘绝对冷漠的阿尔法’。他们找来表示正态分布的钟形曲线,当作信仰的象征。不用说,这么抽象的一位神肯定唤不起多少敬意。

“说到数学,在二十一还是二十二世纪,阿尔法信仰又遭到了数学的致命一击。那时有个叫库尔特哥德尔的聪明地球人,他证明一切知识都具有根本的局限性,因此‘全知’的概念在逻辑上就不成立。而根据定义,阿尔法就是个全知的存在,于是阿尔法的概念也跟着倒了。这个发现后来被人改成了一句好记但糟糕的顺口溜,流传了下来:‘哥德尔删了神’。还有学生把这个意思涂鸦到了墙上:一个G,一个O,再加一个希腊字母德尔塔。当然了,也有相反的版本‘神删了哥德尔’。

“接着说阿尔法。第三个千年过去一半时,它多少已经从大众心里淡出了。几乎所有理性的人都认同了大哲学家卢克莱修的严厉裁决:说穿了,一切宗教都是不道德的,因为它们鼓吹迷信,制造的恶多于善。

“然而,少数几个古代宗教还是挣扎着生存了下来,一直生存到了地球末日,尽管到后来全都面目全非了。当代摩门教和先知女儿教还制造了自己的播种飞船,我一直想打听它们的下落。

“阿尔法是没人信了,但是还有欧米茄,万物的创造者。欧米茄就没那么容易抛弃了,因为宇宙之所以为宇宙,还是得解释一番的,对吧?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哲学笑话,它表面上可笑,其实倒颇有内涵。甲问乙:宇宙为什么是现在这样?乙回答:不然还能怎样?好了,一上午说这些应该够了。”

“谢谢你,摩西,”米蕾莎看起来有点晕眩,“这些话你都对别人说过吧?”

“当然,说过好多遍了。对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因为是我说的就什么都信,严肃的哲学问题是永远无解的。欧米茄的信徒还有许多,有时候,我怀疑还有人信阿尔法……”

第七部

如同火星飞腾

47 飞升

姑娘名叫卡琳娜,今年十八岁,她这是第一次在库玛尔的船上过夜,但绝对不是第一次躺在他的臂弯里。“库玛尔的最爱”这一头衔,她应该是当之无愧的。

太阳在两小时前就落下了,内月已经升上夜空,它光华皎洁,近乎浑圆,比以前地球的那枚月亮离地面更近。它洒下冷冷的蓝光,笼罩着半公里以外的海岸。海岸边,一小堆篝火正在棕榈林外的沙滩上熊熊燃烧,火堆边围着一群作乐的人。小船的马达调到了最低,正发出柔和的嗡嗡声,空气中依稀传来音乐,在马达声中时断时续。库玛尔已经达成此行的首要目标,不急着去别的地方,但他毕竟是个优秀的水手,时不时抽身对自动导航系统下几句指令,对海平面扫上两眼。

卡琳娜心醉神迷,心想库玛尔真的说对了:船身那规则、轻柔的晃动的确惹人动情,加上身子底下还铺着充气床,摇晃的幅度就更大了。不知道过了今晚,自己还能否从陆地上的欢爱中得到满足?

还有,库玛尔不像塔纳镇上的其他几个毛头小伙子,他温柔周到,处处出乎她的意料。他不是一味追求自身满足的男人,如果不能和伴侣分享,他的快乐就是不完整的。卡琳娜回味着刚才的感受:与他合为一体时,她觉得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孩;但她也知道,那不是真的。

卡琳娜隐隐觉得小船是在往镇子相反的方向行驶,但她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她希望这个时刻永远不要停止,就算小船全速向前,驶进空旷的大洋,在完全看不见陆地的洋面上周游行星,她也不会在乎。她相信库玛尔自有办法,而且有不止一种办法。她的快乐就部分源于对他的完全信任:只要躺在他的怀里,就不用再思考,不用再担忧,未来消失了,只剩下延绵没有尽头的当下。

但时间的确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内月又升高了许多。在激情的余波中,两人的嘴唇还在慵懒地探索爱的疆界。就在这时,喷水引擎停止了搏动,小船漂流一阵,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库尔玛说,声音里透着兴奋。

两人翻了个身分开,卡琳娜懒洋洋地想:到哪了?她上一次眺望海岸线似乎已是几个小时之前,而当时就看不见陆地了。

她慢悠悠地爬起来,在小船的轻柔摇晃中站稳脚步,朝外面望去。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们来到了红树林湾,这个寄托着希望的地名其实不甚确切,因为这里在不久前还是一片阴暗的泥沼。可是现在,眼前的一切却宛如仙境。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接触高科技,她以前也见过北岛上宏伟的聚变站和主复制机,但它们都无法与眼前的设施相提并论:这是一个由管道、储存罐、起重机和处理装置构成的迷宫,它完全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之下,仿佛由船坞和化工厂拼合而成,处处透着活力。整个设施在群星的映照下安静而高效地运作着,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工作人员。面对这个景象,任何人的眼睛和心灵都会感受到巨大的冲击。

耳边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打破了夜的沉寂,那是库玛尔抛下了船锚。

“来嘛,”他一脸淘气的表情,“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没有危险吗?”

“绝对没有,我都来过好几回了。”

卡琳娜心想,你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但话还没出口,她就已经跨过了船舷。

海水深不及腰,白天的温度尚未散去,热乎乎的,叫人不舒服。卡琳娜和库玛尔手牵手走上海岸,夜晚的凉风拂过身体,感觉相当惬意。海面细浪翻滚,激起杂乱的涟漪,两人仿佛现代的亚当夏娃,正手持机械伊甸园的钥匙踏上陆地。

“没什么好担心的!”库玛尔说,“这儿的路我熟,罗伦森博士都跟我说过。可我还是发现了一件他肯定不知道的事。”

他们走上了距地面一米、铺着厚厚隔热层的管道。卡琳娜听到了一阵特别的声响——那是搏动的泵站管道在将冷却液送进四下纵横的管道和散热器。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那个发现蝎子的著名水池。

现在已经看不见什么水了,池子表面几乎盖满了一团一团的海草。萨拉萨星上没有爬行类动物,但是看到那些粗壮有弹性的草茎,卡琳娜还是想到了相互纠缠的蛇。

一路上经过了几条下水道、几扇小闸门,全都关着。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一片远离主站的开阔地带。离开中央设施时,库玛尔兴冲冲地朝一台监控摄像机挥了挥手。事后,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恰好在这个关键时刻关机了。

“这里是冰冻池,”库玛尔说,“每个池子的容量都是六百吨,百分之九十五是水,百分之五是海草。你在高兴什么呀?”

“不是高兴,是奇怪,”卡琳娜微笑着回答,“你想想,他们要带着我们的海底森林飞进宇宙,这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带我来的吧?”

“不是,”库玛尔柔声说道,“看那儿……”

卡琳娜起初没看见他指的是什么,可是接着,她望着闪烁在视野边缘处的那东西,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个奇迹其实并不新鲜。一千多年来,人类在许多颗行星上都复制过。但是亲眼所见的感觉不是“激动人心”可以形容的——这简直太神奇了!

两人向着最后的几个水池走去,这下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缕细细的光线,看样子还不到两厘米粗,它指向星空,笔直、明亮,像一束激光。她的目光沿着光线上溯,看着它越来越细,直至消失。光线逗弄着她的双眼,让她无法确定它消失的确切位置。她的视线在晕眩中继续上升,直到越过群星,凝视苍穹的顶点。那里孤悬着一颗明亮的星星,与它相比,一切自然天体都黯然失色。群星缓缓划过夜幕,朝西方进发,只有那颗亮星岿然不动。那就是麦哲伦号,它像盘踞在太空的蜘蛛,向着行星表面垂下一缕细丝,准备把渴望的奖品吊入宇宙。

两个人站到了等候升空的冰块边缘,卡琳娜又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整块冰都包裹在一层熠熠生辉的金箔中,这让她想起了每年着陆节大人给孩子发的礼物。

“是隔热层,”库玛尔解释说,“而且是真金,厚度大约两个原子,没有了它,冰块就会在到达防辐射罩之前融化一半。”

隔不隔热她不知道,反正库尔玛牵着她走上平坦的冰块时,她赤裸的脚底被寒冷刺痛了。两人走了十几步,来到了冰块中央,那里有一根绷紧的索带,它散发着有异于金属的光泽,一头连接着冰块,另一头伸向三万多公里上方的静止轨道,连接着停泊在那里的麦哲伦号。

索带末端是一个圆柱形结构,上面布满仪表和调节喷口,这显然是个移动式智能吊钩,负责在降入厚厚的大气层后定位地面上的货物。整套装置的外观简单得出奇,甚至显得有点粗糙,但这些都是假象,就像大多数成熟、发达的技术一样。

卡琳娜突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脚底的寒气,那点寒冷她已经注意不到了。

“这儿肯定没有危险吗?”她紧张地问库玛尔。

“肯定没有啦,他们每次都在午夜起吊,一秒不差,离现在还有几个钟头呢。这儿的风景是不错,但我们应该也不至于待到那么晚。”

他跪下身子,把耳朵贴到了那条将飞船和行星连为一体的神奇索带上。卡琳娜心里嘀咕:要是索带突然断裂,飞船会就这么飘走吗?

“听……”库玛尔低语。

卡琳娜不知道该听什么。许多年后,当她的心境平复下来,她将会试着回味这个充满魔力的时刻。但她永远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成功。

起初,她似乎听见了一阵极低极低的鸣响。那仿佛是天地间的一架巨大竖琴,琴弦绷得紧紧的,那响声就是拨弄琴弦发出的最低音。卡琳娜感到脊背发冷,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古老的恐惧反应,当人类还在地球上的原始丛林中就形成了。

适应了这股低频震动后,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了一系列变化的泛音,它们或高或低,覆盖了整个音程,想必也拓展到了人类的听觉范围之外。这些声音渐渐变得含混,它们互相交织,不停变化,循环不息,仿佛是大海的隆隆波涛。

她听得越久,就越想到海浪拍击荒凉海滩的声音:一涨一落,无休无止。她觉得那仿佛是宇宙之海拍击一切星球的声音,那声音透出虚空,透出徒劳,它在空寂的宇宙中不住回荡,叫人心里发毛。

这时,错综复杂的交响中又加入了新的声部。那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忧伤弦音,仿佛是几根巨大的手指在延绵数千公里的绷紧索带上弹拨。这是流星么?不可能。是萨拉萨星沸腾的电离层在释放电荷?抑或纯粹是她的想象、是潜意识的恐惧凭空生造的幻听?她的耳畔不时传来细小的呜咽,好像恶魔在低吟,又仿佛是地球的噩梦世纪中,那些死于病痛和饥饿的孩子在哭诉冤屈。

突然,她再也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