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米蕾莎差点露出了微笑: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曾经有多少男人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啊!又有多少女人对男人说过:“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这当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勉强作答只会适得其反。但有几次,她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想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和罗伦在第一次相遇之后,就此被对方吸引。

最强大的力量当然是叫做“爱情”的神秘化学反应,它无法用理性分析,如果不是陷入同样的幻觉就无从体会。但另外的几股力量却能够诉诸逻辑、清楚地予以认定和解释。只有在现在认清它们,才能在有朝一日(但愿晚一点来!)用智慧面对分离。

首先是笼罩在地球人身上的悲剧气氛,这是个相当重要的特质,然而它也是所有船员都具备的特质。那么,罗伦身上有什么布兰特没有的特殊之处呢?

要从这两个男子中挑选恋人还真不容易。罗伦可能更有想象力,而布兰特则更富激情,尽管他好像在过去几周里变得有点敷衍了。总之,无论和谁厮守她都会感到十分幸福。不,不是这个区别……

或许,她要找的特质根本就不存在。区分两人的或许并不是某个单一的特质,而是所有特质的综合,是她的本能在潜意识中算出了总分,最后罗伦以几分的优势胜出——可能就是这么简单吧。

但在有一点上,罗伦肯定让布兰特黯然失色:罗伦有干劲,有抱负,而这两种品质都是萨拉萨星上十分罕见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因为具备了这些品质才被选上麦哲伦号的,因为这些品质在未来的几百年里都用得上。

布兰特呢,不缺冒险精神,但什么抱负都没有,他那个迟迟不见完工的渔网计划就是证明。他对世界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多来点有趣的机器,让他好好玩玩。米蕾莎有时会想,或许在他心中,自己也属于这一类玩具吧。

相比之下,罗伦就属于伟大的探索者和冒险家之列。他创造历史,而不是臣服于历史的规律。此外他也不乏温情的一面——原先不太展露,但最近越发常见了,在让萨拉萨星的海洋冻结的同时,他的内心却在渐渐融化。

米蕾莎轻声问道:“你要去北岛干什么呢?”短短几秒,她就已经接受了布兰特的决定。

“他们要我去帮忙装备卡里普索号,北岛人对海其实不太了解。”

米蕾莎感到释然:布兰特并不只是在逃跑,他还是有工作可做的。

工作可以帮他忘却。或许,还会有再度想起的时候。

27 历史的镜像

摩西卡尔多把存储卡举到灯下,凝神注视,仿佛能读出里面的内容似的。

“这东西对我永远是个奇迹,”他说,“居然能把一百万本书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不知道卡克斯顿和古登堡看了有何感想。”

“谁来着?”米蕾莎问。

“是两个让人类开始读书的人。不过话说回来,聪明也不是没有代价的。我有时会想到个有点可怕的念头:某块存储卡里存放着绝顶重要的信息,比方说治疗某种猖獗传染病的方法,但信息的地址却找不着了,它就在那几十亿个页面里,可我们就是不知道是哪几页。想想看:解药就在手掌里放着,但是死活找不着了,这该有多丧气啊!”

“我看这不是问题,”船长的秘书琼勒罗耶在一旁说——勒罗耶是信息存储和提取方面的专家,她参与了萨拉萨星和麦哲伦号之间的资料传输工作,“你总会记得关键字的,只要写个搜索程序,查看十亿个页面也就是几秒钟的事。”

卡尔多一声叹息:“你又何苦破坏我的噩梦呢?”接着他又露出了笑脸:“但你也未必知道关键字啊。你想想,有多少次是我们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才知道需要的是什么的?”

“这只说明你没条理。”勒罗耶上尉答道。

米蕾莎听着他们互相挖苦,不知道哪几句该当真,哪几句是玩笑。琼和摩西并没有刻意将她排除在对话之外,只是两人的经历和她迥然不同,有时候,听他们说话就像在听外语。

“总之,主索引已经完成,我们都知道了对方有些什么,现在只要决定传输的内容就行了——这么说好像要传的东西很少似的。等到我们相隔七十五光年的时候,传起东西来可就不那么方便了,成本就更别提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件事,”米蕾莎说,“本来该对你们保密的:上个星期,北岛那边来了个代表团,里面有他们的科学院主席,还有几个物理学家。”

“我猜猜他们来干什么——是为量子引擎?”

“正确。”

“他们什么反应?”

“他们又惊又喜,因为没想到我们真的有资料。当然了,他们已经复制了一份。”

“够走运的,他们的确需要那资料。你可能还得提醒他们几句:有人说过,量子引擎的真正目的可不是探索星空这种小事,总有一天,我们会用它产生的能量阻止宇宙塌缩成黑洞,然后开辟出一片新的宇宙。”

这番话把两位听者都震住了,现场一片沉默。琼勒罗耶赶紧打破僵局。

“当然,这届政府是看不到了……我们还是接着干活吧,睡觉前还有好几兆字节要弄呢。”

他们并没有一味地工作。有几次卡尔多觉得累了,就走出登陆原点的图书馆,缓步走到艺廊,在计算机的指引下参观母船(他从来不走同样的路线,而是尽量到各处转转),要不就是到博物馆去缅怀历史。

博物馆的地球展示厅外面总是排着长龙,参观者多数是学生,也有父母带着孩子去的。摩西卡尔多地位特殊,不用排队,有几次插队时他略感愧疚,但马上就安慰自己说:萨拉萨星人有一辈子来享受这些从没见过的风景,而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重访失落的家园了。

有时,他会和萨拉萨星人一起欣赏这些景色,他很难让这些新朋友相信自己没去过这些地方。他们眼前的一切都至少比他的时代早了八百年——殖民萨拉萨星的母船是在2751年离开地球的,他却要到3541年才出生。然而有几次,他还是吃惊地认出了眼前的景致,每到这个时候,记忆就会像洪水般席卷而来,将他彻底吞没。

最诡异的是“街边咖啡店”的场景,也是最让他缅怀的。他每次都会在小桌边坐下,在雨篷下喝点葡萄酒、喝点咖啡,看着熙熙攘攘的城市。只要不从桌边起身,他就永远无法分辨什么是影像、什么是现实。

地球上的大城市都被做成了缩影、恢复了生气。罗马、巴黎、伦敦、纽约,冬去春来,日夜更替,游客、商人、学子、恋人,大家在他眼前各自忙碌。常有人意识到正在录影,于是扭过头来,冲着几个世纪后的观众莞尔一笑。看到这一幕,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还有些全息影像里一个人都没有,连人类生产的东西都看不见,但是它们让摩西卡尔多再度领略了自然的雄奇:维多利亚瀑布的雾霭沉沉,大峡谷上空的一轮明月,喜马拉雅山麓的皑皑白雪,南极大陆的陡峭冰岩。和城市的风光不同,这些景色在拍成影像之后又原样保存了几千年。它们在人类诞生前很久就已存在,最终却都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28 沉没的森林

海蝎子似乎一点不着急,它慢悠悠地走了十天,才前进了五十公里。利用它身上的声呐信标——当初可是费了好大劲,顶着它的怒火,才把信标贴上甲壳的——科学家们很快发现了一件怪事。

它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它在二百五十米深的海底笔直朝前,到达目的地后继续四处走动,但活动范围只有很小一块。又这样过了两天,超声波发射器的信号戛然而止。

有人认为,海蝎子是被什么更大更凶恶的生物吃掉了,但这个解释过于天真:发射器是裹在一根坚固的金属棒里的,无论什么样的尖牙、利爪或是触手,都至少要忙活几分钟才能将其摧毁。即使它被什么生物整个吞下,功能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这样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但第一种被北岛水下实验室工作人员严正地推翻了。

“发射器的每一个元件都有后备,”实验室主任说,“而且信号消失前两秒,我们还收到过一个诊断脉冲,这说明机器一切正常,不可能是设备故障。”

这样就只剩下那个不可能的解释了:发射器是被关掉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卸掉一条锁闭杆才行。

锁闭杆不可能意外脱落,只能是由什么东西出于好奇弄掉的,也可能,是蓄意破坏。

卡里普索是一艘双体船,长度为二十米,它不仅是萨拉萨星上最大的,而且也是唯一的一艘海洋研究船,平时一般停泊在北岛。罗伦一上船就发现了一件趣事:船上的科学家假装把来自塔纳镇的乘客当作无知的渔夫取笑;乘客们也不甘示弱,一有机会就向北岛人吹嘘,说水蝎子是自己这边的人发现的。罗伦倒没有提醒他们:严格来讲,这个说法并不属实。

看到布兰特,罗伦有些吃惊,但他来之前就该想到的,因为有一部分卡里普索号的新设备正是由布兰特操办的。两个人礼貌而冷淡地打了招呼,其他乘客投来或是好奇、或是顽皮的目光,对此,两人故意视而不见。萨拉萨星上很少有秘密,而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是谁住进了里奥尼达家的主客房。

后甲板上有台小型潜水器。看到了它,过去两千年里的任何一位海洋学家都会觉得眼熟:它的金属框架上固定着三台电视摄像机、一条远程控制机械臂、一个盛放样品的金属篮网,还有一套能让潜水器全方位移动的喷水推进装置。这位机器探险家下水后,会通过一条比铅笔头粗不了多少的光纤,把画面和信息传回水面。这项技术已经有了几个世纪的历史,到今天仍然完全够用。

海岸线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之外,罗伦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被海水包围了。他回想起了同布兰特和库玛尔一道出海时的焦虑感,那一次船只离岸还不到一公里呢。他愉快地发现,尽管情敌就在眼前,但这一次他却不那么紧张了,或许是因为这次的船比上次大了许多吧。

这时布兰特说道:“奇怪,我还从来没在这么西边的海域见到过海草呢。”

罗伦起初没看到什么,但接着,他就在前方海水中发现了黑色斑点。几分钟后,他们就驶进了一片松散的浮游植物里,船长把速度降了下来,让船只缓缓前行。

“反正就快到了,”他说,“没有必要让这些东西堵住进水口。你说对吧,布兰特?”

布兰特调整了一下显示器上的光标,看了看读数。

“没错,离发射器失踪的地方只有五十米了。现在深度两百十米,放鱼儿下水吧。”

“等等,”一个北岛科学家说,“我们在这台机器上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而且整个行星上就这么一台,要是它被该死的海草缠住了可怎么办?”

众人纷纷陷入沉思。或许是为这位北岛专家的气势所慑,连库玛尔都罕见地没有吱声,但他只憋了一会儿就提出了异议。

“只是海面上看起来比较吓人吧,到了十米以下,叶子就少了,只有大的枝干,活动空间还是挺大的。这就跟森林差不多。”

罗伦心说没错,这的确像是一片海底森林:蜿蜒修长的树干,游弋其间的海鱼。船上的科学家们都盯着主监视器和各种仪表,他却戴上了一副全景夜视镜。视野中的一切消失了,代之以缓缓下沉的机器人前方的景象。从感官上说,他已经离开了卡里普索号的甲板,耳边传来同行者的语声,但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

他成了奇异世界里的探险家,接下来不知道会遇见什么。这是一个狭窄单调的世界,差不多全是黑白的,淡蓝和淡绿是唯一的彩色,他的视线局限在三十米之内,无论朝什么方向看,眼前都竖着几十根修长的树干。这些树干的表面上沿固定间距长着鼓鼓的气囊,以此获得浮力;它们一头固定在漆黑的海底,另一头朝着上方波光粼粼的“天空”伸展。有几次,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黯淡多雾的天气里穿越一片树林,但边上窜出的鱼儿不时地破坏了他的错觉。

有人说话了:“目前深度二百五十米,应该能看见海底了。图像分辨率正在下降,要开探照灯吗?”

在罗伦看来,图像却没有什么变化,这是因为夜视镜会自动调节亮度。不过他也明白,在这个深度上,四周应该已接近漆黑,人类的眼睛已经不管什么用了。

有人答话:“不用,不到必要时不要打草惊蛇。只要摄像机还在拍摄,我们就凑合着看吧。”

“看,到海底了!主要是岩石,没什么沙子。”

“这是当然的,萨拉萨巨藻需要在岩石上生根,这一点和马尾藻不同。”